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米太太

    陆照明开了话匣,  “咕嘟”着酒滔滔不绝。

    侯琢受不住一地鸡屎鸡尿的浊味,想请他出廊道说。

    这可犯了忌讳。

    母鸡是陆照明的幼崽,受他关爱庇护,他两眼一瞪,  仗着酒气,  左右开弓就想往侯琢脸上抽。

    被殷天制伏了,压在地上哭唧唧地叫唤,  “你们懂个屁,  那是老子的孩子老子的命!老子该说都说了,  你们去问标哥,他当时住隔壁,是那疯婆子的姘头!妈的,陆一姓不姓陆老子都不知道,  老子敢问吗!问了那娘们儿能挥刀阉了我!呸!”

    “标哥叫什么?”

    “黄志标!”

    “有没有照片?”侯琢熏得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

    “警官,你脑仁真没比她们大多少,”陆照明指着鸡,“老子他妈的有病才会存一姘头的照片!”他指着侯琢问殷天,“你们蒙老子呢吧!这他妈也能当警察,  你们吴艳红派来的是不是,  你们他妈要干什么!”

    陆照明疯了,  挣扎起身,  一个力拔山兮,举起空架鸡笼就要扔两人。

    殷天看话也问得差不多,拽着侯琢撒丫子跑。

    两人上了车还吁吁喘着,侯琢大汗淋漓,“这……爹是这样,妈是那样,  我现在一想陆一那房子,本来挺好,全是卡通人物挺治愈,可我现在再一想,咋那么瘆得慌。”

    殷天赶紧驶离了明珠楼,她觉得这大楼沾点啥,有仙家,能出马仙偏护本体,抵御入侵者。

    她自进去后全身发紧发颤,背脊爬满了浑厚的惶恐,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

    想起了什么,她指着储物盒,“把手套箱打开,里面有倆红绳拿出来。”

    侯琢乖乖照办,“这是啥呀?”

    “上次搜山,无尘宫的道长给的,能辟邪。”殷天将红绳套手上,向下一撸,口中喃喃,“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侯琢听愣了,“这……这咋还念起咒了,咱可是科学……”

    殷天嫌弃瞥他,“读点书吧,宇宙大着呢。”

    黄志标,人称标哥,67岁,开了39年的夜班出租车。

    凌晨1点,殷天和侯琢在江湾大道堵住了他。

    两辆车停靠在百子公园。

    那里夜钓的人多,以中年男性为主,头上顶着个小探灯,裹着军大衣,沿着江岸坐一排。

    标哥从公共卫生间出来,又在热水间接了半瓶滚水,泡枸杞和切片参,“年纪大了毛病多,一晚上除了拉客就是放水,没一刻闲,警官想知道什么?”

    殷天坐木椅上,“打听打听陆一。”

    标哥将矿泉水兑进保温杯,吹了吹,呷一口,“陆一,怎么了?”

    “吴艳红失踪你清楚吗?”

    标哥一怔,“你们找到她了?”

    “他们母子关系怎么样?说就成,甭打听。”

    标哥滞了半晌,摇了摇头,“你们找着我,应该知道我是他们邻居,怎么说呢,自他们仨搬过来,整栋楼都鸡飞狗跳,闹得我老伴要搬家,她不是嫌声儿大,是可怜孩子,就是陆一,看着太难受。”

    “怎么说?”

    “那次我和我老伴去威山看我闺女,回来听楼上说,她怀疑她老公出轨,半夜把他脑袋划了,缝了32针。吴艳红把他老公打跑后,就觉得必须绑住儿子才能活命。她心气儿高,觉得老公跑是奇耻大辱,天天火冒三丈,酗酒,抽烟,打孩子。”

    标哥缓了缓,“两次,一次是把孩子打晕了,自己出去打麻将,三天没回来,我换班回来,孩子就趴我家门口,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火红火红的,我叫我老伴,背着他去医院检查……”标哥说不下去了,看着地上的枯叶发愣。

    侯琢小声,“然后呢?”

    “她直接把烟头往他……往他那里烫,都烂了,9岁啊一个9岁孩子,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孩子了,我老伴跟他关系好,平时会给他点钱,给点吃的,跟做贼一样,我老伴哭了两宿,骂吴艳红是魔鬼。以前不知道老陆为什么跑,现在知道了。”

    殷天和侯琢听得震颤。

    “我老伴求吴艳红好好照顾儿子,吴艳红变本加厉,24小时监控陆一,逢人就说陆一有传染病,让所有人都避开这孩子,你说这不推孩子去死吗!2008年吧好像是,陆一器官衰竭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标哥眼眶红了,掩饰地大力揉搓,“陆一到底怎么了,警官同志?”

