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市骨。”
一位老者对着范左思, 神情沉思:“雅宴上故意着红衣胡服,言语挤兑你,却又给裴家虞家体面, 真的不是端亲王在背后操纵小皇帝吗?”这名老者,却正是范左思的长兄,如今的范氏族长范必行。
范左思摇了摇头:“兄长您不在宴会上, 若是在就知道,当日小皇帝言语流利,反应机敏, 全无停顿, 言谈尽皆随口而出, 若说是打压老夫是早就想好的话,端王这么千辛万苦骗我们进京, 就为了戏耍我们?就为了给我们看看他一个掌军多年的辅政亲王,居然要捧着小皇帝?他若是要立威,不是这么立的。”
“我以为是,辅政亲王为侄儿求一门世族的亲是真的,但小皇帝恐怕自有主意。”
“且不说那场雨来得古怪, 后来我出来看过了天象,无论如何那天都不该有雨,再问了京里其他人,那日根本不曾见有雨, 难道还真的有过路龙王,奉天子诏行雨?”
“还有那枚闲章, 风行草, 小皇帝的闲章, 刻的是风行草, 小皇帝讳偃,兄长,您品,细品这意思。”
“再就是裴戎云了,他一路与我进京,确乎是临时被裴家族长点了来,学问诗文极平常,不过爱雕几个印章罢了,我当时只是为了他面上好看说了几句他好金石,哪能想到小皇帝机变如此,立刻就能拿出一枚闲章来,硬是将那裴戎云抬了起来做了那架起来的千里马骨。”
“虞可辉,这事之前我只听说虞家人丁稀少,嫡支几乎无人了,还和地方的太守不谐,知道我带人进京,虞自己主动找来,说他有妹子正当年岁,希望能带上他们,我当时也没细打听,又相他之面,罗汉眉鹤眼,勾鼻薄唇,是个大器晚成,有为有位的相貌,这才带上了他。”
“宴会后我让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虞家之所以和太守不谐,正是因为太守硬要娶虞家的女儿,强行下了聘,那虞可辉是无可奈何了才有此举,若是我们当时早些知道,转圜一下,那虞可辉未必被逼到墙角,不至于当日宴会我们所有世族脸面全无,一败涂地。”
范必行沉思了一会儿道:“也未必,虞可辉此人性情古怪,十分好辩,才学一般,却颇有杂学,未必愿意无端接受旁人的施舍。”他想了下倒是笑了下:“皇上命他去鸿胪寺,做外交市舶,那确实是合适的,到算是很有识人之明了。”
范左思道:“可不是?若说端王和皇上这么快就掌握了范家的情况知道他要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依我看,那天我先介绍谁,估计皇帝随机应变,自会找出个由头赏了,偏巧是裴家公子罢了,至于虞家就全是机缘巧合了。”
范必行问道:“如今他们能顺利入职吗?内阁会这般轻易放过?还有承恩侯那边?如此肥缺,他们舍得让我们世族之人插手?更何况还是小皇帝任命,说不得有辅政亲王的手笔。”
范左思道:“顺利报到了,内阁当日就给了吏部行旨,承恩侯府那边据说是夫人才去世,承恩侯哀思过重,病着了。”
范必行又想了一会儿才问:“以你之能,相小皇帝之面,如何?”
范左思目露彷徨道:“我相不出。”
范必行一怔,不可置信道:“什么意思?”
范左思非常沮丧:“当日皇上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确切,皇上面容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但事后回来,我却全然想不起来当时相出的结论,待到回忆皇上的相貌,却又很有些不敢确认。”
“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明面容记得清清楚楚,却无法相面。”
“相由心生,人不可貌相,相面靠的就是面对面的相法,仅凭回忆面容五官,是绝对相不准的。”
范必行呆了一会儿又问:“端王呢?”
范左思道:“狮眉连心,凤
眼燕纹,极贵掌权之相,却有情劫。”
范必行问:“之前可遇到这种相不了的人?”
范左思道:“从前未有,但那日却遇到一人,全程几乎不语,听小皇上喊他九曜先生,尊其为师,其人隆准深目,发金肤白,浓睫金瞳,修伟过于常人,初看明明如日之光辉,不能直视,但再一接近却只觉其人森冷,避之不及。此人听说为巫姓,亦无法相之。”
范必行喃喃道:“姓巫。”
范左思道:“此行大奇,但这位小皇帝不可小觑。我以为,若是真嫁范氏女入宫,未必能得后位,皇上总要亲政,反使我范氏一族为后妃一族后,越发掣肘。”
范必行沉默了许久,长叹了一口气:“送范氏女为妃,已不可行,吩咐下去,八月秋闱,范氏一族四十岁以下生员,一律入闱参试。”
范左思惊道:“族里族老会不会要以违背耕读传家的祖训来和您过不去。”
范必行道:“要说祖训,范氏传承至今,没有千条也有百条,时移世易,岂能墨守成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范氏立家数千年,出过陶朱公,亦出文正公,随势而变,才是我范氏祖训的精髓。”
“科举取士之大势已无法更改,今天下读书人皆以三元及第为荣,六元榜首为天下士林首,我们还在抱残守缺,终将被淘汰。小皇帝的意图很明显,只以科举为重,无论是不是他本人,就算王爷有此想法,也是必然,更不用说内阁了,内阁相爷们,只会牢牢地将百官掌握在他们自己人中。皇帝需要另外一股力量来打破朝堂现有的规矩,引进世族,却又必然只能从科举进身。”
“今日裴戎云与虞可辉,是皇上立下来的千金骨,那么我们范家,就该为天下世族的千金马,一马当先了!”
