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月二十五我诞下桓儿,顾若一连续几日留在院里陪我,直到二十九才出门办事,一去就是好几天。
七月上旬某日,我和木言相约在千源亭吟诗作乐,以此庆祝我重获自由。还才共奏了一首曲子,便见顾若一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状态仿似喝醉了般。
在亭下扶住他摇晃的身躯,我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一股子酒气?”
跟在后面的其辛道:“公子今日心情不好,还请姑娘好生劝劝。”
“快去准备醒酒汤。”
扶顾若一躺下,我解开他的衣扣摇起团扇。
“好好的,怎么喝这么多酒,也不爱惜自个儿的身体。”
“也许是有烦心事,他一般不这样的。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先回去了。”木言欲言又止地离开。
木言一走,顾若一紧抓住我的手,意识模糊地高声道:“檀溦……你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快好些躺着,别乱动。”我拿清凉的毛巾擦拭他的脸。
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他喃喃自语:“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哪怕解决掉所有人……”
以为他神智不清醒,我没把他的胡话放在心上,随口应付:“好好好,都听你的,我来喂你喝醒酒汤。”
让其辛扶他坐起靠在美人靠上,我喂他喝醒酒汤,而他一点也不听话,喂进去的汤少之又少,几乎都流了出来。
“罢了,你先下去吧。”把药碗拿给其辛,我无能为力道,“时间一久,他自会醒的。”
见他头往后仰着或许会难受,我准备扶他躺下,刚一抬手被他紧紧抱住,耳边是他略含内疚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你不要怨我……”
我对他前后怪异的举止起了疑,渐起困扰,他究竟瞒着我做了什么?
“檀溦……”
霎那间,他的呼唤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人一时呆住在他怀里。
莫非他本就与我熟识,顾若一不过是他的一个假名?
细思极恐,我心急地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反被他愈抱愈紧。
“你快放开我,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檀溦……”
再是一声轻唤,他松开手来往下倒,我连忙托住他的身体,扶他躺到美人靠上。
顾若一,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扶着额头坐起,迷糊地问:“我怎么在这里?”
从中午一直陪到现在,全身已然酸疼,收起练字的纸笔,我淡淡地道:“你倒是潇洒的好,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中午为什么买醉?”我坐到他的边上。
他避开我的目光,撒谎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和朋友吃饭多喝了点酒。”
“你的酒量并不差,也不会陪朋友过度饮酒。”把他的脑袋扳过来,我语重心长地道,“如果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我竟忘了你还有这个功效。”他摸了摸我的头。
此时天边突降大雨,剔透的雨滴密集地敲打荷叶,在亭檐下筑起一道优美的雨帘。
他起身走向亭边,失落地道:“我被兄长利用所害,被父亲怪罪,一时沮丧便多喝了些酒,让你担心了。”
“时间会证明一切,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在他身后宽慰道。
“事情如果像你说的简单,倒也好办许多,可惜不遂人愿。”喟然而叹后,他笑着反问,“你就不好奇我和我家里人的关系?”
“你的家庭与我无关,和我打交道的是你,我自然选择相信你。”我伸手把凉意纳入掌心。
猝不及防间,我被他拉入怀抱,头顶传来他喜出望外的声音。
“有你在我身边,其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在乎?”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大雨过后的清新,也许才是千源亭的最美之处。
这几日顾若一时常不在宅里,有时候回来已是半夜。饶是如此,他总会如期出现在我房里,看我和桓儿睡得是否安稳,之后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其实大部分时间我都是醒着的,在黑暗里能清楚地感觉得到他温厚的手抚上脸颊。
除去掳我来时做过一些卑鄙之事,他大体上还是待我体贴的。本没有多想的我,因为那日他无意的言语,按捺不住好奇心调查起这个谜一般的男子。
仍然是让兰宁暗中寻访,只是这次无功而返,宅里众人不是不知实情就是嘴严,竟无半点有利用价值的信息。
兜兜转转好几日后,我想起重要的一人。
适逢桓儿满月,考虑到顾若一事务繁忙,我也没作什么安排,仅是邀了木言在千源亭吃饭。这时千源亭边已然红荷枯败,毫无景致,多少影响吃饭的心情。
“桓儿,等明年荷花再开,娘再带你来看好不好?”我抱着桓儿在亭边散步。
似是领会了我的意思,他快乐地挥舞着小手,可爱至极。
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脸,我扬起嘴角笑道:“再过一个月桂花就要开了,桓儿肯定喜欢。”
“看得出来你很爱他。”
“他是我的孩子,岂会不爱?”拉起桓儿肉嘟嘟的手,我细着声音道,“桓儿见过姨母!”
“小桓儿的声音才不是你这样。”
把一个精巧的长命锁戴到桓儿的颈上,木言笑着解释:“这个权当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请潭柘寺的高僧开过光,可以保他平安。”
原来她前些天去潭柘寺是这个缘由,我动容地谢道:“谢谢你,你有心了。”
“孩子满月,我这个姨母总得送点礼物,省得他日后不喜欢我。”
木言坐到石桌前,我把桓儿交给乳娘后随她坐下。
“今天没有别的安排?这是你新酿的?”她替我倒好荷花蜜。
“虽是新酿,却并非出自我手,今年我哪还有那工夫和力气?”
