第10章chapter10
酷拉皮卡在手机上看着国家电视台对索菲亚·玛丽·路易斯·艾伯特-利昂公主十七岁生日宴会的直播。索菲亚·玛丽·路易斯·艾伯特-利昂自出生起在官方镜头前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婴儿时,玛利亚公主抱着她和艾伯特公爵在星屋门口接受媒体采访;第二次是十岁生日;第三次是十岁生日,就在这场生日宴会进行的同时,电视上出现了罗丝玛丽和其女儿露娜的身影,这个在杂志社担任记者的黑发女人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她和艾伯特公爵从相识、恋爱到为他生下女儿的过程。
此刻记者们站在通往侯见厅必经的地毯旁,介绍身着华装的年轻人们。酷拉皮卡在五条街外的门外酒吧。他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酒吧中不仅有普通的上班族,在距离碧落克宫如此近的距离,是宫殿护卫们消遣的好地方。王室,在历史和现代的夹缝中生存的家族,和普通的家庭一样充满了相似的琐事,而市民们对这些八卦如此有兴趣,且版本众多。他们不喜欢王室,却对拿珀尔勒的两位公主颇有好感,尤其是玛利亚·安哈尔特·赫尔米娜·拿珀尔,他们喜欢她美丽的脸庞,她亲民的形象和她勇于反抗传统的行为,最后这一点又为王室本身所厌恶,他们在漫长岁月中谨言慎行,将秘密隐藏在虚假的微笑之下,而玛利亚仅用一次演讲就颠覆了所有人对王室的形象,不过也要感谢罗丝玛丽和她的孩子向媒体的倾诉,
“我的女儿露娜,今年十二岁,她才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夺走了属于我和我的孩子的一切!”
利昂共和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泥沼。在她和艾伯特结婚后,在大街小巷中流传着一句俗语——哭泣的女人和有孩子的女人都能成为皇后。
“一个国家的公主,一个国家的王妃,为什么就一定要忍受丈夫的不忠?他们说这是因我享受的权利带来的义务,可是这不身为一个人的义务。我的女性的同胞们,你们有权利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玛利亚在参加由她推动的世界妇女联合会在利昂成立分部的庆典上发表了轰动全国乃至世界的演讲,不像公主的演讲,一个自由人的演讲。她找到律师,正式向艾伯特提出离婚。而自艾伯特的婚外情引起轩然大波到法院判决两人离婚过了三年,一直保持沉没的利昂王室终于被迫站上舆论的风头浪尖。时隔六年,推翻王室的言论再次出现,没过多久,玛利亚在去往机场飞往拿珀尔勒的途中发生车祸,她是两辆相撞车辆上唯一活下来的人,但据说成了植物人,被送到在北方大陆接受治疗。酷拉皮卡在网络上找到了当时的新闻照片。这被认为是王室所为,残忍的手段激起了全民的愤怒,连拿珀尔勒国家报纸都在首版刊登了批判利昂王室的消息。在王室处于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威廉又以一次改革确立了议员中平民的实质性地位,大部分人将目光转向了政治,选举成了每年的趣事,也还有人着自制的看板站在碧落克宫前,提示人们利昂王室的血腥。
酷拉皮卡喝了一口柠檬酒,主动坐到他对面的男人喋喋不休:“噢,我的妻子在那座宅子里当过女仆,她说艾伯特公爵怒气冲冲地走进门,愤怒的样子像只猎狗。索菲亚公主才十一岁,还是十几岁来着,总之刚到读中学的年纪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书。看见她父亲回来,也看出他心情不好,她对发生的事情隐隐约约有些了解,还不是很清楚,所以还是跑到他身边。艾伯特连个拥抱都没有,我回家看见自己的孩子都会亲吻他们的额头呢!他只是用冷冰冰的声音问她发生了什么。是管家打的电话,‘一个忧心忡忡的女人’,我妻子是这样形容当时的管家的,她年纪很大了,现在恐怕已经,”男人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总之,管家打电话给艾伯特,他从和罗丝玛丽私会的地方回来了,那个地方现在成了他们的家,真他妈恶心!公主说妈妈喝了酒,在自己的房间里,公爵立刻就走上楼,公主跟在他身后。我妻子说她过了几分钟玛利亚冲下了楼,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睡袍,手臂上有红色的指印。