    “涉嫌伤害一名女性,绑架一名女童。”

    “不可能,绝不可能,”标哥斩钉截铁,又长吁短叹,“泥地里长草容易,可贫瘠地儿能发个芽,都是求之不得,不知道得付出多大努力。那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比草都轻贱,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透亮,越有气力,这样的人,你要说他绑架我不相信,你要说他拯救那孩子,我倒是相信。”

    标哥激动起来,站着比划。

    远看像个古怪的滑稽演员,拼命想让殷天和侯琢信服他的话。

    “我孙子就在他那幼儿园,你跟孩子打交道吗?1个可以,2个勉强可以,但10个20个,您受不受得住,他可以,他没法有孩子,可他喜欢啊,他能奉献出所有的热情和快乐,他是那个幼儿园里最好的老师,你们不能因为他小时候受了伤痛,就怀疑他没法长成一个助人爱人的人!”

    “这人啊,不是受了点不公,就得闹死闹活,更多的都是隐忍和背负,善良的勤勤恳恳。你们警察啊,老在那种环境里,开了天眼似的觉得把世间阴暗都看了个遍,觉得人性恶,恶之极,我跟您说,还真不是,这人啊还是怯懦的多,怯懦里面,好的比坏的多,庸常碌碌的平头老百姓最多。”

    标哥又进去上了趟厕所。

    侯琢观了眼殷天,“你怎么看?”

    “倒是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殷天疲惫地摁着后脑,从刚才就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太久没休息,身子要罢工的信号。

    标哥裹紧棉袄出来,“不耽误你们了,”他指了指殷天眼睛,“眼圈都是黑的,也就仗着年轻,过度消耗,老了吃苦头懂哇,毛病缠身再养就晚喽,为人民服务是要把自己先服务好,才能有能力服务别人。”

    他晃了晃保温杯,算是告别,钻进车里一溜烟没了影。

    标哥的话不知为何让殷天想起了米和,隐忍与背负,好像一直是他的深层底色。

    母亲被残杀,父亲失踪,他身上有团团秘密,她知道,但她也清楚,米和身上那股清苦的哀伤,他一直很艳羡他们吃火锅聊家常,或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同行外出,他眼里流露的向往真实又酸楚,那是他缺失不曾有机会触碰的至亲情谊。

    他也是从贫瘠干竭的沙土里开出的荆棘之花。

    温不温暖旁人她不知道,但他一直热烈且温厚地照耀着她,珍爱着她。

    “去我家歇会,”殷天有点鼻酸,迫不及待想见米和,“现在回去2点,咱4点半回局里,能眯一会是一会。”

    侯琢也连轴转,早已支撑得摇摇欲坠,一听这提议,迅速复议。

    虹场路黑魆魆,但路灯大亮,一行行西班牙风格的联排,有的院子竟然还有篮球架。

    侯琢晕晕乎乎,以为到了国外住宅区。

    殷天开了门,蹑手蹑脚带他进屋,去储物间抱了床厚被。

    侯琢往沙发上一倒,身心终于松落。

    米和醒了,听着动静挣扎地坐起来。

    殷天一进客房就看见潺潺清冷的月色下,他拥坐的消瘦身影。

    “你怎么瘦这么多。”她脱口而出。

    米和摸摸脸,“哪有那么夸张,医生说只能吃流食,等好了我就陪你胡吃海喝,”他伸手,“过来。”

    殷天站得远,怕一身鸡屎味熏着他,“我先去洗个澡。”

    “我可追不动你,你先过来,让我抱抱,”米和吃力地伸手,时间一久,抖得厉害。

    殷天索性不洗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得只剩打底衫和打底裤。

    随手抓一瓶柜子上的香水就往空气里喷,喷完转悠两圈,才走过去。

    香气冲,米和捂着肚子,呛得接连打喷嚏,腹部更疼了。

    可他总算是抱住了殷天,满意地将头往她脖颈里钻,发出大猫呼噜的哼声。

    黏了好一会,抬头看她,“你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

    殷天没动,静静地摩挲着他眼角,她最喜欢他的眼睛,亮得琉璃一般,银锭一般,即便乌沉夜色也掩不去那明媚与清朗。

    她轻轻探头吻住那眼睛。

    米和呼吸一窒,鼻息尽吐露在她纤长的颈脖中。

    两人都麻酥酥,痒酥酥。

    米和狠劲儿上来,板正她的脸,单刀直入地胶合着她唇齿。

    两人攻城略地的争抢地盘。

    他吻得摇摇欲坠,疼得冷汗汩汩。

    殷天撑住他,架住他,不愿破了这旖旎。

    再纠缠下去,吃苦头的还是米和,他已情难自控,烧得快失了理智。

    殷天不情不愿地松嘴,平缓着他的喘息。

    一冷静下来,米和起了倔劲,非要下地给她做饭,殷天拧不过,只能去搬椅子。

    番茄肉酱的香味在昏黄的厨房徐徐四溢,殷天专注地看着他侧脸,米和能感受到,耳垂红得滴血,装作一无所知。

    “我小时候看tvb刑侦剧,那些人深夜回家,都会有家人问,你饿不饿,我做碗面给你吃。那时候老殷不怎么回家,住在队里的宿舍,这屋子就我一个人,我特别羡慕有人能给我下碗面。”

    米和心里荒凉,这何尝不是他的念想。

    殷天眸子里盛着浓郁不化的悲悯和深情,“过来吃饭吧,等你伤好了之后,过来吃晚饭,吃火锅,别老黑灯瞎火看着,”她轻握住他拿锅铲的手腕,“米和,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也把你当成我选择的家人。”

