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帅帐外

    锵格勒穿着换好的中原服装,跟在士兵后面慢腾腾地挪到了帐篷外面,借着火光仔细一看,只见这帐篷布料细腻,边缘竟然还绣着花纹。

    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沉稳而富有威严的声音从帐内传来:“进。”

    士兵替他掀开门帘,他却站在帐外,垂下的手指捻着裤缝,迟迟不愿进去。

    “快进去吧!”士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重新拉下帘子。

    锵格勒冷不防被推得一个踉跄,向前冲了两步才勉强站稳。他的身子僵硬地杵在那里,眼珠却灵活地四周转动,明亮的烛火,精美的漆木桌,轻盈的帷帐,无处不在吸引着他的目光。

    此时的帐内只剩下了苏喻一人,他捧着一卷书坐在案前,昏黄的烛光在页扉间跃动着,给寒夜中挑灯的异乡人带来些许的温暖与慰藉。

    苏喻抬起头,打量了一番面前又矮又小的男孩,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衣服,竟然看上去颇为合身,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好好拾辍一番,形象气质竟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过来坐吧,”他向男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你会说大夏官话吧。”

    锵格勒点了点头,缓缓走到桌对面,扫了一眼苏喻跪坐的姿势,最后还是盘腿坐了下来。

    苏喻放下书卷,不在意地笑了笑:“听说,你愿意向我们投诚。”

    锵格勒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对方的脸,许久,他点了点头。

    苏喻轻笑一声,忽然从怀里掏出匕首,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慢悠悠地道:“你可是北戎的王孙,怎么能向大夏投诚呢?”

    锵格勒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却依旧盯着对方的面孔,毫不退缩。

    苏喻的手缓缓摸上了匕首刀鞘上精美的浮雕,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说话啊,为什么?”

    锵格勒的刚刚发育的喉结上下滚动,终于开口吐出了几个字:“为了……活下去。”

    声音十分沙哑,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原本就是如此的声线。

    “哼,”苏喻轻蔑地笑了:“为了活下去就选择背叛自己的国家吗?”

    锵格勒垂下了目光,过了许久,他那稚嫩的声音才又响起:“北戎和大夏的风俗不同,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不择手段地变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他抬起头,直视着苏喻的眼睛,面对着敌军的最高统帅,这个年幼的男孩似乎并不怯弱,他用着最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在家乡受尽欺负,人人都说我瘦弱不堪,毫无用处,卑贱地像蝼蚁一样,如果……如果我在你们这里能有些用处的话,那也好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苏喻看着他的眼神,清澈而又倔强,从中迸发出原始的野性和欲望,徐校尉没有形容错,这果真是个小狼崽子。

    苏喻眯了眯眼睛,将那把匕首握在手里,“唰”的一声拔了出来,锵格勒甚至可以在那明晃晃的刀面上看见自己的面容,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却没有闪躲,也没有退缩。

    “呵。”苏喻戏谑地看了一眼男孩的神色,伸手用刀将烛芯拨得更亮一些。

    锵格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放松一点。”似乎是知道对方心里所想,苏喻把刀收了起来,放到了地上。

    “看样子你说的没错,”他道:“你被抓起来这么多天,北戎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真没把你当回事。”

    锵格勒低着头不说话。

    “给你一晚上时间,画一份北戎营地附近的地形图,但凡和探子所报情况有半点出入,”苏喻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道:“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俘虏应有的下场。”

    锵格勒猛地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对方。

    “出去。”苏喻又重新捧起手上的书卷,只当做没看见他愤怒的眼神。

    两个士兵进来把锵格勒押了出去,临走时苏喻叫住他们吩咐道:“好好看着他,在他画完之前别给他任何食物。”

    转眼间,帐内又只剩下苏喻一人,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书页摩擦的声音,燃烧着的红烛一边陪伴着案前的人,一边默默垂泪,直到夜深。

    第二日清晨,韩君望掀开帅帐的帘子,看到苏喻端坐在正中的主帅位上,身前的桌案上堆着一些舆图,手里还拿着一份,他一会指着手里的图,一会又点点桌上摊着的舆图,看样子似乎在比对什么。

    韩君望轻轻放下身后的帘子,询问道:“大帅起得这么早,可是有什么事?”

    苏喻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舆图道:“你也来得早,是有什么消息吗?”

    “是,”韩君望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探子来报,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发现了一些疑点,北戎的营地里虽有哨兵和巡逻兵,却始终不见换岗的时候,也不见有其他人走动,因此我们怀疑那或许不是北戎军主力所在,甚至是座空营。”

    “什么?”苏喻皱眉,语气里不免夹了些责备的意思:“怎么这么多天才发现?那北戎真正的大本营又在哪?”