她冲向厨房,和一般人家里的厨房一样,玛利亚也会做饭给家人吃。她后面跟着索菲亚公主,紧跟着她的妈妈,哭得像泪水做的。玛利亚浑身都是酒味,谁都组织不了她疯了般把各种酒灌进胃里,她趴在水池旁吐了,我的妻子走过去想要帮她,谁知道艾伯特站在旁边的楼梯上说,你知道他说什么,‘随她去,她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公主听了转身跑过去,用手、用脚、拼命打艾伯特,可是她那么小,什么都做不到。那天后我妻子被解雇了,他们给她在宫外找了清闲工作,她没多久就不干了,自己开了裁缝店。后来她听说那天艾伯特公爵打了自己的妻子,拉着她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一个动手打自己老婆的男人,管他是什么国王还是公爵,都该下地狱!”男人忿忿说道,用拳头锤了一下桌子。酷拉皮卡点头表示赞同,记者们被安排到专门的大厅休息。他在三个小时后开车去接苏菲,她不会在碧落克宫过夜,而过了今夜,她就将处于无时无刻的危险中。猎人协会官方网站上没有“血腥七月”从策划到被镇压的全过程,但威廉的残忍手段可见一斑。如果他能联系到萨马卡泰尔——民间最大的情报和中介组织,他肯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只是和萨玛咖泰尔接触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内部的中间人,另一种是等他们来找你。苏菲说过的,玛利亚的青梅竹马属于萨玛卡泰尔,但他无法找到有关此人的信息,而苏菲提到的利昂国库亏空,却又有追查不到源头的资金不断流入。他开始觉得事情不是如此简单。不管怎样,他必须……
“小哥,”主动找他聊天的男人伸手想要摇晃他的肩膀,在触碰到他前酷拉皮卡从思索中抬眼。“我妻子要下班了,我要去接她,然后两人一起去湖边走走。”他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他在桌上放了两人份的酒钱,在酷拉皮卡开口叫他前就离开了。酷拉皮卡坐到了吧台前。
“你认不认识刚才那个人?”
调酒师晃着手中的摇酒器,对酷拉皮卡使了个眼色,“你不会把一个不醉的人的话当真的。”
酷拉皮卡笑了,走到店外,扣上了西装外套的扣子。秋日的风拂过他的面颊,夜晚已经降临,月光在头顶发出幽光,这条街区算是利昂的繁华地带,想了想,为以防万一,他最好先开车到门口待机。听刚才的男人简单聊过后(大多是单方面在说话),他忽然想快些见到苏菲。
路上行人很多,大多从碧落克宫往南走,他们要走过一个街区,两辆救护车飞快地从他的车子旁驶过,直接忽略了红灯,酷拉皮卡舔了舔下嘴唇,踩下油门紧跟在后。利昂有两家大医院,一家在北,一家在南,车从南方开往北边,这一个街区内唯一的住宅区就是碧落克宫,但愿这辆车绕过碧落克宫往北开。他右手握住方向盘,左手拿出手机在利昂本地论坛上查看最新消息。“记者被困碧落克宫!公主宴会出现意外?”的消息在三分钟前发布,里面提到宫内有极大骚动,宾客们似乎都离开但记者们不允许走出宴会厅们。他当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碧落克宫外的道路已经清场,别着枪的保镖站在车前,让他停了下来,敲了敲他的车窗,他开窗拿出巴里给他的徽章,
“我来接索菲亚公主。”
“这个徽章我第一次见,的确是真的,不过我没见过你,”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男人把右手放在大衣内的腰旁,仔仔细细地看了徽章又看向酷拉皮卡:“而且宴会还没结束吧。”
“以后就认识我了。现在让我进去!”就在酷拉皮卡要放出了念的时候,男人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挥了挥手。
他把车停在宫殿正门,把徽章别在胸前,从正门走入。碧落克宫的地图在脑海里,救护车要绕到宫殿西北面开上宴会厅所在的二楼,他从楼梯上去更快。酷拉皮卡跑了起来,在二楼看到仆人将宾客引向通往高层的楼梯。
“好恐怖。”他听到有人在和同伴说,声音有些熟悉,一看是珍妮·沃森。他穿过人群,拉住了珍妮的肩膀,又松手。
“你是……酷拉皮卡?”珍妮不太确定地说。
“发生什么了?索菲亚呢?”珍妮几乎在抽泣,摇了摇头,“好恐怖,我站在前面,漆黑的,他们就浑身是血……”
