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边呼啸嘶吼,马蹄踏过青黄的草地,踏过满是沙砾的戈壁,踏过低矮的灌木丛。
先前要照顾伤员,故而行路缓慢,如今没了牵挂,反而可日行百里。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已然到了大夏境内。
谢琰翻身下地,士兵牵着他的马走进了边陲小镇。
他缓缓走到柳关峰的身边,轻声道:“将军,可还受得住?”
柳关峰时隔多日再次踏上国土,心中唏嘘感慨,眼眶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
他用满是皲裂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水,不胜感激道:“末将无事,多谢国公爷一路上照拂……若不是遇到了您,我们就算有命逃出来,只怕也回不去……”
谢琰不在意地笑了笑:“将军言重了。”
这样偏僻的地方自然是没有官驿的,供往来商客歇脚的驿站倒是有一个。
平时人员稀少的驿馆一下子乌泱泱地涌进了这么多人,再看这些人一个个铁甲铮铮,浑身浴血,店老板不由得跑进了后堂,躲在桌案下瑟瑟发抖。
一急脾气的将领见状二话不说冲进后厨,一把将那店老板揪出来,拽着他的衣领往前面走,一边走一边骂道:“老子在风沙里滚了这么多天,命都差点丢了,你小子见到我们还躲,躲个什么劲,啊?!”
可怜的店主被拽着衣领,喘不上气,只能呜呜咽咽地求饶道:“官爷……官爷饶命……小的……小的……”
那将领将他往地上一甩,啐道:“呸,哪个要你的命,你们能活命全靠老子,还不把店里最好的东西都拿上来!”
店主被摔得眼冒金星,只是下意识地一个劲应答:“是……是……”
众将都哄笑起来。
谢琰和柳关峰并肩走了进来,帘毡在身后放下,将漫天风沙阻隔在外。
店内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待他看清屋内的情形后,忍不住皱了下眉:“怎么回事?”
屋内众人纷纷沉默。过了一会,店主都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了,刚才那个甩他的将领才开口道:“这小子躲我们,老子保家卫国那么辛苦,他竟然还躲我们!”
“我……小的……小的没有……”
谢琰看了那将领一眼,又看向面前害怕得发抖的店主,对方不敢与他对视,他却分明在那垂下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迷茫:人怎么会对保护自己的人产生恐惧?
他又想到了之前救的那只白狐,想起它由一开始的抗拒到亲昵,想起它那双乌黑水润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尾巴,连动物都知道对救了自己的人亲近,更何况是人呢?
眼前炊烟袅袅,他又想到云中城外的那个小山村,村民向他兴高采烈地描述当年军民和乐的景象……
“国公爷,国公爷?”
熟悉的呼唤声传来,谢琰才惊觉刚才又走神了。
不知为什么,最近的思绪总是容易飘远,若是换了从前,决不会想这么多。
“国公爷,您是不是累了?今晚好好休息罢。”
谢琰朝赵景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转头间又看见店家还木木地站在原地,他轻咳一声,缓缓道:“先做点饭菜端上来,再把客栈内能住的地方都打扫出来,我们要在此歇息一晚。”
“诶,好好……”店家回过神来,连忙一叠声应下,转身就要钻回后厨。
“等等。”
店家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赵景德得到了谢琰的示意,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碎银子,隔空抛给他,道:“安心做你的事情,钱不会少了你的。”
店家捧着那一袋碎银子,有点不敢收,眼睛一瞟又看到谢琰正盯着自己看,“不敢收”这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想想还是算了吧,官爷让自己收就收下吧,何必再找不痛快。
“谢,谢官爷,谢官爷……官爷稍等……”他一边将银子揣进怀里,一边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备菜备房。
谢琰低了低头,默然无语。
似乎是怕这些客人等得不耐烦了,店家很快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说是饭菜,其实也不过是白面馒头和腌好的咸菜。
谢琰心里清楚,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将士们哈着手去拿那热气腾腾的馒头,也没有人对此有意见,毕竟,熟食已经比生面粉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了。
薄暮渐渐消散,黑夜笼罩着荒芜偏远的小镇。
多日来头一次,将士们将武器搁在一旁,挤在狭小的店铺里香香甜甜地睡着了。
客栈的二楼是几间客房,窄窄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推开窗户,月光如银霜般倾泻而下,镀满远客的青丝。
身后的木板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谢琰逆着月光缓缓转过身,看到柳关峰端着一盏油灯,换了身干净的袄子,正向这头走来。
对方先欠了身:“国公爷。”
谢琰微微点头:“将军还没休息?”
