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吓死了……”

    “从哪传来的?”

    “好……好像是……”

    “天呐……”

    行伍中响起窃窃私语,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队伍末尾的那辆马车——刚刚的尖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谢琰和赵景德自然听得出那是南雀的叫声,谢琰心中一惊,回头看向那马车,想也不想就直接冲了过去。

    赵景德还在原地发愣,那马车里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有什么能让训练有素的南雀失声尖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见身边一匹马“嗖”的一声冲了出去,速度快到眼角余光只能捕捉到一片残影。

    谢琰骑着马飞快赶到马车边,他并没有贸然进去,只是皱着眉在外面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等了一会,马车的帘子被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掀开,南雀将头探了出来,开口喊他:“国公爷……”

    谢琰看她脸色苍白,眼角还挂着泪珠,声音也带着哭腔,眉头不觉皱得更深:“到底怎么了?”

    “姑……姑娘她……她醒了……”

    谢琰闻言一下被钉在原地,过了好一会,他才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可能……”

    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是……是真的……”南雀像是怕他不相信,急急地拉开帘子让他能看清里面的景象。

    谢琰从没见过她那样手忙脚乱的样子,尽管心里觉得荒唐,但还是下意识地向里面看去,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白心芷躺在里面,身上还盖着那条棉披风。她此刻虽然头发凌乱,但面色已与平常人无异。她的腹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呼吸绵长而平稳,眼睛半睁着,像是盯着马车的天花板,又像是什么也不在看,过了许久,才迟缓地眨了一下眼。

    谢琰怔怔地看着她,心中涌上了千百种纷繁复杂的感觉,说不清是震惊、庆幸还是觉得麻烦,他后来回忆起来,才发现这所有的感觉中唯独少了恐惧。

    明知道这有悖常理,却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似乎她这个人与可怕两个字就不相干。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曾做过多么可怕的事,可与她接触过的人却无法将她与可怕二字联系起来,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可现在的谢琰来不及多想,就已经翻身下马,走进了马车。

    狭小的空间内一下挤进了一个成年男子,南雀不得不往角落里靠了靠,给他腾出更大的地方。

    谢琰弓着身子低头瞧她,白心芷似乎感到有人在盯着她看,她轻轻动了动眼珠,谢琰清楚地感到她那原本呆滞的目光在触及到自身的那一刻竟有了些光彩。

    “你……怎么样?”迟疑了一会,谢琰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白心芷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他,闻言也有了反应,她开口道:“我……已经没事了。”

    谢琰一愣,似是没想到她还能正常回答。

    白心芷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目光始终不肯从他身上挪开,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竟是熠熠生辉起来。

    谢琰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着打量她。

    南雀在一旁看得稀奇,白心芷刚醒来的时候,自己吓了一跳,可对方除了睁眼的一刹那喊了自己一声,之后便一直盯着马车顶出神,看上去就像是丢了魂魄一般。可自从国公爷进来后,她似乎整个人都恢复了生机,现在看上去已经与常人无异。

    南雀心中是又激动又高兴,只觉得什么好事都在今天发生了,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她最是清楚,白心芷是真的活过来了。

    一般人被别人长时间盯着或许会觉得不自在,或许会觉得恼怒,但白心芷的目光是温柔而包容的,不带有一丝杂质,她静静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的眼中只有你,她是真心实意对待你,不要求任何回报,不带有任何目的。

    没有错,这就是白心芷,没有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这就是她的姑娘好好地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南雀觉得自己并不在乎。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是难以解释的,也许是上天有眼,也许是阎王也垂怜,总之,活着就是最好的。

    马车缓缓前行,谢琰没有下车,也没有再开口,整个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充斥着整个空间。

    路过下一个小城的时候,谢琰派人进城请郎中。不一会儿,赵景德便领着一个大夫进了马车。

    南雀用纱帽盖在白心芷的脸上,那大夫隔着手帕按着她的脉搏,左按右按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一段时间后,他下了马车,向候在车外的谢琰鞠了一躬道:“这位大人,恕小人无能,实在看不出病人有何不妥。”

    眼前的贵客似乎是对边陲之地大夫的水平本就没报多少希望,闻言也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大夫暗暗松了口气,又鞠一躬道:“那大人若无事,小人便先告退了。”

    “等等,”谢琰叫住他:“若一人受了重伤,没过多久便呼吸全无、血液冰冷,看上去与死人无异,然而一天后却又活了过来,你可知为何?”

    “这……”那大夫顿了顿道:“确实会有这种情况,可能是重伤之后导致经脉闭塞,从而产生假死的现象。”

    “假死?”

    “对,人有时在重伤昏迷后变得呼吸微弱,又由于血脉不通导致手脚冰凉,可能会让旁人误判死亡,过了一段时间突然醒了过来,把家里人吓了一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谢琰闻言却皱起了眉。误判吗……当初是自己亲自探的脉搏,难道……

    “那一般假死之后多久会醒过来?”

    “这……一般隔个几个时辰吧……”

    “有没有超过一天的情况?”

