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赵景德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谢琰旁边,刚才的一幕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亲眼看到,那箭尖离国公爷的脖子仅有毫厘之差,若不是白姑娘舍身相救,国公爷的性命只怕就危险了!
“国公爷,您没事吧?啊?”赵景德蹲在谢琰旁边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对方安然无恙后才把视线转向一旁的白心芷。
此刻她整个人处于昏迷状态,箭矢没入她的身体很深,看起来形势堪忧。赵景德轻声问道:“白姑娘……怎么样了?”
谢琰皱着眉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问道:“这附近可有山洞?”
“有,”旁边一小兵答道:“这附近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石洞。”
“带我去。”说罢谢琰一把抱起怀中的人,跟在领路小兵的后面。
临走前他还瞟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铭赤勒,而后才抬步往前走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推到一旁去斩了!”赵景德朝按着他的士兵吼了一声,也急匆匆地跟在谢琰后面跑了过去。
谢琰找了一处不深不浅、较为宽阔的石洞,将白心芷轻轻放到了石壁附近的地面上,并且用手扶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仰面倒下。
赵景德在一旁看着那截裸露在外的袖珍箭尾,忍不住道:“白姑娘的伤势可不轻,得赶紧让南雀来帮她治疗。”
“嗯。”谢琰点头,他刚要转头吩咐南雀前来,南雀便已经匆匆赶来。她站在洞口,一看见不省人事的白心芷便哭着扑了过来,一面用袖子抹着眼泪水,一面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姑娘啊……你怎么样了……”
“别哭了,”谢琰把白心芷望她怀里轻轻一推,吩咐道:“赶紧为她医治吧,晚了只怕是来不及。”
“是啊,别把眼泪滴在白姑娘伤口上。”赵景德抱着纱布和一些止血的药材走过来,将它们交到南雀的手里。
南雀闻言连忙抹干了泪水,双手接过纱布和药材。
谢琰站起身来,向赵景德道:“走,我们出去等。”
待两个人出去后,洞内就只剩南雀和白心芷两人。南雀将白心芷轻轻转过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而后拔出匕首,在火焰上烘烤。
刀锋划破稚嫩的皮肤,血液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到地上。南雀一咬牙,用力把那箭矢拔了出来。
白心芷在意识混沌中轻蹙眉头,脸上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鲜血瞬间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裳,南雀马上按压她的伤口,抓紧时间处理伤口,上药包扎。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病患伤口处的血液仍在不停地往外渗,逐渐染红了半个背部,南雀手上动作又快又准,尽管累得满头大汗,却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半个时辰过去了,谢琰等人静静地站在洞外耐心地等待,直到听见身后弱弱地传来南雀的一声:“可以了”,谢琰和赵景德才转身进入洞中。
南雀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白心芷趴在她的怀里,身上还裹着她的披风,正安详地睡着。
“白姑娘怎么还没醒?”赵景德问道。
“应……应该过一会就醒了,再……再等等。”南雀虚弱地道。
谢琰看着白心芷紧闭的双眼,良久,他才抬起头向着南雀轻轻点了点头:“辛苦了。”
“不……不辛苦,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南雀低头帮着白心芷将把那披风裹得更紧了一些,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让她继续靠在自己怀里。
赵景德轻轻附在谢琰的耳边道:“怎么办,国公爷?看白姑娘这伤势肯定是赶不了路了。”
“嗯,”谢琰点点头:“传令下去,今晚大家就先在山中歇息一晚吧。”
“属下明白。”
赵景德领命而去,谢琰转身向南雀道:“照顾好她。”
“放心吧,国公爷。”南雀向他微微欠身,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谢琰转身出去了,整个山洞里就只剩下了两个相依相偎的女子。
是夜,整座山头笼罩在黑暗当中,山洞中篝火烧得正旺,南雀倚在石壁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昏睡的白心芷,火光映着她们的脸庞,显得柔和而安详。
山上的其余洞穴中也都是微光点点,士兵们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睡的正香。
谢琰一个人站在洞外的山林里,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四周偶有风声穿林而过,短暂的喧嚣之后是一片静谧。
在天上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星辰中,当数北斗七星最为耀眼,七颗灿烂的星辰就像是一柄舀酒的斗,斗柄指向的是正是朝阳出世的东方。
古书有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如今已是三月,江南早已是桃红柳绿、燕衔新泥,这塞外的春天,也该来了吧。
他静静地凝视着七星中最西面的贪狼星,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今日的贪狼似乎比往常还要明亮一些。
万籁无声,他的目光就这样穿过万千距离、万千时光,与那星辰对视,像是遥遥无期,又像是近在咫尺。
这一夜,谢琰独自一人站在山头仰望星空,这一站就是到天亮。
第二天蒙蒙亮,赵景德睡眼惺忪地走到洞外,却发现那熟悉的身影早已伫立在外头,心道糟糕,连忙拿着披风前去给他盖上:“国公爷昨晚在外头站了一夜?这怎么行?吹了一夜的寒风,可切莫着了凉!”
