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妖穿着单薄的白色法袍, 赤着双足,缓缓沿着白色石阶,走入一泓清澈透明的深泉池子里, 抬眼看了看高处那光明璀璨的光明神像, 闭起眼开始参悟, 这是教皇的建议。
“教会拥有光明泉,一共三个泉眼智慧泉水、勇气泉水、生命泉水,其中在智慧泉水里沐浴的牧师, 往往能够参悟到许多许久不能参透的法术。阁下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魔导师,无人能够取代您在魔法方面的造诣了,建议您自己再推演参悟一下。”
“但,时空法则历来就是混乱和不确定的, 混沌就是他的法则。不过我有一个建议,我听说巫妖的天赋与牧师的天赋有些像, 会对人的情绪和心理感受有着近乎直觉的敏感。假如对方也在等待你的话,是否越往时间轴的后面, 对你的思念、期盼就越深?这样的话兴许有助于你定位你需要落下的坐标……兴许这不仅仅是你单方面的寻找,如果能考虑双方彼此的寻觅,那也许更容易许多。”
“此外,虽然不能达到百分之百, 但我们可以不断提高成功的几率, 此事请交给我来办理。”
过去几日内, 教皇亲自邀请,他在光明大教堂先后接受了来自人类国王、矮人国王的赐福。
这一代的人类国王正是将他召唤回来的流亡“王储”的弟弟, 他有着充满魅力的桃花眼和满身风流气质, 看起来英俊之极, 并不像个在腥风血雨中铁腕夺取了政权的老辣政客, 而更像个风流多情的流浪勇者。他十分愉快地对巫妖表示了感谢和抱歉,并且诚挚邀请他长留在神都“好几位公主都很想认识您,并且愿意为昔日辉煌的晨星家族生育子嗣。”
巫妖……
国王看出了他一言难尽地不敢苟同,爽朗大笑,轻快地将手指浸入金色圣杯中,沾了沾带着花瓣的圣水,轻轻触碰了他的额头“吾为人类国王,吾衷心地祝福你,时空旅行者,勇者以及无畏的牺牲者,愿您得偿所愿。”
矮人国王也十分健谈开朗“卡多莫是我的堂兄,他托我向您致敬。他十分忙碌,近日忽然对你说的不需要魔法作为能源也能够驱动的机械充满了兴趣。现在已在尝试放弃法力熔炉。他和我们说,你是个不凡及睿智之人,身居高处却能注视到蝼蚁。一位曾经为了正义牺牲的巫妖,我代表矮人,也真诚为阁下祝福,希望你在命运中,能始终捕捉到你想要的那一刻。”
赐福后矮人国王又有些促狭地眨了只眼睛“卡多莫建议,找到以后尽快进行灵魂契约的彼此烙印,这样的话你就再也不会丢失他的位置坐标了。”
在场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只有巫妖面无表情,他还没有习惯回到人类身体后那些过于丰富的表情肌肉的操作,而且,那个还在时空轴中无望等待着的小皇帝,他并不喜欢被人用这样轻松愉快的口气来调侃。
加满了幸运祝福的巫妖沉默地将双腿盘了起来坐在了泉水里,这是他在小皇帝那个世界学到的入定参禅的姿势。
智慧泉水的水清澈流淌,繁花盛开,雪白法袍入水不湿,金色的长发垂瀑一般从肩膀直垂入水中,他低头看到明净的水面荡漾着的倒影,倒影里的金眸也注视着自己,这让他觉得十分陌生,不知道小皇帝见到自己这个样子,还能认出来吗?
自从回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仍然徘徊于外,仿佛再也融入不进这个世界,天道大概觉得还给自己身体,还给自己荣耀和地位,送自己回原来的世界,就非常对得起他了,算是个很公平的交易了。
但是他却不肯接受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他沉心静气,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推算着那些星图和魔法符。
这一入定便是九个日夜,光明神殿的神圣骑士守卫们只在一个深夜,看到了智慧泉水的神殿内,那尊贵无匹教皇亲自迎送的客人突然奔跑了出来,然后在高阔华丽的大殿里开始布下了重重的魔法阵。
他一连画了三日的魔法阵,教皇、占星主教和法师公会的大会长都惊动了,全都赶了过来看着他布魔法阵,时不时还低声争论起来。
巨大的魔法阵全部布下的时候,神圣大陆上空隐隐有着雷声。
强者们都有所感应,教皇站在那里叹息道“阁下已触及到了法则真理的边界,已经无限接近于成神了,你确定真的要放弃这方世界,去往一个魔法被压制的,属于凡人,无神的世界?”
