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鬼王极其不按常理出牌的话,倒是很有可能把玄女与苍慈震上一震。
但碧岚显然不会。
之前相处已有一段时日,碧岚也算对鬼王有一些了解,自是习惯了自家鬼王殿下言语间看似文绉绉的任何鬼扯。
她来不及去理一向温润的他刚刚的话里有多少针尖讥诮,又有多少冲着她而来的机锋,自看到鬼王殿下的第一眼,她便撇开所有心绪,全然忘却了对深渊的所有恐惧。
她只知道,他来找她了,她的命便绝对不会绝于此。
她开始本来有点委屈,后来心里便是压抑不住的舒爽与喜悦。
这样想着,碧裙的裙摆一路拂尘而起,朝着鬼王的方向,漾成一朵轻盈温柔的碧色疾浪,揉散于漫天狰狞的灾劫间。
连灾劫,有那么一瞬,也荒谬地显得温柔起来。
她一刻不停疾步奔向渊边。
碧岚一向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虽然她也猜得到,就算在这样按说十分不利于男子的极地处境,强大如鬼王,他应该也不需要自己帮上什么忙。
而且一眼看上去,他也的的确确比适才的苍慈,或者比苍慈更加狼狈不堪的她,情况远远要好地多。
但碧岚仍是咬了咬牙,朝下坚定地伸出手去——
她想把鬼王尽快从深渊中拉出来。
此刻,鬼王覆了一半脸的面具裹着残阳的一道金丝,整个人半陷在深渊斑驳芜杂的光影里,让人瞧不分明他的脸色。
碧岚刚刚笃定的心又碎了碎。
她谨慎地转过脸去,飞快地看了一眼身后,又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量颤颤道:“鬼王殿下,你的伤都好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伤了?”
鬼王对着少女眼里飘摇欲坠的晶莹,面上僵硬了一瞬后,又恢复了眉眼间如常的清隽闲散。
“本来是好了。可刚刚看到自己心爱的洒扫侍女拼了命救一个外人的大义之举,心头似乎委实又生了些新的不爽利。”
鬼王声音很轻,碧岚微烫的喉头滚了滚,想说什么,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心爱的洒扫侍女?
如此明目张胆的讥讽,教她的心神一下子乱了。
她那样救苍慈,他果然还是生了气。
他的话怎么听起来,怎么都有一种铁了心要跟她翻脸算账的意思。
“碧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要知道,鬼界自然有我,鬼界的体面不需要你去成全。更多时候,我希望你只需珍视自己的性命就是了。除了生死,别的都是小事。希望你掂量清楚,慎重而为,没有任何事,能够大过于一个人的性命。”
鬼王难得如此端肃,碧岚于匪夷所思间心神俱震,“我……”
鬼王轻描淡写补充,“不然传出去,一介鬼王需要一个散鬼舍生取义,我真的会很没有面子。”
碧岚抚了抚心口,总算松了一口气。果然这样说话,才是她熟悉的鬼王的样子嘛。
见碧岚怔愣,鬼王嘴角溢出浅若无的笑,漫不经心地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指腹却轻轻地在碧岚的手心打了一个圈儿。
他微微仰头,鸦色睫羽半遮住眸中春水,他正一瞬不瞬地看向碧岚。
“但你跟玄女关于献祭的话,我在渊底刚刚也听到了,你说得很好。我在想,我以前,可能也对你生了些不小的误会。”
劫雨削着碧岚的脸,她微微一顿,不觉得疼,反而有种爽肌涤骨的畅然。
随即,她便见鬼王轻轻一荡,足底像生了羽翼似的,轻飘飘地稳立在了渊边。
望着他疾如闪电间轻软翻飞如莲初绽的衣袂,碧岚心中暗暗一叹,鬼王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优雅风姿,分明倒是比天界那些正儿八经的神仙,瞧上去更符合神仙做派。
玄女看了看碧岚,又偏头看向鬼王,迟疑了一下,“这女娃打从进此极地,我倒还没见她有如此兴奋的劲头过。莫非你就是她口里常提的那位鬼王?”
“哦?”鬼王转过头来,舒眉软眼地向着碧岚,“你经常跟她提及我么?”
碧岚:“……”
真的很会抓重点。
……
感觉自己被无视,阿玄反而来了劲,一念之下,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自鬼王出现、冷峻之气从眉羽一路绵延到下巴的苍慈。
啧,久居极地,甚感无聊,千千万万年都没见过儿女情长的戏码了。
阿玄浮想联翩,忍不住添油加醋道:“喂,那什么太子殿下,你明明是先来找她的。眼下人家都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撬你墙角了,怎么,你就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一下吗?”