“吊灯掉下来了。”珍妮的妹妹安妮比她姐姐冷静一些。“她和她的舞伴——”
酷拉皮卡没等她说完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十步外的宴会厅,他并不累,额头却有汗水留下,濡湿了刘海。背后出了冷汗。吹过大地的风啊,愿你守护苏菲的身体,他久违地感到锁链的沉重。似乎汇聚了全部太阳光芒的宴会厅唯有一处是稍许黯淡的,医护人员刚上车一个担架,现在正在合力把第二个人搬上去,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躺上担架时有些吊灯的碎片掉到地上,酷拉皮卡抬起脚步跑了过去,几秒漫长地像是一个世纪,在几步之外他就看清了她闭着的双眼,毫无血色的脸庞,嘴唇失色,被鲜红色包裹的身体。这不可能!他似乎在这一瞬失语了,女孩的一只手垂在担架外,随着担架的移动晃动,酷拉皮卡觉得眼睛生疼,紧跟着医护人员坐上车。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输液管插入,心电监测仪发出了声响,还有气息。
“走开!”医生对酷拉皮卡说,利落地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苏菲的衣服,没有触碰到大的碎片。“这个麻烦了。”几个医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向插入苏菲胸前的大碎片,“先清理小的。”
酷拉皮卡他木然地抬起了右手,在医生用镊子夹去小的碎片的同时用拇指的锁链一点点治愈伤口,每看向一个伤处,听到碎片落在盘子中的声音他都觉得无比心痛。没入胸口的只有等先把玻璃取出来后才行。有一块手掌大小的有一半都进入到左边胸口。没有伤到心脏,还有呼吸,此时此刻他无法想象更好的结果,有关她的记忆都成了安慰,全力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到医院前夹出的碎片足有半盘,所以她身上都是血吗?酷拉皮卡坐在苏菲被推入的手术室的门口,双手紧握。双眼潭水般寂静。无数想法在脑中闪过,事故的原因,玛利亚遭遇的车祸,血腥七月,利昂资金的来源……所有这一些,他的经验告诉他,有一条线把所有这一些串在一起。苏菲面对的是比她想象中更庞大的东西,不仅是几个,他听见脚步声,沉默地向通道看去。苏菲的姨妈——安娜·菲利普斯塔尔·路易斯·拿珀尔快步走来,
“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怎么会这样?会这样?”她用手撑住额头,在椅子上跌坐下去。
“在抢救,她会活下来。”酷拉皮卡站起身,俯瞰着安娜,“其他人呢?”他问,“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
安娜用手捂着脸,“他们都在爸爸那里,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她哭哭啼啼地看向酷拉皮卡,“谢谢你,”她说着激动地抓住了酷拉皮卡的手臂,“谢谢你。”她边说边感叹般地摇头。酷拉皮卡没说什么,拿出了电话,走到更远些的地方打给巴里。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他又打到星屋,克莱尔接的电话,问了他是否要她赶到医院去。是,巴里知道索菲亚公主的事情了,克莱尔告诉酷拉皮卡,但他什么都没说,和搬着一堆器材的七八人在十分钟前上楼了,他们没说要做什么,巴里也没说,只让厨房去做一些可以食用的流食。
好像全是巧合,好像全是安排。安娜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威廉在另一个急救室,心脏病发。没人再来。她没有醒来的迹象,主刀医生说她应该会在几天内醒来,他用于模糊,“几天之内,不会很久”。没有伤到大脑,没有伤到心脏,失血过多,及时救治,奇妙的愈合的伤口(他成为不可思议,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让她安静地休息吧,不过可以适当和她说说话,”医生说,“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听见。”他转身,听见医生叹了口气。
于是酷拉皮卡处理好了全部手续,不发出任何响动坐在苏菲的床边。刚过零点,静得可怕的房间只点了一盏微弱的黄灯,足以让他看清苏菲。他想听苏菲说话,随便说下什么,说讨厌他也行,说些什么呢。酷拉皮卡闭上眼睛又睁开。