    “啊?这……一天……好像有点长了……”似乎是觉得话说得太满不好,顿了顿,那大夫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小人见过的病例太少了……”

    “嗯。”谢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眉头却皱越深。

    过了会,他向赵景德使了个眼色,对方便立刻上前给了大夫一点碎银子,并叮嘱他不要乱说。

    那大夫连连道郎中都不会向别人透露半点病患的信息,便拿着钱逃也似地跑了。

    待他走后,赵景德凑近了道:“国公爷,白姑娘她……”

    谢琰知道他要说什么,便道:“对外就这么说,知道了吗?”

    “是,属下明白。”

    说罢,谢琰也不再上那辆马车,而是骑上了原先的马,走到马车的窗边,轻轻叩了两下窗沿。

    窗帘从里面被掀开,南雀见到他欣喜道:“国公爷!”

    谢琰应了一声,转头看向里面躺在榻上的白心芷。

    白心芷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无奈手上刚使劲便被谢琰勒令躺下,于是她只好乖乖躺下,把两只手臂又缩回棉披风里。

    “她的伤怎么样了?”这话问的却是南雀。

    “奴婢看过了,好得差不多了,”南雀欣喜地答道:“姑娘很快就能痊愈了。”

    “只是……”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现一丝懊恼的神情。

    “只是什么?”

    “早知道姑娘会醒来,就该从客栈抱床被子来的。”

    谢琰扫了一眼她身上的棉披风,心想那时谁会想到她能活过来,谁又会想到给尸体盖棉被。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再坚持一会,很快便到云中了。”

    “嗯。”南雀应道。

    谢琰刚想离开,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向着白心芷点了点头道:“谢谢你救了我。”

    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能反应那么迅速,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要救他,甚至都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死了还能再醒过来,只是一句简单的道谢,白心芷却觉得这是他们相遇以来对方说的最诚恳的一句话。

    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紧紧地揪起,被狠狠地撕开。她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仅仅是对方的一句话,便能让她溃不成军。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反正现在的自己已经什么也不用顾忌了。

    面对着他,她无法再忍受自己的任何隐瞒,只觉得不够透明的自己是无比丑陋的。

    她低头哽咽着,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

    白心芷嗫嚅着刚想开口,却被谢琰截断:“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放下帘子,骑马离开了。

    白心芷眨了眨眼,望着帘子出神,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他好像是有意不让自己开口。

    她望了一会,复而又低下了头。

    南雀还在一旁,她不能抬头,否则就会被人发现她通红的眼眶和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日渐西沉,蜿蜒的城墙横亘在他们的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时隔多日,他们总算回到了云中城。

    韩君望早早地打开城门,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将士们重新踏上故土,一个个都喜极而泣。

    谢琰刚一进城,便立刻有士兵上前牵住马绳,谢琰一脚踩着马蹬,一条腿跨过马鞍,稳稳地下了地。

    “国公爷。”韩君望笑吟吟地道。

    “韩将军。”谢琰也笑了,走过去轻轻搭了一下他的肩膀。

    “恭喜国公爷凯旋而归。”

    “恭喜韩将军击退戎军,守住了城池。”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感慨良多。

    “我有一事要与你说,”谢琰转头向不远处的柳关峰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这位你可认得?”

    柳关峰一见韩君望便控制不住地哽咽,他望着对方的眼睛,用力抱拳道:“韩将军!”

    韩君望看到来人先是愣了一下,现在的柳关峰已经穿上了干净的衣衫,梳好了发髻,看上去与刚刚逃出生天时判若两人。

    但饶是如此,韩君望看到他的一刹那也没能立刻认出来。

    柳关峰又抱了抱拳,红着眼眶喊了一声:“韩将军!”

    “你……你是柳将军?”

    “是我……是我啊……韩将军……”

    韩君望惊讶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满脸伤疤、皮肤皲裂褶皱,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

    遥想当年柳关峰走马上任前和李大胆在城门外畅快对饮,谈兵论法。夕阳映在他们身上,却反而将两个青年将领的眉眼映得更加锋芒毕露。满天风沙遮不住的,是他们杀敌报国、纵横沙场的决心。

    而如今,夕阳依旧,人却不复当年。

    韩君望百感交集,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十年时间,对方竟已老成这样。转念一想,其实自己也早已不再年轻。

    故人相见,难免情绪激动。韩君望静静地听着柳关峰断断续续地讲述这几天的遭遇,在此过程中,两人始终紧紧地交握着对方的手。

    当他听到李大胆为救对方而战死时,忍不住长叹一声。

    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副将,虽然清楚自己的主将草莽出身,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也同时清楚他的豪爽义气。

    虽然在朝廷为官多年,但他本质还是当年的土匪头子。为国家、兄弟战死,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

    韩君望拍拍他的肩膀:“李将军与你情深义重,他有这样的选择我不觉得奇怪。如今他已然离去,人死不能复生,莫要过度悲伤了。”

