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指挥心肠慈善,可惜,北镇抚司不是让你怜香惜玉的地方。”

    陆晏清负手而立,松形鹤骨,灯火将他单薄的袍衫烘亮,在石壁留下一道瘦长黑影。

    那晕着火光的半边脸尚有几分温暖人味,而另外一半藏匿在昏暗中的,满是骇人的杀伐之气。

    徐烨冷眼瞪他,二人箭弩拔张,张剑左右为难,僵持片刻干笑着打圆场。

    “徐大人稍安勿躁,卑职在这儿瞧的一清二楚,方才陆大人未曾对明小姐动用刑罚,许是……许是明小姐不胜羸弱,受不得半分惊吓,而刑房内戾气甚重,加之陆大人问话时加重了语气,明小姐这才痛哭不止。”

    狱中无风,明姝却手脚冰凉,拢紧裙衫仍不能御寒。

    急咳几声后,那张惨白的脸总算有了些颜色,徐烨在她背上顺着气,待她好受些了,便要携她就此离去。

    然,不得陆晏清之令,无人敢放行。

    “让开!”

    徐烨提着剑,眼风凌厉,势不可挡。

    一向张扬跋扈的狱吏如今夹在两位大人之间,亦不由变得唯唯诺诺。

    陆晏清立于灯火下,若无其事地理着衣襟,半晌方道:“张剑,替我送二位出去。”

    “得令。”

    徐烨冷哼一声,护着明姝一路折回,待出了甬道,见得天日,她这才猛然松了口气。

    暮秋多寒风,执掌刑狱的官署内并无繁杂陈设,四处空旷寂寥,仰面看去,灰白天际唯见翻空白鸟,更显天地幽阔,万籁萧萧。

    这一路走来,署内时不时响起几道惨叫声,令闻者心惊胆寒,却未惊动那歇脚于光秃枝丫的鸟雀半分。

    明姝轻轻低叹,引得前头带路的张剑回眸探来。

    那晚捉拿何氏余孽时他便隐隐窥见帘内佳人,苦于夜色浓重,未曾将其容貌看清切,只听着那声声娇/喘低泣,便叫人心中生怜。

    方才在刑房,碍于灯火昏暗,只堪瞥见一道风流香影,又未瞻得全貌,这会儿天白光亮,他便将她的模样瞧了个真切。

    但见她云发丰盈,身段玲珑,风吹衣裙朔朔作响,更衬得她娇弱不胜,最惹人的便是那双漉漉长眸,如盈雾沁水,明澈清亮,目光下移,露在袖外的十指似玉笋般莹润,紧拢在梅花斗篷之上。

    想他在这金陵城执事以来,可没少见过貌美女子,但如她这般娇而不媚,艳而不俗的绝色,乃实属不多见。

    “看什么看!再看小爷我剜了你的狗眼!”

    徐烨冷喝一声,吓的他浑身一哆嗦,忙陪着笑脸垂下头,一面讨好。

    “徐指挥,您今日实在是有些莽撞了,方才在刑房,卑职真是为您捏一把汗啊!”

    “少说些屁话,要不是你这张嘴没个把门的,明姝她岂用受这等惊吓?”

    “小人冤枉,小人也是如实交代,不小心将明小姐牵连进来,实属……实属无心之举!”

    徐烨敛神,抱着胳膊眯着眼睛看向他。

    “我倒想问问你,北镇抚司奉帝命协助审查案件被迫听命与他,此事暂且不表,可你们金吾卫军又为何要受他差遣?”

    张剑躬身作揖,话音含了叹意。

    “大人有所不知,我等也是临时被派遣过来的,那日……”

    “徐烨。”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姝适时打断,“我乏了,咱们先走吧。”

    徐烨略侧身,业已瞧见拾阶而下的陆晏清。

    两人遥相对视一眼,后者负手而立,神情倨傲,他哼了声,虚扶着明姝抬脚离去。

    离开北镇抚司不久,迎面走来二人的老相识。

    那人步履凌过,身上穿的非便衣,而是一袭杂色团领窄袖文绮常服。

    见得他,徐烨眸底黝黑,唇边再无笑意。

    明姝欣然迎上去,柔柔唤了声“怀元哥”。

    “我一听说此事便立刻赶来了,如何,他们可曾为难你?”

    顾怀元执剑而来,英武清举,眉宇不乏担忧之色。

    明姝摇头。

    “怀元哥不用担心,有徐烨在,没人敢拿我怎么样。”

    “嗯,那便好。”

    他笑着点点头,这才将目光移至徐烨身上,抬手在其右肩拍了拍。

    “最近可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你了,何时有空,到我家中坐坐。”

    徐烨看向别处,皮笑肉不笑,半晌从齿逢里吐出俩字:“没空。”

    顾怀元对他这般不待见的态度见怪不怪,复又转向明姝。

    “阿窈,我送你回家吧。”

    明姝才想开口应下,那跟随过来的兵士先她一步。

    “大人,都督急召。”

    顾怀元皱眉:“待我送她回府再去也不迟。”

    兵士略有些为难。

    明姝忙道:“没事的怀元哥,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稍加思索后,他微颔首:“那,徐烨,你替我送阿窈回去可好?”

    徐烨神色别扭地“嗯”了声,目送他走远,低头便见明姝双目无神,黛眉轻蹙。

    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故作不满道:“怎么?不乐意让小爷我送你?”