苍慈果断躲开了玄女的胳膊肘,径自避开碧岚与鬼王的方向。
他直直看向玄女,略有些哑然,态度却十分坚决道:“九天玄女,你从前所犯罪过我暂且不提。至于冰魄蚕丝,眼下应该还在你那儿吧。”
阿玄闭目摇了摇头。
感情上如此没天赋,点都点不醒。唉,长得像君华上神的,怕是都要注孤生了。
“苍慈殿下,你也是来找冰魄蚕丝的么?”碧岚愣了愣,迷茫地看向苍慈。
“不是。”苍慈蹙了蹙眉,语气里有一股憋不住的烦闷,他竭力按捺心绪,“你救了我,所以,我帮你找。”
鬼王什么话都没说,他这会儿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柄折扇,折扇一展,哗哗啦啦,一道无形水障轻轻松松便隔开了漫天茫茫水汽。
什……什么玩意儿?
刚才的疾雨开始还不信邪、蹭地一下兜头齐往折扇的方向砸,蓄力把这个妖异的罩子狠狠撞碎,恨不得把这个慢条斯理手持折扇,又不尊重它们的年轻人大卸八块。
可它们刚一恼羞成怒地触及水障,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化成了一团儿不能成型的缥缈雾气,还来不及眨眼,它们便又化成了毫无攻击力的漂亮烟云。
香云阵阵。
衬得底下那个看起来举止动作无不优雅,实则心思手段无不嚣张恶毒的年轻人,更加飘飘若仙。
阿玄侧过身子,“你是男身?灵力术法却不受这里所制?”
鬼王轻声道:“谁说我用了灵力术法?”
阿玄完全不信,“那刚刚的水障又是怎么回事?”
“无他”,鬼王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踩了踩脚底窸窣作响的软叶,“只不过这里的水,比我想象中更听话罢了。”
“哦。”
阿玄适时朝上翻了个白眼。
她也渐渐适应了,这个鬼王说话,十个字,三个谜。
以及……
鬼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碧岚都一副见怪不怪,面上波澜不兴,唯剩下十分崇拜十一分信任的样子。
阿玄见无戏可看,三个人皆是警惕地很,完全不上她的当,只一门心思冲着冰魄蚕丝而来,面色不免有些难看起来。
“你们来晚了,至于冰魄蚕丝嘛,都被别人拿走了。”
阿玄搓了搓手上浮土,又望向碧岚,她收起了促狭,只目光灼灼,“你相信我,我虽然吓唬你不假,但我本来也就不讨厌你。你对献祭的看法,让我甚至很是喜欢。若是冰魄蚕丝真的还在,我定是愿意分与你的。”
碧岚点了点头。她们两个交浅言深,但至少此刻,她算是相信了阿玄的话。
她又看向鬼王。
冰魄蚕丝没了,他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鬼王轻摇玉扇,淡笑道:“玄女,或许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拿不走冰魄蚕丝的。别人如果真能拿走,那拿的一定也不是真的冰魄蚕丝。”
碧岚与苍慈一听这绕来绕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时皆听不明白鬼王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半晌,苍慈凝神一思,压低了声线,“天书记载,冰魄蚕丝乃是九羽一族至宝。传说中你们九羽一族,只会将冰魄蚕丝赠与你们心里认定的有恩之人。”
阿玄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有恩之人?
碧岚循着这个思路,突然福至心灵,“对了,阿玄姑娘。我记得你说过,那个时候,只有少渊上神帮过你。”
在碧岚看来,阿玄虽然最初认定苍慈与君华上神很有几分相似,情绪很是不稳了一阵子。
但后来再与苍慈说话时,她便十分坦然平静了。
由此可见,君华上神在她心中即便还有很重的位置,但她也应该早释然了吧。
碧岚总觉得,阿玄的有恩之人,不会是那个传说中高高在上君子端方的君华上神。
那她的有恩之人,真的就是她言语间寥寥提及的少渊上神吗?
……
对于此处极地,鬼王虽然算是初来乍到,但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更从容自在游刃有余。
他一会儿翻看着碧岚采来的一堆乱草,一会儿扶了扶一棵早前被劫火烧得焦黑的古木。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折扇已经收了起来,折在腰间,只扇柄露出一枚用极细软的丝线坠着的光润碧玉。
阿玄没有回答碧岚的问题,视线落在了鬼王流光的玉上。
“我看你这匕首上的玉瞧着倒是不错。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那她刚刚的问题,我的有恩之人到底是谁,你能替我答了么?”
等等……匕首?
这难道不是折扇么?
碧岚撑开了眼皮,直以为自己是不是眼睛瞎了。
渐渐的,她屏住了呼吸。
那块玉,越看越熟悉。
不止如此,扇柄上,清晰地刻着一个她莫名也很熟悉的图案。
红线细细密密绕了图案一圈,一寸一寸,近乎相思痴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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