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寒霜席卷入金陵,长夜冷冽,蔓草披离。
月色下,岷山半山腰的天禅寺清静寂寥,白日里香火渺渺的古刹只剩几许灯火。
寮房内,江茵坐立难安,时不时走到窗前向外探去,然黑夜孤寂,除了张牙舞爪的树影,她再也窥不见丝毫别的风光。
“阿窈,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李善他为何非要看到我的亲笔信才肯来见我?”
明姝走到跟前与她并肩而立,温声安抚道:“我也猜不准,可怀元哥是这样交代的,兴许,李公子他也是害怕出差错吧,表姐别想太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李公子了。”
江茵紧蹙的眉微微舒展,握住她手心折回软榻,默声静等。
戌时一刻,庭院中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不久,冲天火光烘亮窗纸,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明姝与江茵对望一眼,未及开口,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数十个黑衣侍卫持剑而来。
江茵第一时间站起身,将明姝挡在身后,扬声怒斥。
“你们是何人!”
“锦衣卫奉命捉拿罪臣李庸余党!”
“罪臣李庸”四个字让明姝心口一颤,她站起身,看见为首之人愣了愣,而对方亦面露诧异。
“明姑娘,你怎么在这?”
明姝扶袖上前两步,不解道:“赵大哥,出了何事?”
赵大山示意其余人放下刀剑退出门外等候,随即忧心忡忡地对她说道:“昨日午时有人到北镇抚司告发,说今夜李氏余党要在天禅寺约见李善,意欲对陛下图谋不轨,且有亲笔信为证。”
“亲笔信?”
“是,落笔之人乃是寄居在你们明府的江茵江小姐。”
明姝满目错愕。
江茵亦如失了魂般跌坐在榻上,许久才抬起头,喃喃地问:“李善,他人呢?”
赵大山未回答,只皱着眉低声道:“明小姐,令尊和令兄也出大事了!”
“什么?”
明姝心慌不已,抓住他衣袖急急问,“我爹和我哥出什么事了?”
江茵回过神来,神色凝重地走到跟前。
赵大山紧抿着唇,似在犹豫。
“赵大哥,到底出了何事,你快告诉我啊!”
明姝快急哭了,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沉默许久,赵大山这才将实情一一道来。
原来,今日上早朝时,工部侍郎王玉宋联合左都御史陆言向陛下奏疏,告发明建伯贪污受贿借权谋私,并列出三大罪状。
其一,明家一旁支在修建漕运中担任总工,前几日,这人被查出克扣物资偷工减料,致使三百民工死伤,而此人当初正是被明建伯引荐去的。
其二,收养罪臣之女江茵,此举是为藐视皇威。
其三,明家与李庸之子李善藕断丝连,意欲图谋不轨,先有明姝包庇何涂幼子何温,后有江茵约见的亲笔信作为罪证。
听完这番话,明姝彻底傻眼了,她呆愣在原地,声音堵在嗓眼里,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而江茵却像疯了一样,抓扯着赵大山的衣袖泪流满面地问:“所以李善真的还活着?他究竟在哪里!”
赵大山往外看了一眼,攥着拳快速说道:“我也是这两日才知道,当年李庸案后,陛下因爱惜才子,又看在诸多大臣求情的份上,私下留了李善一命,可惜他父亲犯的毕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因此,李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将他处了宫刑,如今他在御马监做差。”
江茵的一双朦胧泪眼豁然瞪大,手指松开他的衣袖,软软滑倒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喃喃:“宫刑……”
而明姝早已泣不成声,不敢相信地追问:“我爹和我哥现在何处?”
“明大人被停职拘押入狱,你哥哥听说此事后意气用事,带一队人马在宫门外拦截陆言,原本还只是口头冲突几句,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手底下的人不受控制,不慎将陆言给打伤了。陛下盛怒,降旨将你哥逮捕入狱,眼下明府里里外外都被卫军监管住了。”
明姝热泪盈眶,语气有些着急,发凉的指尖止不住地颤动。
“赵大哥,我父亲定是被人冤枉的,徐烨呢?他在何处?我要让他带我去面圣鸣冤!”
赵大山又看了眼外头,眉皱得越发紧。
“明姑娘切莫冲动,前几日徐指挥被陛下派遣到荆州办案了,况且,就算徐指挥在这,现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就连你父兄都被关进了诏狱,你这会儿去皇宫,恐怕连午门都没踏进就被人抓起来了。”
明姝捂着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踉跄着要往外走。
“怀元哥,我要去找怀元哥,就算他没办法,顾伯伯可是刑部尚书,他定有法子为我爹和我哥解围!”
“明姑娘!”
赵大山拦住她,神色严肃,“现而今一切都尚无定论,陛下生性多疑,这才将明大人和小将军抓进大牢审问,他们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可若是让人知道你与江姑娘一同来到天禅寺,那便坐实了明家意图和李善图谋不轨的罪行。”
明姝凄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时,江茵两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视死如归道:“要见李善的人是我,给他写信的人也是我,与阿窈无关,赵大人,今夜你原也只是为了捉我回去,还望您只当没看见阿窈,放她离开!”
“表姐!”
江茵转身,泪容扯出一抹温柔的笑,抬手将她斗篷拢紧。
“阿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姨丈和表哥定是被人构陷的,现而今明府被人看守着,你若回去便是送死,不如躲在别处想想法子。”
明姝哽咽着说不出话,江茵却直直跪下去,声音近乎哀求,却又那样从容。
“万望赵大人帮帮阿窈,帮帮明家。”
南庆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金陵城六街三陌皆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枯萎的枝丫平添几分动人的姝色。
明姝在赵大山的掩护下逃离天禅寺,然,身负罪名的她哪里也不敢去,可她救父救兄心切,万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冒死来到顾府。
气派的府门前亮着几盏灯笼,两个仆从半打着瞌睡杵在台阶上。
明姝鼓足勇气走过去,还未到跟前便被那二人手里的棍棒拦下来。
“何人夜闯顾府!”