巫妖站在变换闪动的法阵中,法阵里充斥着磅礴的法力潮汐,犹如银沙一般在阵中涨涨落落,又如万千点银光飘荡席卷环绕着脸色苍白的巫妖单薄修长的身躯。绘制这样巨大磅礴的魔法阵,需要动用的魔法力量实在太多了。
这对他原本孱弱的身体其实造成的影响很大,他早已习惯了不需要顾虑身体,全力思索和研究的巫妖生涯,如今猝然绘制这么巨大的魔法阵,虽然已饮下了魔法药剂,仍然消耗不小。
巫妖低声道“已经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剩下这一点概率,我交给对方。”
“我相信,他仍然如此前一般的渴求我,期待我——他既是真龙天子,他的气运,他的幸运值,一定能等到我的。”
高空中雷声大作,在无尽的虚空中,魔法阵吸引形成的时空漩涡已经形成。
巫妖忽然笑了“龙气,这就是我从小皇帝身上吸收来的真龙气运,这一缕龙气所带来的幸运值,会让那一方的世界法则,不得不对我开放。”
“法则再不甘心,也必须要遵循他自己定下的规则,那就是真龙天子,言出法随。”
“如果我失败,那就是他经过时间洗礼后,对我已经不再眷恋和需求,他已不再需要我。”
教皇已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带了些担忧“赫利俄斯,你这是将赌注压在了对方那里,这是豪赌。”
巫妖淡淡道“不,这是信任,除非他死了,否则他不会停止爱我。天道气运在他那里,他不会死,他要等我,他也不会轻易让自己死。”
教皇长叹一口气“我送你一程,时空法则的领悟者。”
神圣大陆这一晚,天空轰鸣。有人亲眼看到光明大教堂的上空,厚重云层迸裂,绽放出千万条金光。
暴雪卷着碎冰,旋转成为巨大的暴风雪,无数的雪花笼罩着光明神殿,巫妖的虚影在魔法阵中央少年的身后浮现出来,金发飘扬,冠冕上灵魂宝石耀眼,无尽银白色的骨链向四面八法穿刺而出,碎裂虚空,巨大的魔法阵驱动,光芒直冲星汉。
修习法术的法师们都似有所感,施展法术凌空而立,他们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识过的磅礴汹涌的法力源源不绝,犹如海潮一般奔腾着直冲虚空,击穿了世界壁垒,仿佛无数颗超新星正在爆炸,迸发出惊人的炽芒。
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群星光芒大盛,犹如齐声颂唱着别离的歌,许久后光芒渐渐熄灭,瑰丽的绯红烟云在高空舒卷,璀璨群星被看不见的虚空力量所鲸吸,灿烂星河奔腾灌入了不可知的虚空漩涡之中,天河寂灭,群星黯淡。
精灵森林里,虚空漂浮在世界树冠上,遥遥望着神都天空的精灵女王落下了眼泪,这个世界,终于没有留住他的晨星。
大燕。
深夜已近黎明,钦天监。
九鸟日月青铜枝灯上仍然燃着蜡烛。
范左思头戴高冠,拿着一卷书简递给皇上,深吸了一口气长跪劝谏“皇上,无缘无故要重修观星塔,这是要被史书评判为昏君,群臣们是必定要劝谏的,皇上您英明神武,还请三思,臣以为,就原本的观星台也够使了,还是再过几年……”
萧偃眼睫低垂,慢慢翻着那书简“最近一百年的天象都翻录过了吗?”
范左思道“如今想来只有庚申年七月十五夜那一次的星象最有异,据您的说法,帝师的魂体在降世之时,被撕碎到各方,落到各处,被一些有灵性的动物吸收后,生成了野怪,也因此当时为了回收力量,帝师才会四处奔走,一一回收他的灵魂碎片,恢复他的魂体力量。”
他心下哀叹,知道这位皇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过。他说了要斥巨资修最高的观星塔,他就一定会修。只是朝堂之上,如今纷纷侧目,对祸端钦天监,千夫所指。只是近臣们全都对此闭口不言,朝廷这几日才没人说话,应该都是在观望,等到谏官们反应过来,跳出来的时候,到时候就是钦天监背锅的时候了啊。
大兴修建高台美榭宫室,史上那都是昏君才做的事情。皇上亲政十年,如今年仅二十六岁,却威仪深重,英明睿智,平日里也还算纳谏有方,对待臣下宽严相济,不曾因言杀人,忽然冒出来个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地修观星高台的举止,谏官们不进谏才怪了!