    “军队一般都会驻扎在水源附近,这里河流稀少,能被选作军营的地方不多,仔细筛查一番应该就能知道他们可能的驻扎地。”

    “嗯,”苏喻点了点头,向韩君望招招手,将自己手里的那份舆图展示给他看:“这是那个锵格勒昨晚画的地形图,我大致比对了一下,和之前探子勘察的基本一样,但很多地方细致了不少,范围也扩大了不少。”

    他手指着舆图上的一处道:“你看,这里原本这里是分开的两条河流,但锵格勒的图上表明这两条河流其实是连通的,并且是季节性河流,夏季和秋季时会干涸。另外,他还交待,这次乌棋所带的军队中很大一部分是王廷的精锐部队,其他部落的小股军队往往充当后备力量,毕竟各个部落王本就有保存自身实力的小心思,谁也不愿冲在前面,免得损失惨重后有部落消亡的危险。”

    “这倒是,”韩君望点头:“北戎的三十万大军并不是一个整体,到时候可以采取分块瓦解的策略。”

    “没错,”苏喻指着图继续道:“从图上看,王廷主力军在这,而其余各部落驻扎在这,这,四面环绕着主营寨。我们的斥候刺探到的敌营应该是秦牧王的营寨,而真正的主力军营还在前面。”

    “可是秦牧王是所有部落王中最有实力的一个,他的部队少说也有五六万人,怎么会是一座空营呢?”

    “哼,”苏喻冷笑一声,折起了手里的舆图:“这事,恐怕只有锵格勒知道了。”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蓝天中除了盘旋的几只鹞子外,没有一丝云彩,原本安静地营地内陡然传出了声声鞭笞,惊得鹞子连忙四散飞走。

    “啪嗒”“啪嗒”,五指粗的板子一下一下地打在锵格勒的身上,他俯身趴在地上,即使后背被打得又青又肿也始终不吭一声。

    “停!”苏喻挥了挥手,两边的士兵立马竖起了板子。

    “还是不说吗?”苏喻看着浑身是伤却仍旧不肯服软的锵格勒道:“秦牧王的部队去了哪里?你们有什么计划?说啊!”

    锵格勒嘴角淤青,手肘拼命地用力,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但无奈还是摔了下去,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仿佛无言的质问。

    看他的样子,就连韩君望也不禁怀疑道:“难道秦牧王的部队是在他被俘后才转移的?”

    “呵,”苏喻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如果真是那样,一直在观察敌情的斥候怎么会没发现?这一定是之前就商量好的!给我打!”

    厚重的板子交错着落到年幼的男孩身上,他只能十根手指死死地抠着地面,用力咬紧牙关。正当他感到眼前发黑,快要撑不过去的时候,一道响亮的报告声适时地打断了这一切,背上忽然一阵轻松,锵格勒动了动嘴唇,缓慢而顿挫地吐出了一口气。

    进来的探子恭谨地单膝跪地道:“报告大帅,属下等刚刚在营地的西北方,闵樊河附近发现了北戎军的踪迹,疑似是秦牧王的部队。”

    “闵樊河?”苏喻带着疑惑展开了舆图,闵樊河的位置赫然标注其上。

    韩君望凑过来道:“北戎的营地本来驻扎在我们的正北方向,现在军队不知不觉移动到了西北,绕过闵樊河,再穿过吐鲁谷,便可接近我们的后方,只要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进可偷袭我们的营地,退可切断我们的补给和水源。”

    “嗯,”苏喻皱着眉捋了捋胡子:“差点就着了他们的道。”

    “好家伙,现在敌人竟然这么狡猾,”韩君望向苏喻抱拳道:“大帅还等什么?请快些发话,派兵前去拦截。”

    苏喻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那就由你和杜将军、徐校尉、金校尉各领一只军队,一人在吐鲁谷谷口拦截,一人断他们的后路,另外两人抄小道在山谷两侧设伏,抓紧时间来个瓮中捉鳖。”

    “好。”韩君望一口答应下来,临出门时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锵格勒,似乎是才想起来这儿还有个人。

    他用眼神询问苏喻是否要带着他。

    苏喻瞥了一眼被士兵压在板子下面的小男孩,撇了撇嘴角道:“不,让其他普通的俘虏给你们带路罢,这小子,我还不放心。”

    无视锵格勒愤怒的目光,他轻蔑一笑:“叛徒就得有叛徒的觉悟,在打败北戎之前,我是不会放你出这个营地的,你死了回去的心吧。”

    正午吐鲁谷

    狭小幽闭的吐鲁谷内,一列轻装骑兵缓缓地穿行而过,风吹过山谷,四面回荡起了哭声,如泣如诉,似哀似怨。

    然而骑兵并没有因此而加快步伐,而是慢慢地踏步前进,直到最后一人也踏出了山谷,来到开阔地带。短暂地安静后,又有一支部队进入了山谷,与之前那一小列轻装骑兵不同,这是一支真正的部队,数目庞大、装备齐全,士兵们踏着整齐的步伐,气势磅礴地填进这空荡荡的谷底。

    秦牧王骑着高头白马,走在队列中间。除了行进中将士们铠甲和兵器的摩擦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风声,整座山谷简直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

    志得意满的秦牧王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而他的脑海中已经上演了数十遍大获全胜的情景。

    谷口就近在眼前,一旦视野由狭窄变为豁然开朗,胜利也就接踵而至。

    突然间山坡上一片呐喊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士兵排成一排伫立与两侧山坡之上。

    秦牧王大惊失色,他□□的白马也受了惊吓,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他的手下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山谷皆在夏军的包围中,连忙伸手拉着他坐骑的缰绳劝道:“大王,情况不妙,我们还是快撤吧!”

