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喻不知道的是,在距离自己五十余里的云中城中,有一个人,从十岁起便极少能像常人那样安稳入眠,最近几天更是严重到需要靠安神汤才能勉强合眼。

    除了大军开拔那天下了场雨,接下来的几天日日是晴空万里,整座云中城也是风平浪静。

    一下子少了几十万的士兵,整座城市仿佛都变得轻松起来,再加上这几天气温有所回暖,百姓们都渐渐地出来走动。

    走过街头,茶楼里有人喝茶唠嗑,街道转角有人在卖炊饼,小贩的吆喝声和儿童的嬉戏声相得益彰,如此和谐安宁的惊象竟无端让人心中升起一种不真实感。

    驿馆内,白心芷饭后在庭院里散步,南雀一如既往地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白心芷始终耐心地倾听着,时不时露出无奈的笑容。

    庭院深深,一步一转角,一瓦一树木,皆是美景。

    倘若屋宇再精致些,面积再广阔些,倒是和在皇宫里散步也没有什么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上至驿馆的驿丞、国公府的侍卫,下至烧火砍柴的仆役,都对自己十分尊重、礼遇有加,白心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路过谢琰所居的院子时,她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停下了脚步。

    从院门外往里望,只能看见几棵光秃秃的树木、一台石桌、几张石凳,还有一扇紧闭的门扉。

    一连几天,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能看到这扇门紧闭着,仿佛它从未打开过。

    南雀正说得兴高采烈,忽然感到身边的人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看到对方正站在院门外看向里面,目光深切而悠远。

    她后退几步靠过来,看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白心芷回过神来,正撞上南雀探究的目光,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没,没什么,”她面带歉意地笑了下,继续抬脚往前走:“我只是有些奇怪,这两天都没有听到国公爷的消息,馆里也是异常的安静。”

    “原来是这样,”南雀恍然大悟:“姑娘不知道吗?国公爷这几天都没有出门,一切大小事务都是赵侍卫处理的。”

    白心芷再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什么?可知为何?”

    “不知道,”南雀摇了摇头:“也许是最近没什么事,国公爷想给自己放个假吧,毕竟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平时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应该很累吧。”

    白心芷闻言微怔,她转头盯着庭院的墙壁发呆,眼神又变得悠远起来。

    南雀不明就里地歪着头看她,这样的目光总是出现在姑娘的眼中。她似乎只是看着这一面墙,又似乎透过眼前的墙壁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白姑娘?”

    熟悉的嗓音打断了少女的思绪,白心芷转过身来,看到赵景德正端着红木案站在她身后。案上摆放着一碗颜色很深的汤药。

    白心芷同南雀一道见了礼:“赵侍卫。”

    赵景德端着红木案,只能回了一个躬身礼:“白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白心芷眼神微闪,含糊道:“我只是散步经过。”

    “哦,原来是这样。”

    赵景德温和地笑了笑,又见她盯着碗里的汤药看,索性坦诚相告:“这是给国公爷的。”

    “国公爷他……是否身体欠佳?”

    “哦,没有,”赵景德解释道:“这只是安神汤而已。”

    白心芷轻轻点了点头,可眼睛还是不肯从汤药上挪开。

    赵景德仔细观察了下对方的神色,忽然心生一计。

    他把红木案往前一递,问道:“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可愿相助?”

    白心芷愣了一下:“何事?”

    “请姑娘把这副汤药送到国公爷手中。”

    “我?”虽然心有疑惑,但白心芷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托案。

    “最近国公爷心情不佳,众人都无计可施,姑娘前去探望或许能令他心情舒畅一些。”

    我去看他能让他心情舒畅?

    白心芷低头看着那碗乌漆麻黑的汤药,面上能照出自己的人影,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或许他看到我心情更差了呢?

    “还有这个,”赵景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药碗边:“这是前线送来的军报,别忘了关照他看完之后要回信。”

    “那就有劳姑娘了,在下告辞。”赵景德抱拳行了个礼后就转身离开了,只剩白心芷一个人愣在原地,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姑娘?”南雀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小声提醒。

    白心芷回过头看她。

    “姑娘怎么还不进去?”

    白心芷低头看了眼托案上的一碗药、一封信,终于,像下定决心般地跨进了院门。

    她缓缓走过庭院,走上台阶,来到了那扇紧闭的堂屋门前。

    曾经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的门现在就在她面前,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碰到,可她却觉得自己与这扇门的距离其实并没有变近。

    南雀伸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框,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后,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门外的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正当白心芷想着要不要直接把托案放在门外的地面上的时候,眼前的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白心芷偏过头,看着直接推开屋门的南雀,眨了两下眼睛。

    “奴婢不是故意的……”南雀看着已经半开的屋门,欲哭无泪,一时间不敢置信自己干了些什么。

    “事已至此,您还是进去把药放下再出来吧。”南雀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推开屋门,待白心芷进去后说了句:“奴婢在外面等您。”便又迅速合上了门。

    门在身后“啪嗒”一下关上,屋里的光线又昏暗下来。

    白心芷端着红木案站在门口环顾着堂屋里的景象,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很熟悉。

    分明离开不久,但当再次踏进这间屋子时,竟有种隔世之感。

    霎那间,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冲得她鼻头一阵泛酸。

    她忽然很想落泪,心里好像变得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一种曾经在这里获得过的东西。

    原以为人类的记忆只存在于脑海里,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口呼吸的空气,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保有记忆。

