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击落两三瓣白菊,花落披芬,平添几分凋敝萧索之象。

    江茵敛去笑意,牵住明姝的手往室内走。

    “顾公子文武兼得,英勇无双,年纪轻轻就做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金陵三杰,麟毛凤角。”

    稍顿,“表妹,你与他是打小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比起旁人,你该最了解他才是。”

    房中暖意袭来,明姝双肩微耸,拢裙坐在鼓凳上,月色丹蔻捧起一盏茶。

    “表姐总说些深奥的话,我听不明白。”

    江茵捻着茶盖拨开浮在水面的茶叶,轻缓道:“水至清则无鱼,阿窈,你这样纯良的心性倒叫人心生羡慕。”

    白雾渺渺,虚掩着她清明的杏目。

    明姝微颦眉:“表姐,你说的话真是叫人云里雾里的,你有什么倒不妨直接说出来,也省的我猜来猜去,心里闷的难受。”

    她笑:“那好,我就把自己心里想的全盘托出,只是有一点,你不能因为我的话而生我的气,或跟我闹下隔阂。”

    “表姐说的哪里话,你我亲如亲姐妹,我岂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恼你,你尽管说就是。”

    江茵点点头,抬眸正色。

    “阿窈,顾公子如今也算功名在身了,而你也已年过十七,若是按着常理,早两年他就该迎你进门,可如今,顾家迟迟不提成婚的事,就连顾公子亦推三阻四,你可曾问过他,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肯娶你?”

    “这……”

    明姝结舌,神色有些慌乱,“他方才说了,顾爷爷近来身体有恙,议婚之事恐要再推些时日。”

    这回答似在江茵意料之中,她摇头一笑,既无奈又担忧。

    “他若想娶你,前头就是有刀山火海也挡不了他。反之,他若不想娶你,那自然就有找不完的借口。”

    明姝心口一震,捧在茶盏上的十指陡然收紧。

    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只大她一岁的表姐。

    表姐江茵双亲亡故,虽是女子,却自愿守孝三年,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当初明建伯夫妇可怜她孤苦无依,便将她接到明府来,后来将她认作养女,衣食用度与明姝这个亲女儿并无两样。

    江茵温婉聪慧,虽未经人事却活得很通透,该她得的她便拿着,不该她得的,即便价值连城她也不会要。

    因性情相投,她与明姝就如亲姐妹一般。

    是以,明姝心里明白,表姐说这番话定也是为了她好。

    可她就是不愿细想,更不愿相信,顾怀元迟迟不娶她,是因为不爱她。

    见她神色松动,江茵轻皱的眉微舒展,柔若无骨的手指搭在茶盏杯沿。

    白雾缭绕,轻拂过陶案上的秋菊,缓缓攀爬上似笑非笑的观音像。

    北昌街一事后,明姝在闺房养了几天才静下神来。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然,事发五日后,她突然收到锦衣卫送来的驾贴,道是奉内阁首辅陆晏清之命,请她去诏狱走一趟。

    诏狱,能进那里的人非富即贵,要么大忠大善,要么大奸大恶。

    但不管身份如何,家世如何,去了那里,百般酷刑数种折磨下,无论此前多么光鲜亮丽,最终都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明姝气极反笑。

    她何德何能,竟有机会去这人间地狱走一遭。

    含怒来到正堂时,门口站着三四个侍从打扮的锦衣卫千户,其后垂首站立的则是两个宦官。

    堂内传来争吵声,她欲要进里头看个清楚,却被两把横刀挡住了去路。

    “明小姐,得罪了。”

    “慢着!”

    熟悉的嗓音响起,明姝不由的抬眸,便见一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男子皱着眉穿堂而来,不留情面地往方才说话的锦衣卫肩上重重给了一拳。

    “急什么?让你们动她了吗!”

    明姝怔了刹那,她没想到,徐烨竟亲自过来了。

    她轻轻一笑,嗓音绵软:“看来这次我得罪了大人物,不然怎么会劳驾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大驾光临。”

    徐烨俊容微红,不自在地偷瞄她一眼,“阿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给我留点面子。”

    “你徐大人的面子谁敢不留?”明淮沉着脸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明姝身前,“我不明白,锦衣卫乃是御设侍卫,何时竟也开始为内阁首辅效力了?”

    徐烨愣住,一时间也不知两眼该往何处看,倒显得他做贼心虚似的。

    “明大哥,不瞒你说,那罪犯关系重大,凡是跟他扯上关系的人都得到诏狱走一趟,不过你尽管放心,有我在,阿窈断然不会有事的。”

    明淮拿眼瞪着他,忽的攥着他衣领将人提起来。

    “怎么,你也跟陆晏清那狗贼站一条船上了?”

