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敌
淮阳分局。
3号审讯室。
马悦琪的男友, 留着黄毛飞机头,穿铆钉夹克,脸盘下宽上窄, 像个松子仁。
他显得烦躁,抓挠着脖子乞求地看着侯琢, “大哥啊, 也就她把那些破烂当宝, 我也觉得奇怪啊, 多俗多艳啊,可她喜欢,她人也一样,花蝴蝶一样招眼, 有人看她大|腿, 她得意, 领子能开得这么低,得亏现在是冬天她知道冷。我早分了,早就分了,1个多月前就bye bye了, 伺候不起!”
他扒开袖子, 上面全是粗鲁的褐色挠痕, 结痂了。
“她划的?”
“我妈划的。”
侯琢一愣。
飞机头看他表情, 笑了,“我跟她出宾馆被我妈瞧见了, 我妈说我找小姐。”
“你这划痕是刚挠的, 也就这两日,怎么分手一个多月。”
“大哥,分手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啊, 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安全啊。”
该问的都问了,侯琢出了审讯室忙扒喜糖吃,他被飞机头多日不洗澡的味儿快熏得鼻子失灵。
这几日所有工位和茶水间门都堆着成群的喜糖,整个分局都糖量超标。
郭锡枰去做康复体检,孙苏祺在3层解刨二中队最近负责的抢劫致死案。
殷天要么窝会议室,要么埋首档案室,有时会去市里的法医鉴定中心。
侯琢孤身一人带着辅警走访了马悦琪的家庭关系。
果然如殷天所说,因为老城的拆迁款没谈妥,马悦琪闹到了哥哥的单位。
疯起来似头猛虎,把劝架的女领导给咬了,直接导致马明生失业。
马明生老婆没工作,养着半大的孩子,平日就抠搜,半年没吃过牛羊肉了,她心里有气,嫌丈夫窝囊。
这下小姑子毁了家庭根基,总算给了她泄口。
揪着马悦琪的头发扇打了一路,闹得小商小贩全出来看笑话,要什么脸面,要什么尊严,穷苦早把人逼疯熬亡!
跟男友分手,情感危机。
跟哥嫂打架,家庭危机。
拆迁款分配不均,多张信用卡欠款,财务危机。
现场除了马悦琪、女儿和男友的指纹,再无提取到其他生物信息。
川元路铺面监控显示,无人员跟踪。
殷天全说中了,真相水落石出,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骗保行为。
侯琢上报给郭锡枰,新婚燕尔的郭大爷听了始末,觉得生存不易,警告处理便可。
殷天提着外卖回工位,听到处理方式,嗟叹,“郭大爷结个婚,心肠都柔软了,这要放以前,耗了那么多警力,不得好好教育。”
她将饭盒一一铺张,每天都有开盲盒的新奇体验。
今儿是一盅黑豆鲫鱼汤,一例古法彭公鹅,一份咸鱼肉沫茄子煲,椒丝腐乳炒通菜,主食配干炒牛河。
米和仿佛知道她身侧有贪吃佬,菜量比往日大很多。
侯琢不客气,他早上没吃饭,正饥肠辘辘,倆脑袋挤在工位里埋头海塞,吃得不亦乐乎。
侯琢去金水派出所时,殷天也在,正好顺路找孙小海拿数据。
保险公司的人先到场,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逻辑严密,眼光老辣。男的负责评估,女的负责抽丝剥茧,马悦琪屋内所有的疑点,她都与殷天有一致的解读,分析得层次井然。
“考虑过转行吗?”殷天腰疼,蹲地上抽着烟问女孩。
女孩愕了片刻,笑得礼貌又疏远,“殷警官,我舅舅就是警察,你们工资这个数,”她打着手势,“我的工资,这个数,我上司两周前跳槽,大概率我会坐她位置,您觉得,我丢西瓜捡芝麻的可能性有多大。”
殷天歪头仰看她半晌,“可惜了。”
女孩咯咯笑,“我第一次见到马悦琪就觉得反感,当然我有我的专业度,本着怀疑为前提是我们的工作性质,不至于在开始就上纲上线。明确她骗保后我报了警,那时候见到了她女儿,你知道那一瞬间门我有什么感觉吗?”