“说的也是,你看我都糊涂了,还想着你是个自由之身。”
“等到桂花开了,我再做点桂花糕给你尝鲜。”喝过荷花蜜,我开始吃菜。
“你的手的确巧的很,不像我,就是想做点东西都为难。”
看她感情顺利,我免不了一番调侃:“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招简单的,这样也不会苦了张公子。”
“你怎么成日竟喜欢说些有的没的,也不害臊。”她清秀的脸上顿时浮起酡红。
“也不知是害了谁的臊,可和我没关系。”
“若论害臊,也不知道是谁终日和公子处在一起,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说不过我,她便把战火烧到我头上。
“你居然偷看我们?”我却抓错了重点。
她眯起凤眸掩口而笑:“那日本是想来陪你说说话解闷,见你在房里笑得不知有多开心,倒也没我什么事了。”
“你最好注意点,别被我抓个现行。”我气不过地夹起一大把青菜放到她碗里。
她讨厌青菜,眉头紧锁道:“小心以后我天天拿着说事。”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看法。”放下筷子,我正容亢色地看向她。
“怎么突然间变得严肃了,倒让我没反应过来。”她点头一笑,“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握紧了放在桌下的双手,我畏缩地问出口:“在你眼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木言夹菜的手一顿,反问起我:“难道你现在还不了解他?”
“反正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他要是听见你这么说,可是会难过的。”
我没底气地又问:“说真的,你真的了解他吗,知道他的一切?”
“他确实是值得你托付的人,别再胡思乱想了。”她试图安抚我焦躁的心。
我荡荡默默地一叹:“可我最近总是心有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他似乎隐藏得很深。”
“无论他隐藏有多深,只要他是真心待你,你又何必揪着他的身份不放?”
她走到我的身边,对我的肩膀轻轻一拍。
“至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你倒是对他评价极高,到底收了他多少好处?”
明知从她这里问不出答案,我却还是多此一举。
她坐回座位,好笑地问我:“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莫非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贪财之人?”
后来的几句玩笑话把话题转移,我只好把疑忌和忧虑深埋于心,期望日后得获良机。
接近午休时分,我和木言告别,抱着桓儿回房间休息。刚入睡不久,听见桓儿啼哭的声音,我急忙坐起来一看,原来是顾若一在手忙脚乱地哄孩子。
“吵到你休息了?”他抱着孩子向我看来。
“你这样抱桓儿会不舒服的。”抱起桓儿轻哼童谣,我偷笑着道,“有你这么抱的么,也不知道轻重。”
“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他,哪晓得他哭得厉害,还把你吵醒了。”
待桓儿不再哭闹,我把他抱回悠车,随顾若一坐到炕上。
“你怎么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他神采飞扬地笑道:“桓儿满月,身为父亲我岂能不回来?”
“不用忙事情么,我看你最近早出晚归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处理完事的好。”
“事情总是处理不完的,还是多陪陪你和孩子。”拿出那日补还给我的拨浪鼓,他轻笑着问,“这回你总可以收下了吧?”
睹物思人思景,瞬息的失神后,我勉强一笑:“我已经给桓儿买了新的,你手脚慢了。”
“两个不嫌多,热闹热闹。”他把拨浪鼓放到悠车里。
产后这段时间,我每日定要准时午休,否则会体力不支。眼看已过了休息的时间,即使我再怎么强力支撑,身体也拉响警报,使我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立马凑了过来。
我摇头回答:“那倒不至于,只是每日午睡惯了,这会儿有点困。”
“是我一时忘了你的作息,那我扶你回去躺着。”他说着就要起身扶我,被我推开。
“我又没有不舒服,可以自己过去。”
躺回床上,我闭了闭眼道:“等我起来再陪你说话。”
“无妨,我先去书房处理公务,你安心休息吧。”
他转身的那一刻,我不巧看到了他笑容里隐含的疲乏,莫名地心生疼惜。
“如果公务不急,你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
顿住高大的身躯,他不可思议地回头问我:“在这里?”
也难为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自我怀着桓儿回到这里,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留他。
往里面一挪,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安宁地道:“只有休息好了,才有精气神处理公务不是吗?”
俊丽的面容立即显出极深的笑意,他和衣躺在外侧,半晌后大喜过望地道:“谢谢你,我会更努力的。”
“我只是不想看你这么辛苦,睡吧。”
放在被褥外的右手被他握住,耳畔是他坚定有力的诺言。
“辛苦的尽头,那里有你和桓儿。”
中秋前几日,见身子也还爽快,我约了木言一起上街采购,路上听木言说到顾若一喜欢吃月饼,便临时打算买些新鲜食材。
“你买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香料店门前,木言问我。
“我想买点回去做月饼,这下你有口福了。”
她满脸不理解地问:“想吃月饼买就是,干吗费个心思自己做?”