“……苏菲,我认识你不久,不到一个月,连半个月都没到,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所经历的快乐是我从未有过的。不夸张,一点都不夸张。失去亲人后是复仇,只为了一个目标去做所有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怎能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让他和你一起去旅行。说走就走……我答应过保护你,今后我会寸步不离,你觉得我再烦我都不会走。”酷拉皮卡站起,抚过苏菲的头发,又触碰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他在拇指在苏菲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头吻了吻。
酷拉皮卡靠在椅子上打盹,第二日早晨在楼梯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面包和牛奶又继续坐下。医生来查房,惊讶地说他不会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吧,酷拉皮卡问了他国王威廉的情况,他说国王已经住人重症加护病房。下午艾伯特公爵终于来了一次,酷拉皮卡站在门口阻止他进门,他愤恨地盯着酷拉皮卡,在看到他胸前的徽章时冷笑了一声:
“如果你戴着这玩意儿,她注定会把你抛弃。”
“我不会抛弃她。”酷拉皮卡没有沉下表情,想到苏菲他反而笑了,艾伯特先是一愣,接而越发愤怒。在他拂袖而去后,酷拉皮卡回到房间坐下,握住了苏菲的手。
第三日他只保持了五小时睡眠,同时在网上寻找更多信息,第四日早晨十点,他刚喝完一瓶牛奶,病房的门被推开,他回头看到巴里走了进来。
“你去干什么了?”酷拉皮卡起身,压低了声音质问。
“做我该做的事,”他似乎心情系好,收不住脸上的笑“你出来吧,有人想见苏菲。”
“谁?”
巴里皱起眉头,“你——”
“巴里?”这声音无比动听,宛若潺潺流水,从山缘上落下,击打在玉石上,清亮而柔美。而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身,走到门外推了一辆轮椅进来。
酷拉皮卡没有见过比她长得更美丽的人,从前没有,未来也没见到。她的美丽不需要任何东西衬托,好似流云的金发长发柔软地垂落到腰际,眉眼如同神之手笔又似浑然天成的幻化,说她是从画中走出或是自然孕育的都不为过,没有雕刻家能复制她脸部的弧线,一双海洋般深邃而温柔的眼睛使一切她所注视的为之沦陷,与蔷薇同色的轻抿着的嘴唇能将所有沉睡的生命唤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坐在轮椅上,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将她的容颜破坏一分。她看了一眼酷拉皮卡,却又没看他,巴里推着她到了苏菲的床前。女人抬手,用纤细的手指触碰了苏菲的眼睑。她静默地看了苏菲许久,终于抬起了头,带着好奇望向酷拉皮卡:
“你是谁?”她扫向酷拉皮卡的胸前,眼神中的戒备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你可以叫我玛利亚。”她说。
“酷拉皮卡,我知道,您是苏菲的母亲。”
“噢,酷拉皮卡,她确实很喜欢你。”玛利亚眼睛瞪大,又因笑容成了两条弯月。“我希望她早点回家,她醒后,请你把她带回来。”巴里走上前拉住了玛利亚的轮椅推手,转了个方向。
酷拉皮卡这下彻底不明白了,连苏菲的母亲都只是来探望而已?他刚要走出门,身后突然有咳嗽声,他回身抓住了床沿,苏菲剧烈的咳嗽,瞳孔缩小,望着上方,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情。
在门外,玛利亚动了动手指,巴里附身把脸靠近她。玛利亚的语气生硬了几分:
“巴里,你为什么让她插手阴谋?”
“有必要,”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玛利亚的侧脸,“也有趣。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必须让她有历练?”
“所以她才会躺在这里?”