谢琰惊觉有人走到了身边,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披风,口中喃喃道:“已经天亮了啊……”
“国公爷?”
“无事,”谢琰收起了一瞬迷茫的神情,拢了拢披风道:“我自小练武,不畏严寒。”
静默了一会,他又问道:“洞里那位情况如何了?”
赵景德知他问的是谁,如实答道:“属下刚醒便看见您一个人站在这,白姑娘那头还未来得及探望,不过若是她醒了,想必南雀会第一时间报知与您的。”
谢琰凝眉眺望着远处,缓缓点了点头。
“国公爷……”赵景德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把想问的话都问了出来:“眼下白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吗?”
谢琰转过头来看向他。
赵景德壮着胆子接着道:“白姑娘于我们有恩,我们留下来理所当然,但其他将士该怎么办呢?
倘若之前逃走的北戎人带着救兵过来,我们要如何向将士们交待呢?”
谢琰眯了眯眼睛道:“你说的这些,我并非不清楚……”迟疑了片刻,他又道:“军中条件简陋,继续留下对伤者也没有好处,还不如速速离去。传令全营,即刻出发,前往云中。”
“是!”赵景德得到命令,不敢耽搁,赶紧跑着通知下去。
士兵们得知要回家,一个个欣喜万分,跑上跑下忙着收拾行装。
谢琰把昏迷不醒的白心芷从山洞中抱出来,轻轻放在了马背上。
南雀脚踩马镫,横跨着坐上马背,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将白心芷揽在怀里。白心芷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披风,血色尽失的脸蛋藏在帽兜里,帽沿上的绒毛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
虽已经过了一夜,伤口也早已经止血了,但她仍然双目紧闭,浑身无力地躺在南雀的怀里,南雀面带忧色地看了一眼怀中的人,轻轻抖了抖缰绳,□□的马缓缓迈开蹄子,“哒哒哒”,清晰的马蹄声在土坡上响起,飘散在清晨的微风之中。
南雀只感到自己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抱着白心芷的那只手臂上,山路颠簸,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尽量为她减少这种颠簸。
因为要照顾伤者,军队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走了整整一天也没能走出丘陵地区,军队缺衣少粮、疲惫不堪,谢琰无奈只好再次下令进山休整。
南雀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白心芷抱下了马,从早上到晚上,怀里的人一次都没睁开过眼,脸色却比昨晚更加苍白了。
南雀心中涌起一阵酸涩,明明只相处过一段短暂的时间,明明是身份存疑的陌生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哀?
