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顾怀元将明姝送到家门口,明府佣人进进出出,认出未来姑爷后,都恭敬地行礼问好。
明姝好不容易见到他,自不舍得这么快就进去,于是迎着风站在石狮前,与他叙些家事。
待寻不到话题了,她也该回院里了,不料刚一转身,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她回眸,眼里只看得见他那只强劲有力,紧紧抓在她腕上的大手,脸颊霎时一片烧烫,有些羞涩。
“怀元哥,怎么了?”
顾怀元是习武之人,身量高大,但不失文雅气质,常年练武使得他手上生出硬茧,指腹在她那柔软细腻的皮肉上轻轻刮擦两下,那一小块便泛了红,牵扯着她的心尖也胡乱颤抖着。
“阿窈,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低润嗓音入耳,明姝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绣花鞋,温言道:“怀元哥,你我二人还说什么请不请的?你尽管说就是。”
他抿唇沉吟片刻,半晌方道:“前些天,祁王托人送书信给我,他此番进京意欲宴请几位旧臣联络联络感情,他知道咱们两家的关系,所以特地在信中告诉我,要请伯父一同前往。”
“祁王要回金陵了?”
“嗯,过些时日陛下冬狩,祁王乃是应召入京。”
明姝皱皱眉,有些迟疑:“你为何不亲自跟我爹说?想来若是你开口,他定不会过多推辞。”
他笑笑,似乎有些无奈:“你有所不知,昨日我在宫门口遇到伯父时便向他提起过此事,然而伯父婉言拒绝了,不得已,我只好请你当一回说客。”
听他这般说,明姝一对柳叶眉皱得越发紧了。
“怀元哥,你是知道我爹脾性的,他向来不喜与公侯王爵走得太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恐怕……”
“若为难,那便算了,无妨,待祁王回来,我亲自登门向他解释就是。”
他面露失望之色,却还是温言温语地宽慰着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天冷,快进去吧,别忘了请大夫来给你瞧瞧身上的伤。”
面对他的温柔体贴,明姝心中一下生出愧疚来,反握住他的手,细声细气道:“怀元哥,待会儿回去后,我帮你给我爹说说。”
他微诧异,随即舒心地笑笑,攥紧她的手举到面前,微凉的唇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阿窈,你真好。”
明姝耳根通红,微用力将手缩回来,别开脸勾了勾唇。
这一侧目,恰好瞧见站在路那头倚伤而立的徐烨。
他两手抱在胸前,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徐烨。”
她挥挥手,顾怀元亦循声望去。
徐烨抬头看她一眼,提着剑慢悠悠走过来,脸色不甚高兴。
“我正说想去找你呢。”明姝笑道。
他从鼻子里哼了声,目光在顾怀元身上掠过,怪声怪气道:“找我?找我在旁边看你俩卿卿我我?”
“我找你是有正事要说。”明姝面颊绯红,轻咳两声引开话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你们锦衣卫里头有个叫李善的人吗?”
“李善?”
他摸着下巴认真思索,沉吟道,“这名字好熟悉。”
一直未开口的顾怀元忽然道:“你说的,可是赵郡李庸的儿子?”
“噢,我想起来了这人是谁了!”
徐烨将剑挂在腰上,两手抄入怀。
“李庸当年贪污赋税被处极刑,且株连九族,李善是他独子,子同父罪,他自不能独善其身。不过,我先前听人说起过,李庸被处死后,江文扶,也就是你表姐的父亲,他与几位老臣一起多次上书,请陛下饶李善一命,结果触怒龙威,那几个大臣被视作李庸同党,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后来李善是如何处置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提起当年这场惨案,明姝亦神色凝重,一时竟忘了原本打算问什么了。
还是顾怀元先问道:“这事已过去很长时间,阿窈,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查探他的下落?”
明姝回过神,低叹一声:“我表姐和李家公子青梅竹马,自李家出事后,表姐一直不能忘怀,今日听下人说,上月徐烨带人到我家来时,表姐好像见到了神似李善的人。”
“既然都说是神似了,那没准是认错了呢?”
“不大可能,表姐搬来明府已有两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我想想。”徐烨屈指压着眉心,闭目凝神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那日我带的四个人里没有叫李善的。”
明姝有些失望,更为表姐感到难过。
“李公子是个才华横溢且心地善良的人,当年他不仅连中三元,还在殿试中脱颖而出,陛下赞誉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抱博古通今之略’,特钦点他为状元郎,任职翰林修撰,一时间风头无二,谁能想到竟会突然出这等灭顶之灾,真是世事无常。”
顾怀元一言不发,而徐烨仍在冥思苦想。
就在明姝想要放弃时,徐烨忽然一拍脑门:“阿窈,你表姐见到的,有没有可能是个宦官?”