“是她自己的计划。”巴里站直,把轮椅推向电梯。“也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他想了想说,“我是不是要给你戴上耳塞,楼下记者可能比刚才更多了。”
“给我一副。”玛利亚说。
第11章chapter11
苏菲在醒来之前做了一个無比清晰的梦,之滑落的手杖,掉落的皇冠有了具体的模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由七十七颗钻石镶嵌、能把人砸得头破血流的王冠应声碎裂,钻石扎在脚底生疼,象徵地位的权杖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砸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响声冲破了她的耳膜,右手朝外一推,被疼痛撕裂的胸口让人想要放声大叫又喘不过气。
她知道这是梦。眼睛胶着了许久才睁开,闪光使眼前所见一切都是白色亮光,光线遮盖了所有物体,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是医院。她试着动了动没有吊瓶的那只手的手指,迟钝、还有知觉;又挪动整个身体,有钝器刺穿后的痛感,不是太难受,可能麻醉还没消去。当时没有看见,只来得及退后一步,感到身体被重物压住,胸口被尖锐物质没入。苏菲想要发出声音,喉咙被卡住了似的。房间里有一扇窗户,窗帘半拉着,她看不到天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离她失去意识过了多长时间。身体和意识都很疲惫,于是她再次闭眼,虽然轻微,她听到脚步声。有人站在她的床的旁边,在看她。不知道是谁,她知道自己希望是谁。在真正睡着之前,房间的门又被打开,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比脚步声更清晰的是不知是什么的奇怪声音。有人伸手触碰了她的脸,非常温柔的,用指腹滑过她的眼下:
“你是谁?”
熟悉的声音。苏菲的心飞快地跳动,她大声咳嗽起来,大脑瞬间进入了紧张状态,睁开的水蓝色的眼中盛满了恐惧。
“苏菲!苏菲!”一个青年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皮肤有些苍白的青年,有着麦田般柔顺的金黄色的头发和清秀的五官,他眉头微皱,褐色的眼睛极为深切地看着她。
酷拉皮卡看着仿佛做了噩梦的苏菲,见她没反应,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苏菲这才完全从失神中苏醒,接而却疼得叫出声。
“麻醉失效的原因。你睡了三天。”
“我的身体,怎样了?”她咬着嘴唇,颤抖地说,声音虚弱。
“吊灯老化掉落。碎片全取出来了。只需要休息。苏菲——”酷拉皮卡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把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又放在额头,“现在没事了。你没事就好。”
苏菲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对不起。”
“没事。”
“在我睡着的时候,”苏菲看向酷拉皮卡,“发生了什么?”她想起不知是否是梦中的说话声,想起比从前更清晰的、第四次、预言式的梦。
酷拉皮卡抬起头,神色捉摸不透,“你需要休息,不能有太多情绪波动。”
苏菲弯了弯嘴角,“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可以呆在我身边吗?”
“嗯,我一直都在。”
门外巴里递给玛利亚一副耳塞,她金色的长发挡住了耳朵。
“我们要去七楼吗?”巴里不怀好意地问道。
“你别给我心情添堵了。”玛利亚回答,要是她能转身,非得瞪巴里一眼不可。
“是,我的公主。”玛利亚听到这称呼不免再次陷入沉默。她醒了,毫无征兆地感到心悸,睁开眼睛眼前第一个见到的是巴里,他唤她我的公主,眼眶红了。她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刚把他带到身旁时另一次就是现在。玛利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用两天时间为她厘清,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她起初也像在听他人的故事,直到他提起艾伯特。巴里从来不叫艾伯特的名字,他称他为混账,下品的称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愤怒似的。他说到艾伯特娶了罗丝玛丽,他们的感情并不好;他又说到索菲亚到拿珀尔勒读了女子高中,刚回来不久,索菲亚在碧落克宫举行生日宴会时受伤了,她自己的选择,她也成为了计划的一部分。最后巴里才问她是否还要继续他们四年前定好的计划。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见见苏菲。”
她亲爱的女儿长得这么大了,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上次她见她时,两人的心情都不愉快。她阻止她坐车去拿珀尔勒,她说她会遇到车祸,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孩子,问她是不是也站在她父亲那一方,用尽全部难听的话来诅咒她,她问她要把她逼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要让她生不如死。
苏菲的身旁站着一个金发的男孩,关于他,巴里只字未提,但玛利亚看到男孩胸前的银质勋章:站在蓝金色月亮上的褐色猫头鹰,一颗明星悬在月下。非常合适,至少与他褐色的眼睛相称,他又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叫做酷拉皮卡,他称她为苏菲。多么可爱,令人惊叹,玛利亚心想,在她睡着的时候苏菲不再厌恶男性了,她找到了能够为她献出生命的人。
“噢,酷拉皮卡,她确实很喜欢你。”她对酷拉皮卡说,“我希望她早点回家,她醒后,请你把她带回来。”
她不需要陪在苏菲身边了,难怪巴里这样放心。
巴里推着玛利亚的轮椅走出电梯,医院门口人头攒动。玛利亚皱了皱眉:
“他们不知道堵在这里会打扰到其他病人吗。”
“等你离开,我马上让他们走。”
自动门缓缓展开,咔嚓声不断响起,玛利亚看见记者们蠕动的嘴唇,没有声音,她想笑,就露出了微笑。与她对视的一名记者停滞在原地,感到心上开了一朵鲜花,越发激动。在玛利亚和巴里的身后,自动门再次打开,走出门的是艾伯特和罗丝玛丽。艾伯特看见巴里的背影,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他又一次来到了他的国家,而他的到来便意味着……艾伯特简单地回答了记者们关于威廉状况的问题,
“我们都在尽力做能够做到的。”
“我们是波普电视台,玛利亚公主就在前面,您和她多久没见了?有什么想说的?不去打招呼吗?”