她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所有与她接触的人都发自内心对她真诚。她那明媚而忧愁的笑容,那如春风拂过般温柔的话语,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有那么一瞬间,南雀真的害怕白心芷再也醒不过来,她看着帽沿上的绒毛轻拂着怀中人洁白的眼皮,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那一瞬间,她预感到好像有什么美的东西破碎了。
谢琰远远望着那头的动静,看着南雀吃力地抱着白心芷走到一旁休息,沉默着一言不发。
边上三三两两的士兵走过去,时不时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原来咱们中间还有个女人……”
“你不知道吗?这女人的来头不小……”说罢还往谢琰那边努了努嘴。
“看这样子是不行了……”又一人道。
“嘘……”
他们飞快地瞥了一眼谢琰,又心照不宣地噤了声。
人来人往,大家也只当那两个女人不存在,仿佛她们是什么污秽的东西,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天色渐暗,吹来的风明显带上了夜晚独有的寒意。
南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随着风飘进了将士们的耳朵里,女人的哀伤、女人的苦闷,让所有血气方刚的男儿都觉得烦躁而不屑。
谢琰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看见她一耸一耸的肩膀,看见她怀中的人乌黑的发顶。
看了一会,他又将视线挪开,望向眼前气势恢宏的、连绵不断的山丘,随着夜幕降临,山丘也很快地只剩下轮廓剪影,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他望着那剪影,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
一边是昏迷不醒的女人,一边是饥寒交迫的将士。
一边是婢女低沉的泣诉,一边是连绵开阔的丘陵。
这些事物明明同处于一个空间,却又好像互不相干。
谢琰站画面的在中间,生生将他们割裂开来,一半是阴,一半是阳,一半是水,一半是土,一半清醒,一半迷茫,一半开阔,一半逼仄。
渐渐地,山丘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逐渐与天色融为一体,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有士兵牵着马跑上山,听这衣甲摩擦的声音,似乎还很着急。
“将……将军,”士兵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道:“大事不好了,山下发现了小股北戎军,并且这周围似乎都有埋伏。”
赵景德吃惊地张了张嘴,连忙抬手遮住了手中火折子的光。
谢琰皱眉道:“知道是谁的部队吗?”
“这……天太黑了,看不清旗帜,只能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分辨出是北戎军。”
谢琰探出了身子往山下望去,隐隐能看到一点零落的火星,但很快又熄灭了。无声的黑暗中,危机四伏。
“这可怎么办?”赵景德悄声问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恐怕是不能再战了。”
谢琰沉默了片刻,转头对那士兵道:“传令下去,今晚不准点火把、生火堆,所有人都聚在一处,以观其变。”
“是!”士兵跑开了,衣甲的摩擦声也随着他的步伐渐渐远去。
春夜仍是寒冷的,不能够生火取暖的将士们只好挤在一起,靠着避风的石头或者洞穴双手抱胸低头睡觉,但仍有不少人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翻来覆去也没能睡得着。
谢琰站在原地望着远处蜷缩着的士兵,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景德匆匆走过来,凑在在耳边道:“找到了,山的东面真有两条溪水,一直流到山下。”
谢琰转头凝视着山下的漆黑的夜色,又回头望了望东倒西歪的士兵们,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伸出手从衣袖里缓缓掏出一个小瓷瓶子,交到对方的手里。
赵景德有些不解:“这是……”
“斥候回禀说,戎军携带了大量的食物,还在山下扎起了帐篷,看样子是打算和我们打消耗战。这瓶子里是剧毒,先让我们的人打好充足的水,再把这毒下在溪水里。”
“这……”赵景德捏着手里的瓶子,面露迟疑之色。
“怎么?觉得我耍阴招?”
赵景德把头低了下去:“属下……不敢。”
“唉……”只听到谢琰难得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兵不厌诈,去吧。”
赵景德闻言再次攥紧了手中的小瓷瓶,转身离去。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探子再次回报,说是山下包围的北戎军果然中计,所有饮了溪水的人和牲口都产生了中毒迹象,开始大口吐血,昏迷不醒,全身发黑。
“太好了,”几位将领围在谢琰旁边纷纷道:“北戎军遭此重创,就算他们不撤退也不足为惧了。”
“是啊,还是将军的主意妙啊。”他们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谢琰也淡淡地笑了,向他们摆了摆手道:“不得已出此下策,让将军们看了笑话。”
“哪里哪里,只要能击退敌人,就是妙计。”
“就是……”
一片兴高采烈的喧闹声中,南雀却急匆匆地跑过来,含着泪焦急地喊道:“国……国公爷快去看看吧,姑娘……姑娘她……”话还没说完声音已哽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周围的将领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识趣地走开了。
谢琰望着将士们走远,回头问道:“她怎么了?”
