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躲闪着避开他的目光,屈膝福身,裙衫伏地,口齿不利索地唤了声“陆公子”。

    他面如古井,手撑在门扇上,燕服宽袖垂落下来,板正的就如其人,一张口便是冷淡的一句“何事”。

    明姝攥紧袖口,帽檐一圈纯白绒毛拂动着,将那张温柔玉颜衬得愈显娇弱,露出的一双眼睛清泠泠的,顾盼之际眼波流转,紧抿的唇又泄露了她的胆怯。

    像极了秋田围猎时,不经意被人惊动的猎物。

    越是小心翼翼地逃窜,越易挑起猎人的兴致。

    她思索许久,方艰难地开口:“公子说……可救我父兄,此话是否当真?”

    陆晏清凝视她片刻,略侧开身子,将门敞得更开些。

    “进来再说。”

    明姝往里头张望一眼,见得室内空无一人,而候在外头伺候端茶倒水的奴仆亦退避三舍,当即后退半步。

    “恐怕不……不大合适。”

    冷风袭过,她说话时被灌了口风,直呛到肺里,顶得胸腔生疼,虽极为隐忍,嗓眼里却还是憋出一串咳嗽。

    她把脸偏过去,摸出帕子捂住嘴,试图将咳声压回去,不料手腕忽然一紧。

    三指宽的细腕被他滚烫的掌心牢牢束住,仿佛稍加用力便能将她揉碎。

    她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他拽着往屋里走。

    他手上力气极大,又未顾及她身娇体弱,脚底步子迈得飞快,是以,她几乎是踉踉跄跄的被拖着跨过门槛。

    “公子……陆公子!”

    力量悬殊之大让她浑身发麻,原本的怒斥出口时便成了颤抖的哭腔。

    她怕极了,怕极了像现在这样,被一个高大陌生的男人钳制住,而自身毫无反抗的余地。

    亦怕他突然发疯,不顾世俗道德,对她做出侮辱清白之事。

    思绪杂乱,心惊胆战,虽用力挣扎,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如此逼人的压迫,让她心头窒息。

    然而,进了室内他便松开了手。

    明姝两腿发软支撑不住,跌坐在一张古琴前,慌乱中垂下去的手落于弦上,击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响,在清冷的房中听起来尤为沉重。

    她恍恍惚惚地回了神,抬头时迎面撞上他淡薄的目光,惊得她身子直往后仰,牵扯着指尖在琴弦擦过。

    细弦锋利如刀刃,娇嫩皮肉瞬间见了血。

    可这点疼,与此刻的惊恐相较,便算不得什么了。

    陆晏清拂袍半蹲下来,一手握住她的肩,轻而易举地将她后缩的身子压住,一面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这么怕我?”

    冷不丁的一声笑让她心中更加惶恐。

    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被人恶意逗趣的猫,不知面前人究竟抱以何种心态,是为追求凌虐带来的快/感,还是单纯视她为解闷的玩物。

    可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敢,也不愿奉陪。

    她撇开脸,颤着声道:“陆公子,你贵为一朝首辅,身担辅佐君王治理江山的重任,若就这般在青天白日下欺辱良家女子,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话音未落,他忽然抓住她握拳的手,毫不费力地将五指掰开,须臾垂下头,将她那只被琴弦割破的食指含在嘴里。

    温热的舌腔将她指肚上沁出的血丝卷去,湿润感像一只紧密的网,把她从头到脚包裹住。

    她目瞪口呆,嘴唇翕动,声音却断在了喉咙里,整个后背已然彻底僵住。

    而他仿佛未觉出不妥般,直至她满脸涨红才松开了口。

    明姝用力将手往回收,胳膊肘一下磕在矮几上,她未感到疼,只记得受了他轻薄,当下不禁眸中含泪,耳户滚烫。

    反观始作俑者,岿然不动,双目清朗,不见一丝一毫轻佻之色。

    明姝浑身缩成一团,抱膝不语,只拼命地用裙衫摩擦手指。

    陆晏清目睹一切,唇边掠出一丝冷笑。

    “说吧,找我什么事。”

    她咬着唇不再说话,先前所有念头都因他方才的举止而荡然无存。

    而他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静等片刻后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过了今日,往后无论你如何哀求,我只当没有听见。”

    蛮横的气势,一把扯下她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将脸颊埋进臂弯,热泪刹那间洇湿了衣袖,委屈苦涩泛滥成灾,可她已经不是几日前万般矜贵的明府大小姐。

    现而今,恐怕已无人再毫无条件地顺从她了。

    耳畔窸窸窣窣,她惊慌抬眸,见他欲要抬脚离开,忙道:“我想见见爹爹和兄长,还有表姐……”

    陆晏清微顿,旋即转过身。

    “你父兄正在受审,除了陛下和主审官,任何人都见不了。”

    “那我表姐呢?她现在何处,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他目光落在她伏跪在地上的双膝,拧眉走近,朝她伸出一只手。

    “起来。”