与此同时在玛利亚的身旁,有记者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并看向艾伯特坐在的后方。玛利亚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眼神,她自然地捋过耳边的头发,取下了一枚耳塞。
“把轮椅转过去。”巴里在原地踌躇,没有动作,几秒后才极不情愿地把玛利亚的轮椅转了一百一十度,艾伯特正好和玛利亚双目交汇,朝这里走来。巴里努力控制着自己抓着轮椅的双手,不让自己把它捏碎,他黑色的眼睛变得更深,看着艾伯特,恨不得现在将他扔进达美尼湿地,让他被骗人乌鸦一点点啄掉每一块肉;玛利亚倒是笑得云淡风轻,好像与许久不见的朋友再遇时的神态,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罗丝玛丽,这个女人比她印象中圆了好几圈,她曾在电话中对玛利亚破口大骂,现在如愿以偿地得到她曾经垂涎的一切也不得不用厚厚的妆容掩盖岁月的痕迹,罗丝玛丽想要装作不在意,可修行不够因此带着可被称作愤怒的表情看看巴里又看看玛利亚。艾伯特走到玛利亚前面,勉强笑了笑,打趣地说:
“你的精神看上去不错。”
“你知不知道苏菲也在医院里?”玛利亚的声音不大,但能让站在旁边的所有人都听清,“你只知道关心王位,却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就像你和你的家人对我做的事情一样,到底要把我和我的女儿害成什么样子!”她抬手放在心口,脸色霎时苍白了好几分。巴里见状,掌握好力度以最快且平稳的速度将玛利亚推到五步外的车前。站在路上的记者们纷纷感到了来自心理上的莫名压力,让开道路。艾伯特成了众矢之的,他准备走上前,被巴里拍了拍肩膀。
“你——”
“没人在乎你说什么。”巴里右手放在口袋里,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轿车绝尘而去,艾伯特握紧了双拳。这个男人从拿珀尔勒来到利昂,从利昂离开又回来,全都是因为玛利亚,两人亲密的关系让他深深嫉妒,因此他告诉玛利亚巴里必须离开,那时索菲亚六岁,他和玛利亚的感情还很好,她按他所说的做了,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四年,罗丝玛丽出现了,他在旋涡中挣扎,玛利亚提出了离婚,男人又义无反顾地回到她身旁。她在北方的时候他曾想去看过,但是找不到地点,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反倒是他收到了一封信件,就放在床头,上面写着“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属于你”,没有署名,可他隐隐约约知道寄来这封信的是他唯一嫉妒过的人。现在他看见这个男人和曾经属于他的女人站在一起,嫉妒的火焰又重新燃烧在心头,和憎恨一同。
第12章chapter12
玛利亚坐在车子里,头靠在窗户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美得不可方物的侧脸对巴里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她,强烈的感情塑造了他也使他深陷其中。在他认识玛利亚之后三次体会到生不如死,是在贫民窟遭人唾弃,是在北极的寒冰中浸泡远不能及的。玛利亚是他的光,无论她变成怎样他都会一如既往爱她,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难受的样子,就像现在,她乍看没有情绪表露,巴里还是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出她努力隐藏的伤痕又被扯开。她到底还爱不爱艾伯特?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巴里就萌生出恨意,如果是否定的,他便快乐。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知是爱情还是占有欲,他在遇到有关玛利亚的事情时的盲目应该是他最大的弱点。