“这……”
明姝错愕不已。
三人沉默少许,顾怀元拍拍她手手背,道:“好了,先别想这些了,我让人暗中查探一番,你在家等我的信。”
“嗯。”
他又望向徐烨,笑道:“难得今日你我二人都得闲空,要不要喝一杯去?”
徐烨嗤笑,摸着剑柄懒洋洋道:“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我还有话要跟阿窈说。”
顾怀元挑挑眉,未再多言,与二人辞别后先行离开。
待他走罢,明姝长叹一声,寒彻过堂风窜进脖颈,惹得她香肩瑟缩两下。
等那抹玄色身影消失不见,徐烨转身面朝向她,眉头不展。
“阿窈,我得给你提个醒。”
“什么?”
他睃视左右,压低声音。
“陛下向来痛恶贪官污吏,李氏一族正是因为牵涉进贪污一案才被灭了满门,这背后还藏着许多腌臜事,现而今,陛下尤在彻查何氏余党,朝堂内外风声鹤唳,何涂与李庸曾是至交,又都任职过户部侍郎,所以,这两个案子定有猫腻,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打听李善的下落,我担心被有心人利用,拿这事做文章。”
听得这番话,明姝心惊不已。
“可这事只有你我和怀元哥知道,你们都是我至亲之人,难不成还会害我?”
“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徐烨差点跳起来,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你忘了,你十三岁那年我在菩萨面前起过誓的,这辈子我徐烨都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人欺负,更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话说完,他反倒先脸红起来,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明姝掩唇轻笑,倒未觉出别的意味来,眼看天色已晚,她不好再多逗留。
进宅门前,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道:“徐烨,上回陆晏清在北昌街捉拿的逃犯究竟是何人?”
“何涂最宠爱的幼子何温。”
明姝恍然想起那人的模样来。
那样清瘦文雅的一个年轻人,却被逼着做亡命之徒,拼死与卫军搏斗,而后又在诏狱里经历惨绝人寰的毒打刑罚。
她闭了闭眼,心口有些闷。
“徐烨,你说,如李公子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怎么就不能好好活着呢?若他未被牵连,我表姐早该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了。”
徐烨拧眉,情不自禁伸出手,待她抬眸看来时,他又慌忙将手垂下,在衣袍上攥了攥。
“阿窈,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可这本该是个清明世道。”
“听话,别想那么多了。”
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勾唇笑道,“不论这个世道如何,有我……和明大哥在,定会护你周全。”
明姝莞尔一笑,眉间却染着淡淡的忧伤。
明姝进了府后便亲自去找明建伯,试图劝说他接受顾怀元的邀约。
不曾想,从未在她面前发过脾气的父亲竟破天荒地发了回火,不过言语间斥责的都是顾怀元和及其父顾决明。
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明建伯就是不肯松口,见此,她只好作罢,回房后向顾怀元修书一封,字里行间皆是歉意。
次日,顾怀元与她回信,反倒安抚她莫要在意,这使得她心中更不好受,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帮助他。
直到小雪这天,顾父给明建伯下了帖子,邀他至府中一叙,原本明建伯还有些迟疑,可卫氏却说,顾家此番许是要同他商议婚事的,不该不去。
于是,明建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顾府赴宴,可不到一个时辰又折回府中,且满脸怒气,进了正堂便大发雷霆。
“我就知道他父子俩不安好心,他顾决明设下这场鸿门宴,叫来数十个祁王的幕僚,他要为祁王搭桥铺路忠心不二我不拦着,可他明知道我不愿趟这趟浑水,却将我骗过去,他此举分明是欲陷我于不义!”
案头茶盏被拍得摔落下去,茶叶和水撒了一地,明淮亦怒不可忍,卫氏欲言又止,明姝和江茵则都皱着眉,各怀心事。
这之后的几天里,祁王多次差人给明府送礼,皆被明建伯拒之门外,三番五次后,祁王便不再差人来。
明建伯松了口气,可在朝堂上遇见顾决明时依旧不给他好脸色,没几日,顾怀元亲自携礼登门,明建伯声称有病在身不宜见客,数次避而不见。
如此一来,两家关系越发紧张,明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愁得个把月没睡好,日日两头跑,一面在明建伯跟前说好话,一面又安慰顾怀元让他宽心。
顾怀元对她倒与先前并无两样,只是来看她的次数越发的少了,后来,给她的回信更是寥寥无几。
明姝心里难受,却只能安慰自己,年关将近,他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她不该把他逼太紧。
直到大雪这天夜里,许久未见的顾怀元踏着夜色而来,避开沁阳苑的仆人,立于窗外唤着明姝的乳名。
明姝半梦半醒,听清声音后立即清醒,披着衣裳推开雕花木窗,见得日夜思念之人竟有些哽咽。
他隔窗握紧她冰凉的手,捧在嘴边不断哈气,满眼皆是案头摇曳的烛火和她那张藏羞的娇颜,就连开口声音都满是柔情。
“阿窈,我查到李善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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