殷天警惕起来,“继续。”
“我觉得那不是她女儿。”
“怎么说?”她把烟屁股往地上划灭,跺着脚起身捶腰。
“第一,那女孩不像她,母亲的头骨是国字脸,女儿的头骨是小尖下巴,我不是遗传学的专家,我只说我的第一感受,她俩的骨相非常迥异,第二,孩子怕她,是那种独有的面对暴力时的恐惧,所以我故意把自己的围巾给她戴上,这就看到了第三,她身上有大面积的瘀伤。”
殷天好半天没说话,看着从远处奔跑而来的马悦琪,“我们警局福利也很好的。”
女孩粲然一笑,“这是我名片,以后殷警官有需要,随时联系,不只是保险赔付的事儿,其他的,也可以。”
这种女孩800个心眼子,个个都实心,算得上“蛇蝎”美人。
殷天闪了闪眸子,扬眉将名片揣兜,“周婉娩,既然早看出来了,为什么当时不说。”
女孩斯文地推了推眼睛,“那是警察的工作,我喧兵夺主,不合适。”
殷天“嘿嘿”笑,笑得周婉娩全身发毛,有些后悔说多了。殷天长臂一扬,招呼马悦琪进调解室。
马悦琪拍桌瞪眼,使出浑身解数,否认着侯琢说的每一条疑点,又被殷天堵得哑口无言。
她眼泪滚滚,擤着鼻涕唾骂她的哥哥嫂子,还有那个把她当小姐的前男友。
纸巾丢得满桌,她抵死不认自己砸了房间门。
热切地描述着渔夫帽,说她尿丝袜时的惶恐和无助。
她抓住华子不放,又抓周婉娩,最后纠缠住殷天,“殷警官是吧,见死不救是吧,你这是渎职!”
殷天跟所长打着招呼往外走。
马悦琪八爪鱼一般,把她领子拽得歪斜,勒得脖子生疼,“你要敢走,我就投诉!我……我投得你停职!”
“开录!”殷天一声令下,侯琢掏手机录像。
“马悦琪,一次警告,放手。”
殷天在门口的监控下突然止步,她被箍得直咳,面色生起驼红。
马悦琪没放手,“你不能走,他今晚就会跟着我,我死定了,他知道我报警我死定了。”
“二次警告,放手!我再最后提醒你一次,骗保行为有大有小,没必要闹上法院,你已经焦头烂额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马悦琪哭嚷,“我没有撒谎!房子是他砸的,他故意这么做,让你们觉得我骗保,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一般几点接女儿放学?”
马悦琪一窒,愣怔了半天,“4点。”
殷天食指中指交叠一弹她肩膀,“是不是4点,你心里清楚。”
她比马悦琪高,眼神向下一凛,让人生寒,比那渔夫帽男人还骇然。
马悦琪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放手,“我死了,你们就信了,对不对。”
殷天脖子重获自由,两脚倒腾迅速上车。
“都一样,见死不救,狗屁的警察,狗屁人民公仆,人死了才管,呸!腌臜货!”
警车一启动,她气焰又软下来,哭一会嚷一回,哭时梨花带雨,嚷时凶神恶煞,“求求你了殷警官,我求求你了你别走!”
对街的五金店,陆一带着鸭舌帽,挑着膨胀螺丝、水泥钉、榔头、电缆、水管角铁。
他选得讲究又踏实,对比着品牌,寻摸着瑕疵。
帽檐下的小眼虚眯,活络地左顾右盼,窥到警车离去,马悦琪懊丧的叫骂踢脚。
他笑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细雪漫漫,白日昏沉。
明明下午3点,却有6、7点的灰黑。
残叶被凌凌烈风卷上天,直扑人脸,到处都是缩脖疾走的行人。
西城分局路口已经开始堵车,沿街的店铺亮起灯,安着沉重的大棉门帘。
玻璃起水雾,从外望去,人影含糊,像毛玻璃。
殷天把米和给她买的围巾拢了拢,揉了揉脖子。
几次拨打孙小海的电话,都无人接听,倒是一抬眼看见了刘秀瑛。
“刘……”车窗下移,殷天刚开口就灌一嘴寒风,冷气横冲直撞窜进她食道和胃囊。
她肠胃弱,当即就疼起来,顺带还崩出两个屁。殷天忙拧开保温杯,灌了口渣打柠檬热茶。
“刘队——!”
刘秀瑛第一声没听见,第二声才晃神,探腰躬着身,辨认马路对面殷天的小脑袋。
她就穿了个厚牛仔服,冷得撒腿往殷天车边跑,拍了拍窗户,指着一旁的重庆小面。
中午没吃饭,刘秀瑛大快朵颐地嗦着豌杂面。
殷天看中了椒香烤猪蹄,抱着啃。
“孙小海干吗呢,不接我电话。”
“上午有个案子他们技术对在跟,可能现在在开会。”
“你俩最近咋样?”殷天燃起熊熊的八卦之魂,猪蹄粘嘴,她拿纸巾擦,又沾一嘴纸屑。
“什么咋样?啊,他谈恋爱了,我有看到女孩下班过来找他。”
“那你呢,谈了吗?”