“你怎么样?”他想了半天才问出一句。
“我怎么了吗?”玛利亚转头从镜子里看向巴里,露出笑容。
索菲亚和她越来越像了,巴里心想,这不是一件好的事情。用不变的笑容面对最亲近的人会把对方推得越来越远,永远不会爆发的情绪才是真正的活火山。还好玛利亚有他,索菲亚又有谁?金发小子才和她认识几天。
“那个叫酷拉皮卡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相信苏菲不会选错人,就算如此,她都让他叫她苏菲了,我还能觉得怎样。”玛利亚轻笑了一声。“我不会帮她做决定的。”
“你是做母亲的,应该帮她看看。”
“我才不会这样做呢,”玛利亚语气随意但确实冷了几度,“让她自己选择就好。”
“如果她选错了怎么办?你知道他们认识几天吗?刚刚半个月!”
“你怎么这么烦啊!”玛利亚一下坐起身,抓住巴里垂在身后的辫子用劲儿拉了一下,无视他吃痛的叫声,她往后靠回位置,“那你说,你觉得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玛利亚没好气地说。
巴里虽然在叫痛,脸上表情却很快乐,“你说你这种行为怎么像三十五岁的人,还是公主?”
“我就这样,父亲都拿我没辙,更何况你。”她晃了晃头。
“要是这个国家的人知道你和表面看上去根本是两个人估计全都要自毁双眼。”巴里笑了笑,“也难为你,装了那么多年。”
玛利亚朱唇微启,又闭上,好一会儿才说,“我再也不会装了,也不用装了,再也没人能让我费那么大精力。”
巴里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受到一次重击,戏谑地说:“这不是还有我,你在我面前不用装。”
玛利亚表情怔了怔,脸上笑容漾开,“谢谢你,”她坐起身,走到巴里旁边的位置坐下,单手搂了搂他,很快松开了。
只是一声谢谢吗……都二十七年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等下去。“医生让你不要走,坐好。”
“嗯。”玛利亚看着巴里的侧脸,一抹苦笑出现又即刻消失。
黄昏,苏菲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已无大碍,上次在拿珀尔勒也是同样,伤口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反倒将现在的状态当作常态了。
“几点了?”她问酷拉皮卡,注意到他胸前的勋章,皱起眉头。
“六点。”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放回口袋里,“医生说你可以吃流食了。”
“嗯。”苏菲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又舀了一勺,迟迟没放进嘴边。
“不饿吗?”
“不是啊,”苏菲笑着摇摇头。米糊不用嚼就直接流进喉咙,吃了几口,终于有了饥饿感。
酷拉皮卡抬手摸了摸苏菲的头发,苏菲的动作顿了顿,越发没精神。如果酷拉皮卡知道她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看向酷拉皮卡,他看上去也有些疲惫,对上她的视线后两秒后笑了,苏菲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还不舒服吗?这个粥有什么问题?”