“她……她……”南雀还在不停地抹着眼泪,一边抹一边摇头,声音含糊不清道:“您还是去看看吧……”
谢琰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南雀拿手臂捂着眼睛,一边哭泣一边小跑在谢琰身后。
白心芷被放置在一块石壁的一侧,她双腿弯曲着,双手搭在身前,身上披着厚厚的棉披风,此时的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易碎的娃娃。
在她不远处的石缝里,插着一支快要燃烧殆尽的火折。
谢琰看了一眼那在缝隙间闪烁的火星,又低头凝视着对方安详地面容。
过了一会,他缓缓蹲下来,轻轻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没有感受到皮肤下有力地跳动,却只触碰到了一阵刺骨的冰凉。
那冰凉仿佛是通过肌肤相接的手指,慢慢延伸至他的手臂、他的胸口、他的心脏,莫名地,谢琰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冻住了,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混杂着哀伤与心悸的汹涌而浓厚的情绪。
谢琰微微皱了下眉,他似乎很不愿这种莫名的情绪占据他的内心,几番按捺后,心绪渐渐地归于平静。
“呜呜……怎么办……”南雀跪在白心芷的身边,哭得声嘶力竭。
怎么办?
谢琰怔怔地蹲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南雀,眼神似乎有些迷茫。
“还记得我派你到她身边的目的是什么吗?”他语调平静地问道。
“记……记得,”南雀哽咽着道:“国公爷交代的,奴婢绝不敢忘。”
“可你看起来已经抛之脑后了。”他道。
南雀用袖子轻轻拭泪,摇着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姑娘真心待我,我又如何能不伤感呢?”
谢琰盯着一旁的地面发呆,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口中喃喃道:“是么……”
南雀此时的情绪已经没那么激动了,好像已经接受了事实。她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跪坐在原地道:“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过了这么多天,您还是怀疑她吗?”
谢琰低着头不说话。
南雀接着道:“这些天奴婢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从未发现她有任何和外人联系的迹象。国公爷作了那么多的猜想,为何独独不肯相信她是真的在报恩呢?”
谢琰眼神一滞,抬头看向对方,好像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
南雀低垂着眼帘,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缓缓地将身子伏了下去,额头磕在地面上——一个非常标准的跪拜礼。
“奴婢失言。”她轻声道。
礼节郑重,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歉意。
谢琰的视线转移到倚在石壁上的女子身上,怔怔地盯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出神。
是一路奔波造成的这样的结果吗?
不,她伤得这么重,就算留在原地,最终也还是会离去的。
况且这一路自己为了照顾她的伤势,已经放缓了行军的速度,还因此害得全军将士身陷敌人的包围中。
她是为了替我挡箭才受伤的,而我也是为了她才落入这样的境地的,这样算不算扯平了呢?
她如此热爱百姓,一定也不愿将士们命丧于此的,不是吗?
其实,我已经尽力了。
其实,我也没有做错什么……
猛然间,谢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一种懊悔与无力袭上他的心头。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他深深地觉得自己卑鄙极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他痛恨自己的自私自利。
也许,平阳王世子看不起自己不是没有原因的,文武百官唾弃自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分明是真的懦弱,分明是真的违背了忠君护国、断头不降的祖训,可偏偏还要标榜自己苦大仇深、为父报仇,真的是……
真的是……
谢琰默然地蹲在白心芷的身边,南雀不抬头,他也不起身,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被谁轻微地晃动。
身体慢慢地恢复了知觉,他转头望向推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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