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烨气噎,瞪着眼睛低吼。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说话了!”
狱吏抬头瞥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明姝,拱手劝言。
“大人,陆大人乃是陛下钦点的何氏一案审查都督,案情调查期间,北镇抚司需无条件服从陆大人差遣。”
话音落地,甬道内静的吓人。
良久,徐烨气笑,连着说了几声“好”。
这时,甬道尽头再次扬来一声惨叫,明姝苍白着脸拽紧他的衣袖,脚底也向他挪近了些。
“别怕。”
徐烨反手隔着衣衫握住她手腕,右手拔剑,冷冷看向狱吏,“让开,我亲自带她过去。”
两位狱吏相视一眼,终退开半步。
明姝随徐烨走到刑房门口时,一具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肉身被抬了出来。
那是个青年男子的身体,沾满污垢的布盖住了他的臀,裸/露在外的腰背布满深浅不一的鞭伤,伤口发黑,弥漫着腐臭和烧焦味。
他已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就如一条被刮鳞剥腮的死鱼,赤条条地躺在那张狭窄、锈迹斑驳的木板上。
明姝从头凉到脚,讷讷地贴着石壁,须臾间,双眼被徐烨的手掌遮挡住。
“赶快抬走!”
满是戾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透过他的指缝汲取着微弱的光亮,声音颤抖着,轻声问:“徐烨,他死了吗?”
徐烨闷声答她:“没死。”
没死,可与死也差不多了。
诏狱有十八种酷刑,拶指、剥皮、断脊、刺心……
样样惨无人道,血腥残忍。
在审讯犯人时,施刑者往往会把握住力度,既要让他清醒着饱受锥心刺骨之痛,又不能让他早早死去。
而是让他生不如死,用这非人的手段折磨他的意志,逐层击破他的内心设防,最终从他嘴里撬出审判者想要的话来。
明姝扒开他的手,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徐烨垂眸,借着头顶火光看向她。
如雪堆砌的皮肤毫无瑕疵,挂着泪珠的长睫轻轻颤动,他不由的放柔了声音。
“待会儿他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你跟那个罪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人能往你头上胡乱安罪名。”
她哽咽着“嗯”了声,刑房的铁门忽然被推开。
房中灯火照出一束光,虚空中尘埃浮浮沉沉,那人逆光走出,面目从容,步履淡定,然,每一步都似一根针,狠狠扎在明姝心头。
她忘不了那夜他是如何单手挑人手筋的,更忘不了,他擦拭血渍时那藐视人命的桀骜神情。
“陆大人今日打扮得这般光鲜亮丽,就不怕被地牢里的污秽肮脏之物脏了衣裳?”
徐烨先他一步,拱手笑言,话中讥讽之意毫不遮掩。
那人面不改色,略勾唇。
“不瞒徐指挥,陆某时常与死人打交道,这点污秽,何以为惧?”
徐烨嗤笑,续道:“我不明白,如审讯嫌犯这等小事,如何能令内阁首辅屈尊于此?”
“徐指挥,何氏一案非同小可,陛下既命我督察此案,陆某自当事事躬亲,慎而再慎。”
他云淡风轻,嗓音低缓轻慢,在这幽暗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悦耳。
明姝不由的悄悄抬头看他一眼。
其容隐与昏暗,神色难以辨认,她只略略瞧见他的轮廓便垂下头去。
徐烨无可否认,一口气堵在心口,愤愤道:“陆大人,圣人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大人年纪轻轻还未娶妻生子,可得给自己和子孙后代多积点德才是。”
他笑笑,慢条斯理地挽着衣袖,手腕上的一道结痂伤疤暴露在外,其形长如虫蝎,蜿蜒狰狞。
“不劳徐指挥费心。”
说完,忽而向明姝投以凌厉目光。
“明小姐,请。”
一听到他的声音,明姝不禁胃中翻滚,全身肌肉紧绷,不觉间早已汗流浃背。
徐烨安抚她:“别怕,我就在外头守着,没人敢伤你。”
此话正是对陆晏清说的。
然,那人仿若未闻,唇边掠起一丝淡笑,转身先行走进刑房。
明姝脚底擦着地面,艰难地跟进去,刚一站定,身后的两扇门便被重重关上。
她后背贴着门,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刑具让她腿脚发软,正前方,一架火炉熊熊燃烧。
而陆晏清就站在炉旁,似漫不经心地提起炉中烧得通红的铁钳。
“来人,给明小姐看座。”
狱吏搬来一张木椅,正对着火炉,明姝刚要抬脚,一只硕大的老鼠擦着裙边跑了过去。
“啊!”
她大叫一声,缩至墙角紧紧抱住自己,浑身瑟缩发抖。
抬眸时,那硕鼠不知何时落到陆晏清的脚底,长尾被他鞋履踩着,如何也挣脱不了。
随即,火烫的铁钳烙向它,“吱吱”几声响后,硕鼠停止扭动,一股毛发烧灼的气味扑鼻而来。
明姝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强忍着胃里的翻滚。
他扔下铁钳,自狱吏手中接过白绢,认认真真擦着手指。
忽而掀眸,目光直追向她。
“明小姐,可认得本官?”