酷拉皮卡瞬间站起身,要按下呼叫按钮,苏菲抓住他的手腕,
“不是的,都不是的。”她深呼吸平复情绪,才问,“……对了,现在可以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看着酷拉皮卡担心的视线,她又补充道,“没事的。”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酷拉皮卡叹了口气。
“我很好。”
她的全部坚强都不及在听到玛利亚醒来后的痛苦、内疚和脆弱酷拉皮卡本以为苏菲会非常高兴,谁知她变得更加沉没,散发出的全是不安,这一刻他想看清她内心,不是像他在工作中分辨谎言一样,而是确实知道一切所思所想。然而他现在唯一能看出的是苏菲的混乱,他不知道她和玛利亚之间的事情,所谓母女,所谓家人。
“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她的车翻了,我告诉她不要去,她说我在诅咒她。后来在医院,她躺在病床上,我却希望自己没有做那个梦。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
苏菲握紧双手,没带任何表情地看着酷拉皮卡。其实面无表情的苏菲和玛利亚最为相像,眉间的忧愁也一模一样。她蓝色的眼睛静谧同深海,让人看不透,摸不着,这是酷拉皮卡头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无措的样子,和她说无法说出让他走时的神情完全不同,虽然苏菲在看着他,却并不是在对他说话:
“我不是我想成为的样子,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女孩,我……”
她像个失去主人的提线木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连哭泣的力气都没了,或许是哭得太多,在每个夜晚都为曾经出现的一个念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看啊,人类总是有这样无法控制自己负面情绪的时候,没人能帮助你,但有一个在乎你的人在身旁总比没有好,人类是移情的动物。
“我和你说实话吧,”苏菲吐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是我让巴里帮我的。让碧落克宫的灯落下来,砸在我和舞伴身上。和我跳舞的人是威廉的死对头的儿子,如果他受伤,威廉必然受到更大的反对,我不知道巴里会怎么做,不过利昂的王权会被动摇,会再一次掀起革命的风波,我和巴里的约定就是这样,他在这一年会保护我的母亲,我帮助他。”苏菲没敢看酷拉皮卡,继续说,
“就在今晚,威廉会死,我梦到了,结果必然如此。”她终于鼓起勇气,与酷拉皮卡对视,那双她头一次看见的比鲜血还红的眼睛另她倍感痛苦,他沉重的呼吸在苏菲听来是她所能期待的最好的反应了。“你戴的徽章是巴里给你的吧。对于拿珀尔勒来说,徽章是唯一护卫的证明,你戴上它,就表示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必须陪在我身边,不管我是生是死。”她双眼氤氲,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把它摘下来吧……我本来没想给任何人,我不想给别人带去任何麻烦,现在我想你也已经不需要了。”
酷拉皮卡没有移动视线,他红得要滴血的眼睛盯着苏菲,金色的刘海也像要被点燃似的,苏菲想要后退却没动,酷拉皮卡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狂暴化,苏菲有些害怕,但也没移开,只一动不动地回视。可能过了几秒,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分钟,苏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笑。酷拉皮卡表情未变,苏菲笑了两声也停住了,微微低头看着酷拉皮卡,“我并不是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不重要,只是人生来都要死去的,现在就做好死亡有一天会来临的心理准备,在它到来的那一天,那一刻,就不会恐惧了。我还是想不出你为什么会生气……,我害怕的是恐惧本身,而非造成恐惧的事……”她歪了歪头,好像也不太清楚自己该说什么,酷拉皮卡的眼睛还是没恢复褐色,
“……你的自我意识太过剩了,公主。”酷拉皮卡猛地站起身,对苏菲说到,可以听出他在极力压抑自己吼叫的冲动,让声线平稳住。“忘记死亡是最好的做法,在它来临的时候再想起来,再去应对,不要把它无时无刻放在心里。你已经被死亡束缚了。我要出去一下,再见,公主。”他没有多余的动作,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爬了上去。
“你想干什么?!”苏菲掀开被子要下床的时候,酷拉皮卡就跳了下去。她没扶稳床沿,摔倒在地。
酷拉皮卡稳稳地站在地上,身体还在感受重力的冲击,几秒后直接倒在草坪上,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差点儿控制不住情绪,想一拳砸在墙上。头一次被一个人气成这样,越是重视越是容易被伤到。让吊灯砸自己,她怎么想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他把徽章还给她,酷拉皮卡取下来看了看,她做梦!不管在他在我遇到苏菲之前,她经历过什么,他都要让她从现在开始改变。首先是让她学会不伤害自己。他抬手轻拍在自己额头上,又吐了口气,好累。
晚上八点,威廉没了呼吸,同一时间,利昂各地的大钟敲响七十七下。苏菲坐在轿车上,她见了威廉最后一眼,现在要到星屋准备参加明日的小葬礼,过了七日才是大葬。她偷偷看后视镜里酷拉皮卡的表情,酷拉皮卡没任何反应。
“你还生气吗?”她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
“你还真是任性啊。”酷拉皮卡说。
苏菲嘟起嘴,她要怎么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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