    见此,门口的几个锦衣卫齐刷刷拔出剑来,噌亮的刀刃把明姝吓了一跳。

    “哥哥,你别这样……”

    徐烨涨红着脸回头,命令道:“都把剑放下!”

    转而又对急眼的明淮好说好讲,“明大哥,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和阿窈十几年的情分,我就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叫她掉一根头发。”

    逼视片刻,明淮松开手,冷哼一声。

    “诏狱里的手段我早有耳闻,数种酷刑屈打成招,到了那,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觉得,我会让你们带阿窈去那种地方?”

    徐烨鬓角浸出一丝汗来。

    “明大哥,你当真是多虑了,阿窈只是跟我一块去走个过场,北镇抚司是审理罪犯的地方,岂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随随便便对一个弱女子动手。”

    话落,耳根处倏然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听了这么会儿,明姝差不多把事情理清楚了,当下便也没那么害怕,提裙迈进门槛。

    “哥哥,你别为难徐烨了,我行得正坐得端,就是去到狱中也不会屈服于恶人的淫威,而且,相信有爹爹和哥哥在,他们定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徐烨歪着头探过来,在她脸边悄声道:“没良心,你忘了还有我呢?”

    这一靠近,明姝颈间芬香钻入口鼻,激得他浑身一僵,旋即站了回去。

    明淮拧眉踱来踱去,站定脚后指着徐烨威胁道:“行,今日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不过,你若不把阿窈囫囫囵囵带回来,我非把你的腿打折不可。”

    “好好好,你尽管放心吧!”徐烨连连应道。

    门外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皆为今日这差事办的感到憋屈。

    临走之际,明淮差人将明姝的斗篷送来,亲自替她披上后,又不放心的好一番叮嘱。

    明姝一一应下,上轿前又道:“哥哥,这事先别告诉娘,免得她担心。”

    明淮冲徐烨翻了个白眼,怪声怪气道:“纸还能包住火?迟早要知道。徐烨,今晚你若不把她带回来,我让我爹娘亲自到徐府去要人。”

    听到这话,坐在马背上的徐烨身子一歪,随即扭头朗笑:“明大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得了他的万般许诺,明淮总算松了口气。

    明姝被仆人扶着上了轿,四个锦衣卫跟在后头,各个脸色阴沉,愤懑不已。

    而那随行记事的宦官则跟在最后头,垂着头一言不发。

    轿起,一行人往北镇抚司的方向行去。

    得了信匆匆赶来的江茵没来得及跟明姝说上一句话,目光睃视间,那走在右边的一个宦官猛然引起她的注意。

    此人身形修长,虽低垂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蓝灰色的衣裳洗得发白,单薄的身子似乎在被风推着走。

    他只留一道侧颜便步履匆匆地离去,江茵却愣住,口齿不清地呢喃。

    “李善,是李善……”

    她的丫鬟绘春朝那已经走远的人看了眼,风卷落叶,须臾间,那一行人便消失在白砖黑瓦的巷子中。

    “小姐,您一定是看错了,李公子他……李公子他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江茵如梦初醒,猛地回身紧紧抓住她的衣袖,摇头低喃。

    “不,不可能,我肯定不会看错,那是李善啊,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会认错!”

    说完,她踉跄着就要往那处跑,绘春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拖住。

    “小姐,您不能去!就算李公子还活着,难道您忘了老爷夫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江茵全身一僵,缓缓在角门外软软跌坐地上,两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流出,双肩起起伏伏。

    良久,她哽咽着抬头。

    “绘春,你告诉我,李善他真的死了吗?”

    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确有其可怕之处。

    阴冷潮湿,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明姝三步一顿,在昏暗幽深的甬道中艰难行走,两边石壁上的火把明明暗暗,让人头皮发麻。

    忽然,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穿过大半个牢狱扬来,听得她浑身一抖,心口阵阵绞痛起来。

    她捂着胸口颦眉不前,徐烨低头时才发觉,她竟已脸色煞白满额细汗。

    他登时想起,她打小就有心绞疼的毛病。

    于是立刻扶住她胳膊,往光亮处缓慢走去。

    “阿窈,你别害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嗯。”

    正巧这时,两个狱吏执刀而来,见到徐烨后纷纷止步行礼。

    徐烨问:“何人在刑房?”

    狱吏答:“陆大人。”

    默了片刻,他又问。

    “所审何人?”

    “正是前几日从北昌街带回来的那位。”

    徐烨略一颔首,正准备亲自带明姝过去,那答话的狱吏忽而抬手。

    “大人,这位就是明姑娘吗?”

    徐烨皱眉,有些不耐:“是她,怎么了?”

    狱吏拱手:“方才陆大人交代,若是明姑娘到了,便由我等将她带去刑房,陆大人要亲审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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