明姝虚弱无力地倚着墙,亲睹几番血腥场面后,此时几欲昏厥过去。
“认……认得……”
这样一个自矜功伐,落拓不羁,为当今圣上提出以酷刑治国之理念的权臣,她如何会不认得。
他就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为官以来杀人无数,自身信奉“存天理,去人欲”,推崇严刑峻法,由此震慑群臣。
“认得便好。”
他手执藤鞭,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朝她步步走近。
明姝蜷缩成一团,颤悸着却不敢动,如雪白裙和梅花斗篷皆堆叠在满是污泥黑血的土地上,脸埋于膝,云髻上的金步摇轻轻晃动。
即便身陷囹圄,一如高高在上的白云,与这可怖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恰似池中残荷与岸边新柳的对照。
“大人……”她抠着裙子,声音发颤,如同抽噎,“大人要问什么,不妨直言,小女子知无不言。”
陆晏清驻足,脚下黑色云头履一尘不染,绯色常服干净利落。
“那晚被你窝藏的罪犯,与你是何关系?”
“大人慎言!”
她抬头,水濛濛的长眸里满是藏不住的恐慌,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就连声音也带了颤抖的哭腔。
陆晏清眼风寒扫,藤鞭剥啄有声,杀戾之音复又扬起。
“传金吾前卫军张剑。”
一名狱吏应声推门而去,刑房内陷入清寂,明姝跪卧在地,双目不知落在何处。
他只身独立,墙壁上的火把照在其身上,映出一道瘦长暗影,火光明明灭灭,长影随之而动。
不久,刑房门开,那夜问询张伯的卫军走进。
“大人。”
“将你前几日搜查明小姐马车的过程复述一遍。”
张剑回头,瞥见墙角处的人影稍怔,旋即收敛神色。
“日前,我等依命捉拿何氏余孽,一路追至北昌街时,逃犯没了踪影,恰逢明小姐的车驾路过,卑职便将那车夫拦下。
“彼时,其车夫告诉卑职,马车内坐的,乃是兵部尚书之女明姝大小姐及其仆人,而后,卑职欲要搜查车舆,明小姐示以明府令牌,拒不让我等搜查,随即,大人及时赶来,并在明小姐的马车内抓到逃犯。”
明姝紧咬着唇,指尖掐得直泛白,“大人分明知道,小女子当时是被那恶贼持刀威胁的!”
他冷冷地一笑,慢步踱至铁椅落座。
“明小姐百般阻挠金吾卫军捉拿逃犯,其心可诛。”
话落,刑房一片死寂。
忽而,明姝笑出了声,声音很轻,可在这幽静的牢狱里便是分外刺耳且突兀。
“陆大人,明姝区区一个弱女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包庇什么逃犯,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莫要无凭无据就冤枉小女子。”
他向后靠去,握藤鞭的手搭在腿上,残灯斜照,越显他气定神闲。
“诚如你所言,你一小小弱女子自然没有本事勾结叛贼,可,”
倏地,其眼神骤然阴沉,又如猛兽猎食般犀利,“令尊官任兵部尚书,执掌朝廷军官调任大权,领事总职事,令兄又于神机营担任要职,你说,这事该当何论呢?”
明姝心惊胆战,错愕地瞪着他,半晌陡然拔高声音:“这件事与我父兄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
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向她走来。
煌煌灯火暗下,眼前被阴影覆盖,明姝看着他手中提攥的藤鞭,猛地被吓哭了。
顾不上礼仪风度,她回眸阖上眼睛,一手急促而无力地拍打着身后的门,哑着声哭唤:“徐烨,徐烨……”
哭声一响,厚重的铁门被人在外头用力踢踹。
“开门!开门!陆晏清,你敢动她试试!给老子把门打开!”
铁门铮铮作响,明姝抱膝啜泣,那人站定,面无表情。
张剑低垂着头,抬袖抹了把汗,耳边又是铁门敲击声,又是徐烨怒吼声,夹杂着明姝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大人,卑职看明小姐情绪不稳,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不如改日再审?”
陆晏清扫一眼哭红了眼的明姝,半晌没有说话。
门外依旧是徐烨的叫嚣咒骂声。
许久,他将藤鞭挂于墙壁,明姝眨着泪眼抬头,见他手中再无刑具,那被火光照亮的半张脸亦无戾气方止了哭声。
他朝她看一眼,目光刚一接触便滑开,而后冷声吩咐。
“给徐指挥开门。”
一得令,张剑立即转身开门,徐烨用力过猛,险些一头扎到地上。
站稳后,他即刻睃视刑房,寻见明姝后,当即大步走过去。
明姝浑身瑟缩,嗓眼里尚留存着抽泣声,得见徐烨,七零八落的心总算归了位,两手紧紧拽着他衣裳,半点也不敢再松开。
待安抚了她,徐烨回头怒视陆晏清,拔剑直指向他。
“姓陆的,你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平日里你怎么用酷刑折磨罪犯都好,可明姝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与那何氏有狗屁关系!难道你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陆晏清眸中寒芒毕现,沉默须臾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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