    殷天从后怀抱住他,像个母亲庇护着孤独的孩子,这是一个女人最有力量的姿态,撑起宜室宜家的风霜困苦与其乐融融。

    米和整个身子都在颤栗。

    两人谁都不说话,紧紧相依相偎,只余留不时响起的轻轻啜泣。

    侯琢在沙发上装死,更不敢出声提醒番茄酱已经糊了。

    他可算明白殷哥死乞白赖要回家的原因,是想羊咩咩了。

    幽暗中,张乙安和老殷蹲坐在楼梯拐角处。

    张乙安探头探脑,“这孩子到咱家做牛做马,带伤还伺候人,”她横一眼老殷,“你以后对人家好点,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咱天儿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阎王相,有米和这样的接盘,咱就偷着乐吧,还有啥不满意的。”

    殷天意识到气味不对时,锅已然糊了,她忙关火,开窗透风。

    米和哭得浑身没劲儿,站不起来,殷天蹲地上,让他趴上来,米和哭得更凶,“你那么瘦。”

    “上来!”殷天低喝一声。

    米和瞬间老实了,匍匐上去,殷天半背半搂将人兜进屋里。

    又跑回厨房,把还能吃的面条挑出来装盘,再颠颠儿进屋。

    侯琢默默将被子捂住头,他也没吃饭,他也饿得慌,他肚子叫得更大声,怎么就没人呵护。

    殷天看了看米和伤口,没什么大碍,便盘坐在床头的地上,吃着意面。

    米和盯着她看,笑得傻兮兮。

    “我看情侣都这么吃,咱也试试,”殷天咬住面条一头,让米和咬另一边。

    两人慢慢嗦,番茄酱堆在嘴唇上,红唇皓齿。

    这样的米和太动人,殷天没忍住,又探身咬住他。

    她好几日都没休息好,此刻仿佛回光返照有了无穷力量。

    翻上床,殷天明显动情了,呼吸促乱,眼神虚迷着,手指穿过衣服摩挲着他肌肤,而后将脸埋进他脖颈,大力吸嗅着,米和用了他们家的沐浴露擦身,有了种自己人的味道。

    这有别于她往昔快刀斩乱麻的性子,像是藏了事儿。

    米和轻轻板正她身子,“你今晚不对劲。”

    殷天瓮声瓮气,“就是被一大爷教育了,不能犯经|验主|义错误,他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我在工作,不能想你,我就努力把你从我脑子里踢出去,”她像个孩童,语音语调活络着一种稚气,“可越踢我就越想,可想可想了。”

    米和笑起来,整个胸腔都在共鸣,低低沉沉,“殷小天,你是在撒娇吗?”

    “嗯啊!”她把打底衫一脱钻进他被窝,年糕似的交缠住他双腿。

    两人腻歪到4点。

    侯琢堵着耳朵,最后也认命了,心态一好,入睡就快,一瞬间鼾声阵阵。

    闹铃响的时候,他吓得来了个鹞子翻身,跪在沙发上迷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漆黑一团。

    张乙安正在打咖啡,怕影响他们,就关上了厨房门,老殷一脸阴黑,在刷比他还黑的糊锅。

    4点30分。

    张乙安叫醒殷天。

    “几点了?”

    “4点半。”

    殷天揉着太阳穴,接过咖啡,咕噜着一口闷。

    侯琢喝得全身暖融融。“好香,加了榛子,谢谢张姨,打扰你们休息了。”

    “老年人,觉少。”张乙安拍拍他肩膀,“你们辛苦了,年底事儿多,得熬着。”

    米和要起来送她,被殷天摁了下去,“人家生孩子一道疤,你倒好,一长一短,没有想过从长阳出来,”她嗓子喑哑,带着粗粝的性感,“我把你策反,你弃暗投明,当检察官进检察院吧,你要过去就牛|逼大发了,律师所有套路你都知道,能掐死对方七寸。”

    “我……”

    “你只要进检察院,我就跟你结婚。”

    侯琢一呛,直接把咖啡喷老殷脸上。

    他吓坏了,攥着袖子就给他擦脸,“殷老对不起,殷老,对不起对不起……”

    老殷吹胡子瞪眼,“起开!一股子鸡屎味!”

    米和惊愕失色,一把拽住殷天,眸子涌着狂喜,亮得流光溢彩,“不能骗人。”

    “你什么时候进公检法体系了,什么时候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我就做米太太,不骗人,骗人是小狗。”

    米和还要说什么,殷天就被老殷扯走了,几乎是硬塞进警车。

    又雷霆之势把早餐一打包,扔进侯琢怀里,“赶紧!人民警察为民服务,好好破案,建设祖国,不送!”

    侯琢辩驳,“殷老,这您就不对了,邢局说了,咱这职业是找对象的困难户,也是头等大事,案子和生活要两手抓。”

    殷天大笑地踩油门,“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挑衅的笑声洒了一路。

    有了爱的充电,她又有了九牛二虎之力,“走着,把淮江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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