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是不是大户,俺定义不得,毕竟每个人心中各有把尺,自己丈量就好。但要说南城哪一户最受得世人尊重,”只见一个粗门牙、糟鼻梁的老头竖起拇指,赞叹道:“必定是王家顶呱呱。这当然离不开几辈人的辛劳。诺,你俩往旁边瞅瞅,白鹿书院,听说过吧!”瞧着两只摇晃的脑袋,他气不打一处来:“嘿,这可是江南唯一一家比得上冀文州那帮摇头晃脑酸腐儒的书院了。王家委实就是靠着开书院起的家,可不是为了挣钱啊,碰上实在清贫的寒士,他们简直是分文不要,时常还会倒贴钱请来当世的风流名士来此远游助教,正是因为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书院上,才做到了响彻大荒。”

    老头姓丁名忧,长得虽不算俊俏,却似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此时正用牙签剔着自己较粗的门牙缝,继续道:“王家前几代的家主呢,都是教书匠,兼任书院的院长,日子虽马马虎虎,可成天一同念叨些圣贤书,倒也喧嚣。这一代却换了经商的财主当家,日子富裕了,宅子扩大了,偏偏家里人各奔东西,倏尔间便也冷清了。倘使不是王洁青带着即满周岁的娃儿回来省亲,王家院已有许久不似刻下这般热闹咯。诶,你给我留片鱼,留片鱼……”

    既是为了幼子的周岁,也是为了闺女初次回娘家,王家这才大摆宴席,盛邀了亲朋好友、邻里街坊相聚一堂。有人收到请柬,不辞万里也要由最远的并天州赶到;有人忙碌得紧,却坚持着差人将薄礼心意送上;还有人分明不通文墨,硬是死记硬背了几句引经据典的祝福话;足见王家的善缘满天下。而他们更是好,即便你是旅途的游人,只要不吝惜说上几句好赖话,就能在院子里坐下,只不过位置得稍略要往后排一排了。

    此时的丁忧岂非坐在了宴席的尾巴上,他却无甚计较,只在乎面前的鱼、肉、虾、鸭。

    分明还没有开宴,桌上已然摆了四道佳肴,九曲绘鲈鱼、东坡晶肉肴、虾圆衬蹄膀、杜康闷嫩鸭。只闻菜香,就能勾动老饕的胃肠。

    打从坐下起,丁忧的嘴就不曾停过,不是在吃食,就是在介绍,俨然是院子里最忙的外人,而等到请宴的主人出落在庭院上,那张嘴巴更是停顿不了。

    内院曲径处,斑斑疏影中,令人翘首以盼的一家子款款而来。

    为首的老儒依旧白衫纶巾,纵有些老态龙钟,那副腰杆却是挺立,虽到了要人搀扶的年纪,仍有些“敢为天下先”的意气。

    丁忧对耳顺之年的老人尤为尊敬,道:“老爷子叫王西川,是王家的老家主、书院的老院士,一生勤勤恳恳,教出了四十六位秀才、一十七位举人、九名进士。昔年朝廷和旧锦于荆琅州大战时,是他以血肉之躯堵住书院的门户,不知道救下了城里多少的读书种子。”

    搀扶老人的是个稍显发福的中年人,始终屈腰矮头,从来半步落后,穿着看来平实,无甚刺绣,料子却十分讲究,用的是一年只出三四百斤的天鹅丝绒。

    丁忧道:“这人叫王墨寅,是老爷子的二侄,王家当今家主。与历代先辈不同,少小便不通文墨,贬斥大抵是没有少过,所以才励精图治,下海拼搏,现下自然是生意兴隆。可为什么是他继任家主,想破了脑袋,俺也不通。”

    两位家主后,跟着的即是一对母女,妇人华贵雍容,笑靥藏不住地溢满面容;女子则明媚动人,生育虽然令她多了一份稳重、少了一份浮俏,却并未让她有分毫衰老,仍然圆玉钗盘头、碧霓裙缠身,娉婷莲步在曲径踩落,怀里有只喜红绣着万福的布裹,方满周岁的乳儿,岂非便在这襁褓中。

    丁忧笑得合不拢自己的牙缝,道:“这丫头就是今日的主角,回家省亲的王洁青。莫要看她现在像个大家闺秀,未出阁前可闹得很,是南城八十一巷里出了名的‘小阎罗’。嘿嘿,想不到‘小阎罗’也有为人娘亲的时候,瞅瞅,为了做孩子的榜样,以往的蛮缠耍赖现在岂非都收敛了许多。等哪天你们也有了娃娃,心思大抵会是相同。”

    他岂非把一个清颜冷面的女子也说得幽微脸红。

    一行人里,则是由王洁青的夫官压在了最后。男子儒雅俊秀、倜傥风流,一点红丝斑刻在他的眉间额心,令人过目就再难有忘却的时候。一只手别在身背,一只手时刻向前方准备着,确保不论妻子有任何行差踏错,自己都能在第一时间抢上去扶携守候。

    同样身为男人,丁忧不得不感慨道:“她的相公叫做徐绻云,人品、家世都是一流。这徐家即便还算不上豪阀,也已然差不多。其父曾是朝廷大员,而今其兄也是身居要位,极受帝夫的器重。只凭这两层关系已可在大荒里横走着,他却鲜少有桀骜骄纵,更是只用了三年时间便成为了比国子监还艰难的青天馆里前十的高材,哎,嫉妒他的人委实比九牛还要多。”

    他边说,岂非边往周遭看去,果见二女的目光好似烙在了徐绻云的身上。不由在心头苦叹道:看来英挺的样子属实是比粗大的牙缝耐看得多。

    伴随着他们行来,院子里赫然有一桌人最是欢脱。

    丁忧瞥了一眼,悠悠道:“那一桌分明是王家年轻一辈的表姊堂兄。里面素白衣裙的王湘冬是这一辈的大姐,与王洁青细看仍长得几分相似。还有那大高个儿,其实年纪才十六,叫王小棣,别觉得清瘦,天资属实不错,当年可是引得玄门里六七个宗流磕破脑袋的抢夺,最后掠火流也不知踩着了什么,把他给拣走。如今看他的形神气韵,怎么说也到了第五重吧。在这个年纪便能够结庐,已经胜过大多玄门子弟了。”

    ……

    八角灯笼绚烂在庭院上。

    老家主王西川在王墨寅的搀扶下居然浅浅鞠躬,作揖之后,朗声如洪钟:“吾家有子呱呱坠落,恰是周岁时候,承蒙诸君赏脸光临,不甚惶恐。老头子在这里也不怕羞,腆着脸向各位讨个求,往后这小子有忙有难,你们都是看过他光屁股的奶奶、爷爷、婶婶、伯伯,可不能袖手。相信小子在大家的帮衬中,一定能安然长大,将来成为那国之栋梁。”

    一席话自是引得台下掌声如若滚雷一样。而他们也伴着经久不息的掌声落了座,紧接着王墨寅高举杯盏,众邀满院的亲故、宾朋淋漓畅饮。这杯水酒下肚,周岁礼才算是彻底开宴了,后庭的仆从如长龙般端着佳肴鱼贯而入,美食美酒一下子把喜庆的气氛拔高。

    此时此刻,谁人能料到今晚宴席的高潮竟会是那般猛烈、那样悲切!

    而高潮的开场,岂非是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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