范左思瞠目结舌看着范必行,范必行眼眸放出了鲜彩:“我本担心这位小皇帝为傀儡,只能从范氏女入后族,尝试入局,既然是少年英主,那此等风云局,我范家子,岂能没有一席之地?周易有云: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是时候了!”
萧偃可不知道范家两兄弟立下了范氏大船掉头的惊人举措,又在江南世族引起了多大的波澜,他开开心心行了秋猎,回宫后,听说太后心悸失眠之症仍然不愈,又去慈福宫服侍。
但孙太后却拒绝了他的随侍,听说慈福宫内,便是半夜也仍整夜举烛,灯火通明,宫人日夜陪伴太后。太后则时时念经清修,据慈福宫宫人禀报,据说每念金刚经百遍后,便能有一夜安眠,因此孙太后念经越发虔诚。她传过一次承恩侯进宫,却又听说承恩侯也生病不起,只能派了太医去探视。
萧偃这下也明白了:“是表姐?”
巫妖道:“嗯,让她天天虔诚念经去,就没空管你了,她若是继续杂念丛生,一心想着揽权,那就很难安眠。”
萧偃微微叹息:“听说时常梦到先帝以及一些宫中旧人。”
巫妖淡道:“从前亏心事做太多了。”
但毋庸置疑,承恩侯生病,孙太后潜心念经,后宫压力瞬间减轻,萧偃确实开始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前朝,端王为辅政大臣,行猎回来后又陷入政事之中,却也经常命人请了小皇帝来,教他军政之事。
但到底是外臣,管不到内宫。禁宫里无人拘束,萧偃频繁出宫,很快便将山庄和金瓯坊那边的房子摸得熟透。
这日祝如风却是递了帖子进来:“虞可辉找到了安国公府,央求安国公帮忙递话给皇上,安国公不敢擅自做主,便只指引他,只说这金瓯坊这边的宅子是九曜先生的,九曜先生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因此他递了帖子过来,求见九曜先生。”
萧偃伸手要看帖子,巫妖却又拦了下,先接过那帖子看了眼,才转手递给他。
祝如风看巫妖如此谨慎
,着实有些汗颜,萧偃却纳闷:“携弟前来?这是一个得了官还未足吗?”
巫妖道:“应是有别事,我见见他吧。你不要出面,在屏风后即可。”
祝如风领了命下去,不多时果然引了虞可辉进来,他身后带着一位碧衫少年,形容尚幼,但才进堂内,便只觉得室内生光,那少年韶颜稚齿,肤光胜雪,明珠生晕,眉目之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只是随着兄长行礼,一言不发。
这下便是在屏风后的萧偃也认出来了,这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位绝色少女。
虞可辉已深深作揖:“巫先生,行宫一晤,学生便分外仰慕先生风采,今日冒昧来访,却是为着吾妹。”
巫妖坐在堂上,只命他坐下看茶:“虞公子请坐,虞小姐也请坐,有事请直说无妨。”
虞可辉倒也简洁直接:“永阳太守季梦录,为内阁季相之表弟,之前强行欲聘吾妹,趁我不在家,派人至家门硬扔下聘礼,大肆宣扬已与我家定亲。我无法可想,只能带妹进京,寻求帮助,幸而前些日子得了皇上赐官,只是权相势大,我等仍心忧不得安,只能来求巫先生,给一条明路。”
巫妖看了眼那虞姑娘,淡道:“我知晓了,虞公子可先与令妹回去,有了结果我会命祝如风通报于你。”
虞可辉却道:“那季太守的家人已进京,如狼似虎,我孤身一人带着妹妹,却是不大安心,巫先生能否暂且收留住下?”
巫妖眉毛微微一抬:“我在京郊有一处庄子,可让祝如风带你们过去住下。”
虞可辉欣然起身,一拜:“大恩不敢言谢,可辉今后必定舍身报君,万死不辞。”
祝如风很快带着虞家兄妹又离开了,果然安排了马车送他们过去山庄住下。
萧偃出来,却是坐在巫妖身侧,去拿巫妖刚刚拿过却完全一点没少的茶杯喝水,茶水里又是被冰过的,凉丝丝甜滋滋:“那虞家姑娘果然绝色,想不到虞可辉其貌不扬,倒有个这般漂亮的妹子。虞可辉不怕男女之别,求到你这里,莫不是有意嫁妹于你,与你结亲?”
巫妖原本正将茶点也放过去给他吃着,听到萧偃说这话讶然抬头,原本冷淡的脸上忍俊不禁:“虞家也是世族,携妹进京,自然是要想法子送妹入宫的,安国公看是个烫手山芋,才推到我这里来。虞家敢送妹在我这里住下,当然是因为你亲口说我是你的先生,住在我府上自然才有机会面君啊。这位虞公子,胆大心细,善谋有断,确实是个人才。”
萧偃错愕:“什么?”心思数转,果然如此,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这样,那他可真是打错主意了。我可没打算娶世族的姑娘。”
巫妖嘴角弯了弯,摸了摸萧偃的头发,心想自己这么一副异族样貌,所有人见到自己都只有忌惮和疏远的,只有这小少年,竟然还一心以为别人是想要嫁妹结亲。明明临江宴那日聪明伶俐反应极快权术精通,怎的忽然又冒了傻气?
他还真觉得自己会是那姑娘的良配佳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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