    秦牧王看着前方出口处也有人头攒动,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中了埋伏,忍不住气恼道:“竟然故意放走先遣队,引诱我进入包围圈,可恶,真是可恶至极!”

    韩君望站在高处俯视着收入网中的北戎军,缓缓举起手中的旗子,又猛地挥下,命令道:“放箭!”

    刹那间,无数箭矢如流星般从山坡上射下,不幸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谷底的人注定避无可避。

    北戎的将士见此不免军心大乱,一时间人仰马翻,哀嚎声不绝于耳。

    秦牧王抽出大刀,挥舞着看向四面而来的利箭:“快,快撤!原路返回!”

    “不行啊,大王!”后面的行伍嘈杂声一浪盖过一浪:“后面的路也被封了!”

    “什么!”秦牧王拼命抵挡,将手中的大刀舞得呼呼作响。

    手下的士兵紧紧围绕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小的保护圈。随着外围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秦牧王的命运似乎也看得到结局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进退维谷。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吗?

    “该死的大夏人!”秦牧王梗着脖子怒吼道:“冲出去!死也要冲出去!”

    “快!掩护大王!”

    “大王快走!”

    仅存的士兵都拼命往秦牧王身边挤,一批倒下又有一批靠拢过来,而秦牧王在手底下将士的保护下,一点一点地往后面撤离。

    从后面包抄过来、负责断了敌方后路的将军杜威也不甘示弱,带领着手下奋力斩杀敌军,血污一层层地堆积在刀柄上,战袍沾满了敌军喷溅的血迹,仍不忘高举长戟激励将士:“给我上!谁能杀掉秦牧王,赏金三百两;谁能活捉他,赏金一千两!”

    “冲啊,杀啊!”

    “活捉秦牧王!”

    “活捉秦牧王!”

    “喝呀!”秦牧王大吼一声,挥着大刀向杜威砍去。刺耳的金石声响起,火光四溅。大刀和长戟“砰”地相交,两人都咬着牙怒视着对方,活像两头顶角决斗的公牛。

    杜将军用力挥戟,将秦牧王手中的刀勾走,甩到一旁。

    秦牧王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暗道不妙。

    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杜威横过手中的兵器,用力砸向对方的腹部。秦牧王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秦牧王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杜威目光凌厉地俯视着他,一点一点地向他走近。

    没等其他夏兵围过来,秦牧王悄悄在手中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趁对方不备,撒向他的眼睛,同时用拳头击打他的马蹄,马儿吃痛,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差点把骑在上面的杜威也翻下来。

    “大王,快上马!”秦牧王的手下拼死杀出重围,骑着骏马疾驰而来,一面狂奔一面向他伸出了手。

    “快!拦住他们!”杜威心急如焚,他一手紧紧扯着缰绳,另一手的手背拼命揉搓着眼睛,即使眼睛通红,视线模糊不清,仍然挥舞着长戟向着前方不管不顾地乱砍一通。

    “不能放走他们!”他大喝一声,红着眼睛流着泪奋力上前与敌缠斗。周围的将士深受其感染,纷纷聚拢过来。

    一时间,两方又缠作一团。

    一柱香后大夏营地

    “报!大帅!”

    帅帐内的苏喻远远地听到信使的传报声,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跨出帘门。

    信使兵骑着马赶过来,跑到苏喻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禀报大帅,韩将军、杜将军等在吐鲁谷内大败敌军,战后清点共砍杀敌军三千余人,缴获兵器千余件,马匹数百,俘获或受降大量敌军,除了领队的秦牧王携少量残兵逃走,其余几乎全军覆没。”

    苏喻听完汇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笑道:“辛苦了。”

    又问:“我方损失情况如何?韩君望等人到哪儿了?”

    信使恭谨答道:“我方伤亡人数不足百,除了杜将军受了轻伤外,其他将军都毫发无损,现在几位将军正在得胜归来的路上。”

    “嗯,”苏喻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幸好,幸好。第一次与敌军交手就获得了胜利,是个好兆头。一会等他们都回来了,我们好好庆祝一番。”

    “是。”

    “还有,”苏喻叫住刚要领命而去的士兵:“差点忘了,赶紧去拟两份捷报,一份送往云中,一份送往京城,顺便让往云中城的信使催一下镇国公的回信,问问他云中的城防巩固得如何,之前送的几份前线战报为何迟迟没有回音?”

    “是,属下明白。”

    “嗯,去吧。”

    苏喻含笑看着信使兵告退,他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蓝天,当真是不挂一丝云彩,干净得好像西域小国朝贺时进献的蓝宝石。

    离开京城这么久,当初在朝堂上的豪言壮志总算实现了一小部分。

    今晚,总算可以睡个稍微安稳一点的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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