然而近臣们全都心知肚明,皇上这是为了找通微帝师罢了!
“庚申年七月十五夜,月华大盛,东北方有巨大流星落入京师,色赤黄,大如月盏,光芒四射,状如白昼……须臾空中火燃似星陨,飞流如织,飒飒作响,漫天飞星如雨落……缤纷瑰丽数息方停,天边犹有霞光,夜半方徐徐散之。”
萧偃慢慢摸着那几行字,这些年,他几乎已能背下来了。
他的巫妖王,降世之时,是漫天飞星、瑰丽霞光相送,那是半神之体,陨落于此世,才得了他那短暂的相伴。
他淡淡道“塔不够高,要再高一点,望得才更远,离天道才更近。朕这一年,登山祭天也好,祭祀宗庙也好,朕都会祷告天道,若是不将朕的巫妖还回来,那么朕就要一件一件的,行无道之事。从修高台开始,然后是召集佛道高人,寻仙问道,劳民伤财,派船去海外仙山……”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萧偃慢慢吟着这句诗“朕会让天道知道,无道之君,可以有多疯。”
范左思背上微微发寒,长跪拜伏下去“皇上,帝师离开之时,也是希望您能做个好皇帝的。”
萧偃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留在朕身边,朕就是个好皇帝。他不在,朕失去了理智,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朕也不过是天道之下的工具,既然不重要,那就毁掉好了……朕其实很想知道,灭世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举止仍然很从容,目光依然一如从前的沉静凝重,说话也平静冷淡,偏偏这语意却让人阵阵发寒,几乎以为眼前的天子早已经处于疯狂之中,口吐妄言谵语。
范左思眼圈发红“皇上请勿自苦,帝师一定会回来的。”
萧偃淡道“十年了,每一天,朕的心都肆虐着失望、愤怒、痛苦,朕做这个好皇帝已经做得累了,朕离疯癫已不远了,既然如此,不若就此沉沦,才能得到安宁。”
他抬起了眼睛,眼神深不见底犹如寒潭深水,波澜不生。他慢慢起身,穿过厅堂,走向宽阔的露天观星台。这十年,前三年戎马倥偬,御驾亲征,收拾破碎山河,每一夜他都在忙碌的行军途中,充满希望地看着天空,希望尽快平定四海后,他的巫妖参透法则,突破重重困难回来找他,奖赏他的努力。
三年亲征,等统一了山河,稳定了政局,他回了京城,继续励精图治,革故鼎新,争取建成一个海晏河清的大燕朝,等着四夷拜服,八方来朝。每一夜,他都在观星台中看着夜空度过,恳求天道还给他的帝师,奖赏他的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三年又三年。
进入第十年,他终于明确地知道,他的巫妖不会回来了。
天道不会再把巫妖还给他了,巫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辅佐自己成为真正的真龙天子,因此天道给巫妖的奖励,就是让他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他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神,如何能够容忍一位半神巫妖存在?
他居然用了九年,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再欺骗自己。
萧偃非常明白,自己其实已经疯了,他曾经对大燕子民充满了爱意,他垂拱而治,爱民如子。但一个声音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嘶哑着诅咒着自己,没有巫妖,他要这天下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要这样痛苦的,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统治天下的所谓圣明工具天子?
他凭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他想死。
他死了,有没有可能脱离这个世界,去到巫妖的世界?有没有可能巫妖早就给自己施展了什么法术或者契约,就像当年的蔺江平一样,能够和死灵签订共生契约。
巫妖既然是死灵,自己是活人,活人不能和死灵在一起,那如果自己死了呢?是不是就有机会在一起了?
说不定巫妖一直在等着他死,如果自己早一点实施,是不是就能让巫妖不用等那么久?
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的清晰,以至于他第一次问起范左思死后的问题,范左思惊慌失措,去找了祁垣来劝说君上。
祁垣一直没有还俗,虽然萧偃亲政后恢复了祁家的爵位,也下旨同意他继承爵位,他却不曾回家,只让自己妹妹嫁人后生的长子来继承爵位。
他倒是心平气和来劝说皇帝“皇上要相信巫先生,他说了不会哄骗你,若是涉及如此生死大事,他怎会瞒你?”