    明姝稍怔,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再忤逆他。

    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她抬起胳膊,温吞吞地拽住他衣袖,借力站起身。

    他笑笑,将她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掠到耳后,意味不明地说道:“早这样听话该多好。”

    时隔数日再次来到诏狱,明姝已不似起初那般害怕。

    她思亲心切,没有闲暇功夫去考虑别的,直到跟随狱吏走进甬道,尽头扬来一声凄绝惨叫,她如大梦初醒般,望着昏黑的大狱,生了满身细汗。

    她心惊自己竟如此信任陆晏清,在他的安排下偷偷来到诏狱。

    正当她胆寒时,狱吏忽然扭头道:“明姑娘,跟紧我,别走丢了。”

    她回过神,苦笑着摇头甩去方才的念头,拢紧斗篷加快脚步追上去。

    狱中不分男女,处处藏着绝望和腐臭气息,每走一步,她便心紧一分。

    她怕父兄和表姐也和那些瘫倒在地上的罪犯一样,遭受非人的严刑拷打,一想到这,她便泪流不止。

    甬道似乎格外长,狱吏带着她穿来穿去,最终停在一间逼仄昏黑的牢房前。

    江茵被单独关在这里。

    明姝借着微弱的光亮认出她的身影,她着一身单薄狱衣,抱膝坐在草席上,清瘦的身躯一动不动,一头珠钗被去了个干净,徒留万千青丝铺满肩背。

    见此一幕,她鼻息一热,辛酸感盈满胸腔,未语泪先流。

    待走到跟前,她哽咽着唤道:“表姐……”

    轻不可闻的声音很快便被远处刑房里的惨痛声淹没,可江茵还是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呢喃着唤了声“阿窈”。

    明姝摘下帽子,泪流满面。

    看到她的脸,江茵彻底清醒过来,拖着手铐脚镣急急跑过去,隔着铁栏抓住她的手。

    “阿窈,你还好吗?可有人欺负你?”

    明姝用力摇头,反手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颤抖着往自己脸边送。

    “表姐,都是阿窈不好,让表姐受这样的苦……”

    她抽泣不止,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江茵扯动苍白干裂的唇,还跟以往一样温柔。

    “傻姑娘,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明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思及要事,忙按耐住心中悲痛。

    “表姐,他们可曾对你用刑?”

    “还不曾。”

    江茵淡然应答,拖着手铐扶住她胳膊,压低声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可是徐公子回来了?”

    “徐烨还没回来,我……”

    迎上江茵清澈的杏目,明姝心里更加羞愤,对于她现如今被迫寄居于陆晏清府邸一事,更是难以启齿。

    她羞愧难当,不禁垂下头,细声道,“是怀元哥帮我疏通关系,这才能见表姐一面。”

    江茵微微诧异,反问一句:“是顾公子帮的你?”

    “嗯。”她的头埋得更深了些。

    这句谎言令她心痛如绞,她不敢告诉表姐事实,便不能说出顾家的薄情寡义,以及顾怀元突如其来的反常。

    江茵抿着唇凝望她片刻,又道:“那你如今住在顾府?”

    明姝吸吸鼻子,内心纠结万分,她实在不愿对表姐撒谎,可……

    就在这时,拐角处的一位狱吏忽然低声催促道:“明姑娘,您抓紧些时间!”

    对话突然被打断,江茵不再追问,只蹙着眉道:“阿窈,这两日我在狱中思索许久,我想明家突然出此祸事,定与祁王一党脱不了关系。姨丈身为兵部尚书,在朝中举足轻重,一直以来,祁王多次想要拉拢明家,奈何姨丈和表哥皆是刚正不阿之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再加上先前顾公子来府上做说客屡遭拒绝一事……”

    明姝阖上眼睛,痛苦和绝望压着她,使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江茵忍了许久的眼泪亦滑落下来,字句锥心泣血。

    “阿窈,现而今明家遭此大难,阖府上下唯有你尚未身陷囹圄,如此,我们便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你一弱女子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要想让明家度过此劫,恐比登天还难。”

    “不,即使只有一成希望,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江茵闪着泪光柔柔一笑,“经此一难,我们阿窈长大了不少,表姐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莫要轻信任何人,即便是顾家人,也得时刻小心谨慎。”

    明姝点点头,在狱吏的催促声中与她难舍难分地辞别,走出几步远后,她回过头,见江茵两手扒着铁栏静静地目送着她,不禁双眸通红,低声呢喃。

    “表姐,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狱吏亲自将明姝从暗道带离诏狱后便离开了。

    她步履匆匆地往马车处走,经过一处窄巷时,余光瞥见一道暗青色身影。

    那是个身形瘦削修长的年轻男子,头戴一方儒巾,迎风而立,气度不凡,只是他微垂着头,容貌不识。

    明姝未多停顿,方收回目光还未抬脚,巷中人忽而开口,声音清越如春溪。

    “明小姐请留步。”

    熟悉的嗓音让她愣住,她侧过身,那人已抬起头,唇边扬起一抹温润的笑。

    见得他真面目,明姝心头一震,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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