“唉……睡不着,”柳关峰走近了两步,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一闭眼就看到突围时的景象,看到李兄的一条胳膊飞到我的怀里……我看到一柄刀插进他的肚子,又狠狠地转了几圈,抽出去的时候连肠子一块带了出来,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肚子上的窟窿,似乎一时难以接受,后来又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我想要凑上去听,却被手下的弟兄们给死死拖住往外带,我眼看着……眼看着他身子晃了晃,坠下了马,可我却……我却……我甚至不能将他的尸骨带回来,就任由他这么……这么留在那……我……”
柳关峰的肩膀松动,借着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满是口子的脸上挂着的泪珠。
“为什么……为什么逃出来的是我呢……”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将脸埋到宽大的手掌里,那手掌皱皱巴巴、布满伤痕——这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的手。
谢琰闭了闭眼。果然,李大胆已经死了,关于陈鑫睿的事也再没有办法问出口了。
可除了他,自己想不到该从谁入手,向谁询问当年的事能才保证对方不起疑心?
他沉默了一会,才淡淡地道:“节哀。”
柳关峰没有回话,他还在怔怔地望着窗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又过了很久,久到谢琰觉得四周的空气太冷,冷得有些难捱。刚想要回房时,身旁的人却突然出了声。
“国公爷知道李兄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柳关峰问道。
谢琰没有回答——这种问题本来就不需要回答。
果不其然,柳关峰接着道:“他说,让我逃出来了就去云中城找您。”
谢琰心下讶然,面上却微微蹙眉。
“他说,当初主帅不同意他出城来支援我,是您劝说苏帅放他离开,还调拨了两千兵马给他支配,若不是您,我早已是墙角下的一捧黄土了。”
“将军言重了,李将军勇猛无敌、忠肝义胆,是他排除万难救的你,我并没有出什么力。”
柳关峰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李兄从不信错人。”
谢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心中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嘴上却并未反驳什么。
柳关峰又上前两步,将手臂搁在窗台上,整个人身体前倾,依靠着墙壁。
他盯着空中的那一轮明月,月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脸上的痕迹。
银练浮动间,那挥着长刀的身影仿佛又远远地冲过来,一声怒喝,手起刀落,狠狠斩下了敌人的头颅。
那人回过头来,嘴巴一张一合间,声音随着风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朵:我来救你了。
刹那间,他看到自己泪如雨下。
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天。
当自己饿得走不动路,吃着自己心爱的战马的肉,啃着杂草、树皮的时候,每当城门外人马喧嚣、尘土飞扬的时候,他多么希望下一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朝廷派来的援军。
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还是忍不住期盼着、渴望着。
甚至他在每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时还想过下一刻战场上卷起沙尘暴将敌军全部掩埋,或者下一刻天空一声巨响,天兵天将下凡相助……总之,每一次濒死,在刹那间,脑海中都有无数个千奇百怪的念头,它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最后却仿佛汇聚成了一句话:活下去……
活下去……
为什么在死亡的瞬间会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呢?
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甚至曾一度为此而感到十分纠结,到最后,他总算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若他死了,东胜城便会沦陷,有负朝廷重托。
此时的他还不知,在不久的将来,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少年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除却责任外,承认自己求生的本能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到那时,他才明白,在一众老臣眼里不值一提的这位年轻的国公,其实要比他们看得透彻得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谢琰还在想着陈鑫睿的事,无暇顾及旁边人的心理状态。
正当他纠结要不要将当年的事直接问出口的时候,一旁的柳关峰却深深陷入了回忆中,兀自说了下去:“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他……当年柳兄还是这附近山匪的头头,先前派来的将军几次围剿未果,直到陈将军上任后和他斗智斗勇,连着抓了他的几个兄弟,却又都放了回去,之后还俘虏过一些山匪的家眷,也好吃好喝地养了几天给放了回去,一来二去,两个人倒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后来李兄决定接受招安还是因为陈将军的一番话:‘你有这等本事,还用做山匪吗?与其一辈子躲在深山老林里,倒不如出来领份正经差事,做山匪,一辈子也顶多杀百八十个戎人,做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一战便可消灭成千上万的敌人,上可保卫国土与百姓,下可护卫家小无恙,孰轻孰重、孰大孰小,还望李兄你考虑清楚,切莫错失良机!’就因为这番话,李兄便带领一千来个山匪投诚,陈将军也对他极为看重,一上来就给了个百夫长的位置,上了战场立功之后更是连着提拔,后来陈将军回朝后他却留在了这边,受封云中城守将。”
谢琰自从他提到陈鑫睿时便开始凝神谛听,见他突然停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贸然接话怕他偏离话题,不再谈论有关陈鑫睿的事,出言安慰却又好像不是时候。
所幸对方并没有让这沉默延续太久,他像是憋屈了太久无人倾诉,一旦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李兄是山匪出身,又升迁太快,难免惹人眼红,再加上他心直口快,不善与人交际,因此与同僚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唯独与我倒是合得来。可惜后来我被委派到东胜,李兄从土匪窝里带过来的那些兄弟也大多战死了,就连陈将军也被调回了京城,他身边能合得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他的脾气也愈发暴躁。再后来,陈将军因为贪污被满门抄斩,李兄也受到些波及,被罚了俸禄,起初他还不肯相信,闹着要向朝廷讨个说法,被我硬是制止了,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谢琰斟酌了片刻,道:“这事我当年还有点印象,当时圣上严查贪污之事,将一众官员下狱,其中也包括陈将军。”
“唉……”柳关峰伸手搓了搓沟壑纵横的脸,叹了口气道:“了解陈将军为人的都对此不甚相信,更何况对他本就对李兄有知遇之恩,唉……”
这番话实在是有大不敬之嫌,倘若当着旁人的面说难免被人抓了把柄,谢琰轻轻地皱了下眉头,一时不知是对方对自己太不设防还是本就口无遮拦。
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提醒,而是顺着对方的话状似随意地问道:“哦?陈将军为人很可靠么?”