“哪有那时间门,”刘秀瑛嗤笑,“还是你们淮阳好,能谈恋爱能结婚,周边还有小公园,我们这儿,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干的命。”
刘秀瑛喝着热豆浆,又单点了份牛筋牛腩,“过来拿41号材料啊?”
殷天点头,“调档案。”
“赶紧了事吧,西城没能耐,看你们淮阳了,这要破了,上面又得相互酸。郭队怎么样,婚礼我没顾上,听说不错啊!”
桌上的手机突然红灯闪烁,滋哇乱叫。
殷天一划屏,看到了庄郁的吉普正驶离惠爱医院,进入芳华大道。
这么早下班!古怪!
殷天拍下一百块,“你先吃着,我跟人。”羽绒一裹,跑得仓皇。
她今儿开了局里的车,按着导航,从三阳路绕东郊南街,再穿惠新口,最后能斜插到庄郁的车后。
“你那还顺利吧?倒时差就得忍着不睡,等到他们的晚上,直接按他们的时间门走,巨有效果。诶,阳阳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这次书画比赛想让阳阳上,被她给拒了,你说说她,我说没用,什么叫她不喜欢,她喜欢跳拉丁,咱不是让她学了吗?她喜欢写东西,咱一点一点教她,告诉她文学即人学,若想写得深刻,就得见人性的骨,她现在用她那天赋给学校争争光怎么了,你就是太纵容她……”
殷天在庄郁车上装了跟踪器,有窃听功能。
陈谦前日被外派到纽约交流,半个月才能回,庄郁的孩子陈念阳是春明小学的风云人物。
殷天听着这家长里短,一时恍惚,几乎叠印成她和米和的往后时光。
米和比她细腻,比她耐心,这些自然会是他的言辞。他说过,男孩叫米糯糯,女孩叫米团子,
殷天想着想着,自己先乐了,疯了吧,给孩子取名叫糯糯,娘透了!
庄郁越开越偏,横穿过老城区,环岛右转,驶进一僻壤小道,殷天没敢跟太紧,反正有定位。
她跟着轨迹经过一硕大的废弃厂房,里面皆是层层叠叠的报废车辆,没人,是野狗的天下。
绕过这片荒地,庄郁的吉普重新扎回城里。
殷天一时愕住,以为自己暴露了,停歇在水果采摘园的门侧,等庄郁先行两个街口,她才启动。
庄郁还在跟陈谦讨论今年过年的医院值班安排,她想带陈念阳去南方踏海。
吉普最终停靠在老城边界,那里是个城中村。
15分钟后,殷天缓缓驶进,看见了庄郁的车,停在鑫源大厦西门。
西门直通地下室,没有向上的路径。
殷天下了两层,徐徐推开铁门,讶异地愣在当场,那是一个鬼魅喧嚣的地下世界,恍若进入了80年代的九龙城寨,盘根错节的复杂味道直冲鼻头。
贴手机膜、卖酸辣粉、挂帘子的上中下铺合租房、配钥匙、卖包子、修鞋档、卖光碟、小面馆、美美烫发店、文具玩具……所有档口挨山塞海,闪烁着眼花缭乱的霓虹灯牌。
小孩光屁股舔糖,老人抠脚听《三国》,女人边哺乳边替客人量尺寸……
十几个岔路口,上演条条大道通罗马。
殷天在里面转了10分钟,彻底成了睁眼瞎,迷乱地鬼打墙。
她方向感固然优越,也无法辨清全是蓝色档蓬的几百家小铺,最后还是抓着一喝ad钙奶的孩子,亲自带她出西门。
她把地址原封不动地发给老莫,让她出出力。
回车里守株待兔。
庄郁在那儿呆了4小时,而后跨了半个市区,回到住址附近。
接上拉丁舞兴趣班下课的女儿,再去永辉超市买了两大兜子的食品用品,最后在小区外的麦当劳吃了麦辣鸡翅套餐当宵夜。
陈念阳已经11岁了,她当年百日,张乙安还送过礼。
石火光阴啊石火光阴。
殷天点烟吞吐,很多事情,也该落下帷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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