    明姝回了神,搓搓手心浅浅一笑:“哪有。”

    他哼一声,挑眉指向她的脸:“喏,都写在这上头了,还说没有。”

    “你可真冤枉我了,外头好冷,咱们快走吧。”

    她打着马虎眼,随他往巷中走,不多时便抵达明府轿子旁。

    上轿前,她忽而顿住,声音很轻地问:“徐烨,你说,怀元哥怎么还不去我家提亲呢?”

    徐烨猛地停住脚,烦闷地揩了把额头。

    “他,大忙人一个,兴许近来有事缠身,腾不开空吧,没准忙完这一阵,顾府就该派人去你家提亲了。”

    明姝黯然双眸陡然放光:“真的吗?”

    他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弯了弯唇角:“你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何时骗过你?”

    她瘪瘪嘴,有些伤怀:“咱们三个虽然已经相识多年,但自从你俩入仕后,往日的情谊越发浅薄,且如今,我好像越来越看不透怀元哥了。”

    徐烨静静看着她,认真道:“别瞎想了,他要是敢负你,我非把他腿打断!”

    上了轿,明姝又掀开帘子,向高坐于马背上的人说道:“对了徐烨,方才谢谢你护着我,若不是有你在跟前,我非被陆晏清那个活阎王吓死不可。”

    说完,她以袖掩唇轻笑起来,音若银铃般。

    徐烨握着缰绳,神色微有动容,半晌低喃。

    “护你周全,不是应该的么。”

    徐烨如约将明姝毫发无损地送回明府,可明淮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陆晏清。

    翌日,他掐着下早朝的时间赶到皇宫掖门外,杵着剑直愣愣地候着。

    待到晨时,文武百官朝午门走来,他抱臂胸前,目光在那些大臣之间来回穿梭。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肩膀。

    “兄长何故在此?”

    他扭头,瞧见是顾怀元,其身后肃然立着数十个军士。

    “哦,我在这里等人。”

    顾怀元略一睃视他,笑道:“看兄长的穿着应是刚从神机营过来,不知是急着见何人?”

    明淮有些不耐,干脆别开了脸,“我等着见陆言。”

    “哦?兄长怎的要见陆晏清的父亲?”

    被他问个没完,明淮的心火“蹭”的一下冒上来,五指把住剑柄,两眼圆瞪。

    “他儿子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如今还欺负到我们阿窈头上,你说,难道我明家会善罢甘休?子不教父之过,我今日就是要好好问问他老子,究竟是怎么教养他的!”

    “兄切莫冲动。”顾怀元不疾不徐道。

    “怎么,连你也怕他不成?”明淮不禁嗤笑,“眼下受欺负的,可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

    顾怀元淡淡一笑,拱手言:“兄长,怀元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明淮冷哼一声,鄙夷不屑地“呸”了声。

    “跟你老子一样狡猾!”

    不久,百官走出午门,明淮精神抖擞地杵在那儿,目光落在一位身着绯袍蓄山羊胡,仪容清癯的年长大臣身上。

    他快步迎上去,沉声唤道:“御史大人,请留步!”

    陆言抬头,认清来人回了一礼:“哦,原来是明参将,小将军唤老夫所为何事?”

    其左右同僚也停下,皆看向他。

    明淮先礼后兵,现下怒容可掬,将陆晏清的罪状一一道来。

    听罢,其余官员皆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这事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两家的私事,金陵城人人皆知,明家父子对府中独女明小姐极为宠爱,如今她受了恐吓与委屈,其兄来讨个说法也无可非议。

    可若是往大了说,那便涉及到了何氏一案。

    而这个案子,触的是天子逆鳞,也正因如此,当初督察此案的差事成了烫手山芋,最终落到陆晏清肩上。

    涉及到内阁首辅,众人乐得当和事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明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淮本就只是想出口气,他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当下得了陆言的几声歉言,便打算息事宁人。

    却不料,他才一抬脚,便听到陆言怒斥一声:“孽子,站住!”

    大臣们纷纷侧目。

    自人群走过的陆晏清驻足,轻笑了笑:“大人唤孽子是为何事。”

    陆言胸口起伏,冷喝道:“你做的好事!还不快向明参将赔礼道歉?”

    他瞥向叉腰横眉的明淮,挑了挑眉,只字不言,唇边浮笑,转身便走。

    陆言怒意更甚。

    “孽子狂妄!来人,取我鞭子来!”

    随从双手递上皮鞭,一众大臣皆被这架势给吓到了。

    此父子二人关系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可陆晏清此刻穿着御赐赤红官服,作为陛下的第一辅臣,若他当真在午门前被鞭笞,那必然触怒龙威。

    左右同僚急出一头汗,纷纷劝拦:“御史大人万万不可啊!”

    陆言仿若未闻,右手扬鞭,左手两指并拢指向他。

    “陛下命你彻查何氏同党,你却恃权伤及无辜之人,你可知错!”

    陆晏清顿足,默然转身走到陆言跟前,目光阴翳冷漠,噙着笑说道:“大人在家中扬威尚且不够,今日还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展示一下陆家家法吗?”

    “你……”

    陆言双肩颤耸,咬着牙挥鞭,却被他一把攥住。

    “只可惜,我这一身旧伤还未痊愈,怕是没有多余的皮肉再让您来鞭笞。”

    他站得挺直,猛地从陆言手中将鞭子夺走,把在手里翻看一下,随即嫌恶地甩掉,弃之如敝履。

    “大人的刑鞭破损了,改日,我命人给您换副带刺的藤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若再加以盐水,那才叫解恨。”

    说完,扭头踩着地上的鞭子大步离去。

    陆言错愕地瞧着地上那只跟了自己快二十年的软鞭,操手入袖,旋而仰面阖目,长叹一声。

    “贱人之子,贱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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