柳关峰果然毫无察觉地继续道:“陈将军与士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军营里总是和底下的士兵吃一样的食物,生活朴素艰苦却毫无怨言,这样的人怎么会贪污呢?”
“嗯……”谢琰淡淡地应道,转而又道:“或许正是由于在边关受了太多的苦,故而回京之后便经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
他话说一半便故意止住,眼角的余光瞥着对方的反应。
柳关峰皱眉想了一会,最终好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整个人都好似颓然了。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缓缓道:“兴许吧……”
只有这种解释,也只能有这种解释。
“唉……”谢琰低头轻叩窗沿,似乎觉得惋惜:“当年我父母也与陈将军共事过,可惜后来因为抗旨受了罚,否则或许能为他说上几句话。”
“国公爷千万别这么说,”柳关峰眼里又渐渐蓄满了泪水,像是为他刚才的那句话而感动不已:“当时的情形,谁替贪污的臣子说话谁都得死,老国公的功绩……所有人都会记得,当年他抗旨后,先皇不仅没有降罪,反而在他牺牲之后厚礼下葬,如今国公爷也得重用,老国公在天之灵应该也会感到宽慰……”
“是吗?”谢琰觉得他话说得太多又没说像,心底对这番多余的“安慰”嗤之以鼻,但他面上不露分毫,仅以一句模糊的反问将这段有些出格的对话结了尾。
“国公爷,”柳关峰叹了口气,由衷地赞叹道:“您真是少年英才,怪不得李兄那样信任您。”
思绪飘回到那天,漫天飞舞的黄沙中,他仿佛又看到李大胆怔怔地盯着自己胸前的那柄刀,鲜血顺着刀尖一缕一缕地流下,滴落在血泊中。
“出……出去……到……”
“李兄!”他听到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一声嘶哑的呼喊便脱口而出。
“回到……云中……找……找镇国……”
“找谁?找谁?李兄!”他哭喊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
“李兄!”
“将军!快走!”
“将军!来不及了!我们快走!”
手下的士兵牢牢地抱住他,把他往马上带,拉扯中,自己褴褛的衣裳被马鞍磨得更破了,马载着自己飞驰出城,手下的兄弟们自愿替自己断后,上下颠簸中,自己离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死死地盯着原来的地方,风沙迷住了自己的双眼,渐渐地,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晃了晃,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李兄!
他在心中大声地喊道。
无边的风沙、无边的血泊、在风沙中晃动的剪影以及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成了他对那座城、那片战场的最后印象。
第二日清晨,一行人离开了客栈,谢琰原本怕柳关峰过来找他继续聊天,但对方并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情,似乎有些话题只能在黑夜谈论。
谢琰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现在不怕他将两人谈话的内容向别人提起了,就算无意间提起,也没人能发觉自己的意图。
赵景德临走前向客栈老板借走了仅有的一辆马车,将白心芷的遗体放在里面,南雀则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从上一次出发赶路到现在,她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话。
眼见着这一幕,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啊,他想。
谢琰跨上喂足了草料的马,看起来面色如常,似乎白心芷的事情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一路上赵景德都在小心地观察谢琰的神色,见他确实没太大变化,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时间流逝,不知不觉中,日头从东边移到了当空,阳光洒在身上,竟有了一丝暖意。
日光每烈一分,他们离目的地就更近了一步。
所有人心中,此刻都应该是喜悦的。
他们是战场的幸存者。在塞北的春天来临之际,他们也将满载着荣誉回归故里。
而漫天的血泊以及黄沙掩盖下的森森白骨,仿佛已是昨天的梦。
所有人都应该是如释重负的……谢琰想。
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却反而觉得心底更沉了,仿佛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个开始,而自己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
谢琰望着眼前单调的景色,目光有些空洞。
“啊!”
突然间,一声尖叫响起,如平地炸起惊雷,回荡在行伍中每个人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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