其实我想做月饼也是存有私心,给他们尝鲜倒在其次,首要的是满足自己的味蕾。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准不吃亏。”我暂且卖个关子。
“罢了罢了,你喜欢就好,只别累了自个儿就是。”
来到一家古玉店,木言让我陪她进去,逛了一圈后才发现这家店竟是我从前买玉的那家。
木言指着一块玉问:“掌柜的,这块白玉可否给我雕上青竹?”
“怎么不见那位姑娘?”老掌柜一直盯着我。
“檀溦,你觉得这块玉怎么样?”
“成色上佳,是块好玉。”回答完木言的问题,我转而对老掌柜一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掌柜的可曾见过?”
“我如果见着了她,还会问你?”他还是这一副臭脾气。
隐藏身份的这一年,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在为生计操碎心思。
“以后如果您见到她,还请转告她我一切安好。”我一声长叹。
“这句话你还是留着以后当面和她说吧。”老掌柜甩手往里面走去,也不搭理生意。
木言拉了我往外走,发牢骚道:“这老头脾气古怪的很,不做这生意也罢。”
旭日当空,这满心的思念与记挂不知能否随风直到夜郎西。
稍显抑郁的心情在中秋当日缓解,我一大清早紧锣密鼓地投入月饼的详细制作。
多年未吃广式月饼,如今甚是想念,光是看着食材都馋得很。取来莲子、蛋黄、冰糖,再拿出提前制好的月饼模,初体验正式开始。
经过两轮不太成功的尝试,方氏月饼终于在第三轮大功告成。
紫陌试吃后直叫好:“姑娘做的真好吃!”
“你拿些送去给木姑娘。”辛苦劳作后,我直接坐在厨房里享受美食。
一炷香后,木言容光焕发地进来,赞道:“这是什么吃法,以前竟没吃过,好吃得很!”
“这是广东一带的吃法,你长日待在京城,自然不曾吃过。”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种吃法的?”
“我以前听人说过,因为印象深刻,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你倒是认得不少朋友。”她看了看锅里的月饼,笑呵呵道,“我能不能拿一些——”
明白她心里的小算盘,我点点头答应:“你要是不急,等我做好下一锅,再让你拿去讨公婆的欢心。”
“我手艺不精,只能借花献佛了。”
“你今天要去张公子家?”
“他约了我和他爹娘一起吃晚饭。”挽起耳边的落发,木言微笑着说,“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初八。”
“恭喜你马上就要成为张家人了,到时候可要记得请我喝喜酒。”听闻这等喜事,我自是为她感到痛快。
“等到那一天再说吧,肯定会让你做我的贵客。”
捋起袖子,我重新回到灶边做下一锅月饼,木言顶替紫陌当起我的助手。
等待月饼出炉的间隙,她神色凝重地问我:“你想清楚你们的关系了吗?”
“还是没想清,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我苦恼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想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抢在我前面取出笼屉,木言对我一笑,“还是想简单些的好。”
送走木言,我若有所思地走到屋檐下仰望万里晴空,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直到紫陌提醒我桓儿在屋里哭。
关系再不清楚,可只要有桓儿在,清楚是迟早的事。
好不容易把桓儿哄得睡着了,我才得以休息片刻,谁知竟从午时昏睡到申正一刻,连饭也没顾得上。
听见我起床的动静,紫陌端了饭菜进来,笑道:“姑娘今日好睡,我都没好叫醒。”
“桓儿没有哭吧?”
“小少爷睡得极好,乳娘中间喂过一次奶。”紫陌麻利地帮我梳好发髻。
“哎,都怪我身体不好,不能亲自喂养他。”
“姑娘身体要紧,小少爷有乳娘照顾也是一样的。”紫陌扶我到炕上坐好。
喝了几口米粥,我抬头问她:“每天哄我不容易吧?”
“听院里的老妇人说,女人产后心情不好是很正常的事,姑娘别想太多。”
“这些天难为你了。”又吃了几口青菜,我交代她道,“你去告诉厨房的人,我等会儿还要过去一趟,让他们别乱收拾东西。”
“姑娘是要给公子做月饼吗,公子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我怎么见你比他还高兴?”见她一脸的喜色,我忍不住想笑。
“见姑娘和公子关系变好,紫陌是打心眼里高兴。”
“既然你高兴,那跟我一起去厨房吧。”
“姑娘不再多吃一点吗,还要补补身子呢。”
“不了,他也许等会儿就回来了,我们还是快些的好。”
之后我们在厨房忙了不下半个时辰,最后一锅月饼才出炉。
我一回到房间,就看到其辛面有难色地禀报:“公子让我转告姑娘,说今儿晚上怕是不能陪姑娘赏月了。”
像被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我兴味索然地问:“那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只怕今夜都没法回来了。”其辛的声音低了下去。
紫陌见我脸色不好看,忙安慰我:“也许公子是有急事要处理,姑娘要不——”
“那你把这些月饼给他送去,记得拿个保温盒装着。”我回到里间照看桓儿,尽力排解掉那些不该有的情绪。
桓儿,中秋月圆之夜只有娘陪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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