“怀元哥在不在府上?”
她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焦急的脸,顾府下人认出她后似乎并未太过惊讶,甚至未将棍子放下来。
“公子有事,还未回来。”
“怎会这样?那顾伯伯呢?我有急事要见他!”
“老爷身体抱恙,闭门谢客。”
明姝愣住,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海划过,她退后半步,险些被湿滑的石阶绊倒。
“是我啊,我是明姝!劳烦你帮我通报一声,顾伯伯若知道是我要见他,定不会将我拒之门外的……”
“明小姐莫要为难小人,今日一早老爷就叮嘱过,他身体不适,要卧床歇息,任何人来了都不能去打搅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明日。”
刹那间,明姝心如死灰,无数个猜测在心间游荡,她满目震惊,却又不愿相信。
雪越下越大了。
她孤身站在顾府门前,双目涣散无神。
就在她挪动脚的刹那,府门忽然传来沉重的一声“吱呀”。
她回头,认出来者是顾怀灵身边的丫鬟。
一瞬间,她似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踉跄着跑过去,低声下气道:“月儿姐姐,求你带我见怀元哥一面,或是顾伯伯也成!”
月儿一把甩开她的手,仰着下巴倨傲道:“我家小姐说了,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若明姑娘肯在这跪上一个时辰,她便帮你开门,带你去见我们老爷。”
明姝心中愤怒,欲要甩袖走人之际,却又想起身陷牢狱的父兄。
她咽下滚烫的眼泪,轻声问:“此话当真?”
“我家小姐一言千金自然当真,怕就怕明小姐身子娇贵,在这雪地里熬不过半个钟头便晕过去,当时候我可担待不起。”
明姝冷笑着走到石阶下,抬头看一眼噌亮的顾府匾额,脸上带着一抹倔强和苦涩,甩裙跪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她身上落满白雪,在这偌大的天地里,似与齑粉一样的雪屑融为一体。
亥时末,一辆马车缓缓驶过,经过她身后时,驾车人压低了声对帘内说道:“公子,是明家小姐。”
窗帘被一只骨感分明的手挑开,须臾间又落下。
“走吧。”
马车再次行驶,木轮碾压在碎雪上,瓷实的声响令人莫名感到心安。
待行至陆府门口,钻心入骨的痛突然袭遍全身,陆晏清手握成拳,抵在车壁上,额头青筋直跳。
那痛似是要将他撕扯成碎片,他双目猩红,掐紧掌心试图忍耐住,可下一刻,眼前便一片昏黑,接着他便晕厥过去。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驾车人温洋掀开车帘,却见陆晏清不省人事。
“公子,公子醒醒!”
接连唤了数句,他依旧没有反应。
温洋慌忙呼叫门口仆人,突然间,一只手猛地掐住他胳膊。
“谁派你来的!”
温洋回眸,猛然迎上一双狠厉阴翳的狭眸。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陆晏清皱眉,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眸中闪过惊愕与茫然。
他分明在祁王府宴席上,看破祁王的阴谋诡计后将计就计,假装吃多了酒在客房歇息。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祁王设的一个计?
不对,温洋自幼跟随他,断不会叛变。
他紧抿着唇,一时间思绪万千,良久,他松开手,自马车走出,淡定从容地进入庭院。
可这院里的一花一草都与白日大不相同,居室门口的梧桐树不在了,就连左边那间被他锁起来的厢房也空无一物。
他心头震怒:“来人!”
门口仆人躬身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他大步走过去,抓住仆人的衣领厉声斥问:“阿窈的东西为何都不见了?我可曾说过,任何人都不能动这间房!”
仆人心惊胆战,又不明所以。
“阿窈是谁?咱们府上没有叫阿窈的女子啊,公子在说什么?”
陆晏清一口气憋在胸口,愣怔须臾又怒视向温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洋也是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问:“公子可是醉了?奴跟您这么久,从未见过什么叫阿窈的。”
“从未见过阿窈?”
陆晏清松开仆人,负手在廊下缓慢踱步,随即哑着声问:“今夕何年何月?”
“南庆十二年,冬月十四。”
“南庆十二年?”
他瞳孔猛缩,声音发颤,“怎会如此……”
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大半个时辰后,明姝再也支撑不住了。
漫天大雪纷纷飞舞,带着彻骨的寒钻入她身体,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她娇小的身躯伏跪在厚厚的雪窝中,浑身僵硬,抖若筛糠。
她甚至不敢哭,因为热泪会消耗她的体力,亦会撕破她最后一丝体面。
可她终究是强撑不下去了。
她瘫倒在地上,闭着眼迎接冰雪,可就在意识抽离前,她看到一个白衣公子迎着风雪执伞而来。
点点灯火烘暖他的衣衫,她看见他的步子越迈越快,很快,他便来到她身边。
可雪掩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他的脸,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唤她“阿窈”。
雪白狐裘遮在她几乎没有知觉的身上,她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替她抹去雪霜,而后穿进她的发。
她认出他,却没有力气去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用那样一种悲悯彷徨的复杂眼神凝视自己。
“陆公子……”
她使尽全身力气呢喃一声,旋即阖上眼,凭着本能蜷缩着往他温暖的怀里钻去。
他似乎哑着嗓子说了句什么,可她太累了,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变得飘渺。
她什么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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