如此才让萧偃那点想死的念头给熄灭了。
但是此后他更疯了,每一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把天道给灭了。毁天灭地算什么,只要他能做到。
他觉得他就是一座死火山,巫妖给他形容过,说这种火山中央的熔岩能够取到火元素精华,能够用来锻造强大的武器,或者用来作为火元素能源。
死火山外表沉寂如死峰,寸草不生,但内心却炽热如火,岩浆滚烫灼烧,日日夜夜焦灼成灰。
迟早有一日,他爆发出来,那就是毁天灭地的地火喷发,将一切烧成灰烬。
近臣们全都感觉到了皇上的不对劲,但却又都知道缘由,根本不敢劝。
只有些不知底里的大臣,还会上奏请皇上选妃立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然后很快这不知趣的大臣,不是被派个很棘手的差事,就是被派遣出去巡视地方、查看河道、监看皇陵、边境劳军,几番下来,大臣们很快都意识到了皇帝的逆鳞再此,都知机地不再提了。
夏夜的夜空漆黑如幕布,星光点点缀在上头,但萧偃知道那是无尽的虚空,巫妖给他形容过虚空的世界,有星云,有恒星,有行星,有无尽的陨石海,那是他作为凡人无法突破的世界壁垒。
他凝视眺望着星空,想着巫妖有着无尽的岁月,他会忘了自己吧?他还记得给自己的承诺吗。
离中元节还有七天,今夜京城里仍然是花灯如昼,虽然天已将明,但因无宵禁,有情人们彻夜游乐,便是站在观星台上,也能听到御街上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他默默数着这一年的中元节,还有七天,就十年了。
七月半,鬼门开,当年的七月十五,巫妖从虚空降世,是否也是因为如此?他是死灵之体,因此才能因缘巧合在七月半落入,每一年的七月半,萧偃都会站在观星台上,彻夜观星,直到天光大明,再也看不清星星,失望再次笼罩于他。
今日却是七月初七,月逢七、日逢七,“七曜俱在牵牛初度”,萧偃忽然心头微微一动,想起当初自己随口给巫妖起的名字,“九曜”,日、月、水、火、木、金、土一共才七曜,自己却偏偏要给他起名用九这个极数……
是否那时候就已预示了他无法在这个世界呢?
他心头微恸,却又明白地知晓自己是在自苦,他抬起头看着夜空,掩饰自己微微发热的眼睛,忽然看到一点飞星破空飙射过夜空,亮光夺目耀眼,在天空中拉过一道极辉煌的光痕,汹涌奔腾,其后带着漫天的群星飞织,煊煊赫赫,浩浩荡荡,呼啸着划过天空。
他握紧了袖子按住了观星台的栏杆,他身后的范左思也惊呼了一声“是流星!”
他的心砰砰跳动着,看着那颗星直直坠入大地,无数道星光迸射飞溅开来,他看着那方位,疯了一样地跑下了观星楼!
范左思惊呼着“皇上!”
只看到左右阴影中祝如风带着数个侍卫已迅捷地跟上了奔跑出去地皇上,他这才心里微微放了心。
他从来没有见到如此不顾仪态的皇上,在夜幕中他看到皇上忽然又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星星的落点方位,忽然又折回了皇宫内,进入了内殿。
他所不知道的是,须臾后,祝如风他们也跟丢了皇上。
萧偃从皇宫里的传送阵传到了栖云山庄,喘息不定,跑到了后山处,往山谷奔去,这里守卫森严。把守着的禁卫看到皇帝突然出现,也并不意外,只是肃穆着向皇上行礼,然后禀报“适才似有天石降落,发出巨大的声音和光亮,我等不敢擅入查看,正要命人奏报陛下。”
萧偃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跟从,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入了谷中,这里开满了来自异世界的浅金色的星状的花,满坑满谷,那是当初巫妖带着他乘坐滑翔伞的时候,开玩笑一样地洒下的花种。自从他发现这些花成活后,这座深谷就安排了护卫把守,严禁人随意进出。
他不知道巫妖说的普通的花,其实是梅里曼家族族徽上的花,破晓之星,花期很长,总在黎明至暗时分开放,一开总是漫山遍野,给人光明与期待。
他按捺着狂跳着的心,一个人步入了山谷中,沿着开满了花的山径,慢慢走进去。
天边已升起了红日,浅金色的晨曦透过薄雾照亮了山谷,林间鸟儿叫声婉转。
在森林边缘,星星花开最盛之处,一个少年静静蜷缩侧卧在花丛中,修长的身躯法袍褴褛,双足赤着只看到肌肤似雪,金色的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和柔嫩的花瓣间,浅金色的睫毛覆着眼,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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