    柳关峰握着他的手,抿着唇不语。

    “好了,”韩君望拍了拍他的手,随后松开,转头向谢琰道:“抱歉让国公爷久等了,末将早已备下宴席,犒劳诸位将士,国公爷还请同我一起来。”

    谢琰笑道:“好。”

    众将士有人笑有人哭,吵嚷着赴宴,谢琰倒是不甚着急。他先回了趟驿馆卸下行装,沐浴更衣,再躺到床上补眠。

    本想小睡片刻,没想到几日来不曾好好休息,如今一沾枕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到再睁眼时却见屋内一片漆黑,已然是入夜了。

    想了想,谢琰还是爬起来穿好衣服,前往韩君望的府邸。

    韩府门口今日可谓是极尽喧哗、热闹非凡,一排排的桌子上摆满了酒坛,士兵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有说有笑,有人看见了谢琰走过连忙行礼,更多的人则是醉得爹娘都不认得,看这架势,没被乱刀砍死在战场上,倒是要醉死在家门口。

    谢琰来得迟了,走进堂屋的时候,韩君望和柳关峰已经醉了七八分,两个人拉着手,在絮絮叨叨地说些琐事。

    按理说来晚的人要罚酒,可在场的大概没人敢罚谢琰的酒,韩君望半趴在桌子上朝他晃了晃手:“国公爷赏脸。”

    谢琰走过去在他们旁边坐下,轻笑一声:“韩将军好大方,看样子是把压箱底的酒都搬出来了。”

    韩君望舌头已经捋不直了,含糊道:“死里……逃生,可不得好好慰劳他们,喝酒就……就是人越多越尽兴……给他们……都给他们……”

    说着也抬手给谢琰倒了一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由于有些醉了,韩君望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同往日的风格不尽相同,倒有一种别样的憨态。

    谢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微凉的酒液划过喉咙,缓缓流进胃里,似有火苗从身体里直窜向喉咙,整个人都被苦涩裹挟。

    他问韩君望:“德穆勒什么时候撤走的?”

    “唔……”韩君望佝偻着背,一直手臂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给自己满上:“大概是您走后的六七天吧。”

    谢琰算了一下,觉得时间差不多对得上,那天在山下埋伏着的果然就是德穆勒的部队。

    “您走后,末将……末将始终固守城池,闭门不出……那德穆勒每日就在外面骂战,然后攻城……”韩君望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了那段时间的不容易:“任他骂天骂地我就是不开门……他攻城我就站在城墙上和士兵共进退,硬是让他每次无功而返……”

    他晃了晃身子,笑得有些苦涩:“国公爷……末将算不算不辱使命……”

    谢琰还没回答,对面倒在桌子上的柳关峰已经把手伸了过来,狠狠地拍了拍韩君望的手背,嘴里嘟囔道:“兄弟……辛苦……”

    韩君望也反过来按住他的手:“辛苦……辛苦……”

    “唔……”柳关峰把手缩回来一点,干呕了一声,随后又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柳兄……柳兄也不行了……唔……”

    谢琰看着面前两个醉得东倒西歪的人,心里却出奇地不觉得厌烦。他盯着眼前的桌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笑出了声,过了片刻,又轻轻地叹息道:“辛苦了。”

    韩君望勉强撑着身子眯眼看他,仿佛觉得他和自己之前认识的样子不太一样。

    谢琰温和地笑了下,把他回程中遇到德穆勒的事情向对方说了。

    韩君望听后抚掌大笑:“末将在城中坚守了几日,忽见敌军撤兵……他们走……走得十分匆忙,连倒下的旗子都来不及捡……末将心知定是国公爷得手了……想……想不到他滚回去的路上又被国公爷狠狠收拾了一顿哈哈哈………这下看他怎么有脸回去……哈哈哈……”

    谢琰点了点头道:“北戎那边的情形也不简单,他若逃了回去,只怕会有大麻烦。”

    “麻烦才好呢……”韩君望嘟囔着又灌了自己一杯:“这次被他侥幸逃了,下次一定抓住……唔……”

    他给自己和谢琰各倒一杯,端起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对方的杯沿:“来,我敬您,这一战打得痛快!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说罢便兀自饮下。

    醉到一定程度,竟是连称谓也混乱起来。

    谢琰面色依旧淡然,没什么不悦,但也看不出任何喜悦。似乎打了胜仗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又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看着旁人的生离死别、旁人的喜怒哀乐。

    韩君望和柳关峰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歪七斜八的人,有的还在神志不清地高声嚷嚷,有的正抱着酒坛呕吐,还有的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谢琰悄悄起身,嘱咐堂外候着的小厮将他二人搀进里屋,自己便离开了。

    跨出大门门槛的那一刻,谢琰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在这深夜,在这座荒芜偏僻的城里,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还是醒着的?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却没看见月亮,想来是被云层所遮盖。

    耳边传来醉酒人阵阵呓语,身后有桌椅磕碰的声音,还有管事的训斥声,似乎是下人们在手忙脚乱地安置烂醉如泥的客人。

    听了一会,谢琰觉得无趣,抬手挥走了送他出门的小厮,转身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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