    当自己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中时,记忆将会伴随着情感喷薄而出。

    人类,真是奇妙。

    白心芷默默地站了好一会,等到汹涌的情绪逐渐平复,她才端着托盘慢慢地往里走。

    她一边走一边看,堂屋的角落里还放着当初的那个篮子,会客的红木椅旁还摆着那套茶具,她绕过屏风,看到书桌上堆着的书籍杂乱无章,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成了粉,看样子已经好几天没有用过了,桌案上悬挂的毛笔也并没有按照长短排列整齐。

    看来他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她想。

    白心芷把手上的托案轻轻放在书桌上,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谢琰的身影。

    轻轻地把那封信那在手里,她走到里屋的门前,叩了叩门框。

    依旧无人回应。

    白心芷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探头看了看,只见床上的帷帐束起,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人也不在里面。

    就在她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时,突然听到屋内的某一处传来了一点响动。

    她凝神听了一会,缓缓地向声源靠近。

    穿过书房,她才发现原来墙角边摆放着的那一块单页屏风并不是仅仅是装饰,在它的背后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隔间。

    白心芷绕到它的后面,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几排书架,上面一排一排整齐地叠放着书籍,数量十分惊人。

    一瞬间,白心芷差点以为这是哪个勋贵府邸,可仔细一想,这里明明只是一个驿馆,哪来这么多的书籍?

    她带着疑问慢慢地走过一排排的书架,而当她走到其中一排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与其他摆放整齐的书架不同,这一排上有一叠书摆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像是被人翻动过后懒得重新排列整齐。

    她轻轻走过去,抽出最上面的一本,拿在手里翻读起来。

    白心芷越翻越觉得奇怪,这些书册详细记录了一个个大小典狱,与其说是书籍,还不如说是档案。只是这些档案记录应该是放在衙门里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呢?

    “谁让你进来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白心芷吓了一跳,她轻呼一声,手一松,档案掉到了地上。

    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几日不见,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容,然而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憔悴。

    白心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道原来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他到底有什么烦心事?是关于上次被追杀的经历吗?那时候的他看起来那么镇定,原来也会怕死吗?

    不知不觉中,白心芷的思绪已经飘了很远,连谢琰走到她跟前都没有察觉。

    谢琰漠然看着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忍不住皱了下眉。

    白心芷一下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才手忙脚乱地想起来解释。

    “那个,我刚才在院门外碰见了赵侍卫,他让我来给你送药,还有这封信。”说着她便用双手拿着信封递到对方面前。

    谢琰看了她一眼,稍作迟疑,伸手接过了信封。

    “他还特地提醒您看完了要记得回信。”白心芷继续补充道。

    谢琰把完好无损的信封拿到手里,抬眸看了她一眼,才撕开封口,抽出信纸读起来。

    白心芷小心地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书,把它放回了原位,看他读得认真,原本不敢出声打扰,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解释道:“那个,我进来之前敲过门,但没有人回应,擅自进门是我不对,非常抱歉。”

    说完这句,她等了一会,谢琰还是没有理她。

    白心芷只能低着头站在书架边,四周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片刻,谢琰看完了信,把它塞回信封,随手往旁边的书架上一丢,继续在那些档案里翻翻找找。

    白心芷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眸光微动。

    又过了一会,也不知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还是嫌白心芷站在旁边碍眼,谢琰终于开口问道:“找我有事?”

    “我,我是想问……”对方好不容易理会自己,可白心芷此刻却发现她没有办法说出口。

    想问什么?

    想问你这几天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问你到底为何烦恼,想问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想问你……想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千万个想问,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想问……想问……”白心芷看了眼门外,瞬间脱口而出:“想问这两天天气不错,我可不可以出去透透气?”

    谢琰随手翻着一本档案,随口答道:“自便。”

    看着他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白心芷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底气,突然大声问道:“国公爷之所以对我出门毫不在意,是因为无论我到哪里都会有人看着我,南雀,她不就是国公爷安排的吗?”

    这话似乎有些作用,谢琰合上书的动作微微停顿,但可惜的是只有一瞬间,之后他又像没事人般地去翻下一本:“怎么,有意见?特地来兴师问罪?”

    白心芷连忙屈膝道:“岂敢。”

    见对方并没有生气,她站直了身子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横竖都是要人监视我,那国公爷何不亲力亲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才永远最信得过,不是吗?”

    谢琰要去拿书的手僵在那里,他回过头看向对方。

    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里有担忧,有希冀,还有一些自己读不出的情绪,可独独没有丝毫的厌恶和质问。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嗤笑一声道:“你想让我陪你出门?”

    白心芷的睫毛动了动,她抿了下嘴唇,缓缓点了点头。

    “绝无可能。”谢琰的脸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烦躁地把档案甩来甩去,原本叠放整齐的一摞摞书经他之手全都变得惨不忍睹。

    白心芷再一次抿了抿嘴唇,望着他背对自己的身影忽然开口道:“国公爷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毒杀先皇吗?”

    谢琰闻言先是皱了下眉,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来,缓缓放下手中的书。

    白心芷看着他的反应,终于略带疲倦地笑了,倘若说她不笑时是明亮皎洁的玉轮、是宁静无波的深潭,那当她笑起来时,便如清风拂畔,朗月入怀,好像世间一切美好的景色都被填进了心房。

    “国公爷和我一道出去逛逛罢,我在路上与你细说,”她道:“人食五谷杂粮,需要与自然接触,总是闷在房里,难免会心情郁结,出去透透气,说不定许多事情就豁然开朗了呢?”

    谢琰看着面前的人,警告性地眯起了眼睛。

    白心芷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可还是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内心俞是忐忑,脸上的笑容就俞加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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