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已然追随他十载有余,他所历经种种,他皆看在眼里。
月妃之死,数次毒害,师门厮杀…
他像极了一个无心无情之人,一次次从污秽血海中站起来,却永远都是那般从容淡漠,脸上从无半分波澜。
可如今眼前这个满眼偏执疯狂的男子…还是他从前发誓要永远追随的那个“主上”么?
卫临突然有种极其可怕的预感,若他真的说出了姒意如今的处境,眼前之人甚至会毁天灭地。
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还能如何?
卫临垂眸看着衣襟上那双骨节发白的手,沉声开口,“姒意姑娘替代祁凝絮嫁给了宗政宣,如今天晟的“三皇子妃”…便是她。”
他话音落下,却是长久的沉默。
卫临不敢抬头,却见他的身影似乎晃了晃,祁烨那干涩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怎会?卫临,你竟敢骗我。”
他的语气甚至变得轻松了许多,他是如此笃定,因为他了解姒意,她根本不爱宗政宣,又如何会嫁给他呢?
“属下不敢欺瞒主上,所言句句属实。”卫临硬着头皮直言,可依旧不敢道出姒意有孕事实。
又是长久的沉默过后,祁烨一点点松了手,颤声开口,“你骗我,阿意不会。”
祁烨知道如今姒意恨透了他,可即便再恨,又怎会拿自己的情来同他赌气呢?
不会…他信她不会的。
可是他又在怕什么呢?心又为何如同坠入冰谷一般…他只觉得冷,四面八方传来的冷意似乎化作了刀,要将他穿透淹没。
卫临握紧了拳头,再听不再去他这般执迷不悟的话,猛然抬头道:“主上!属下怎敢骗您啊?!!可姒意姑娘他不知是受何人所助,竟有□□,她离开那段时日一直伴在祁凝絮左右,只为伺机而动!!如今福元已然找到了与那女道士私奔的祁凝絮了!!”
卫临双眸凝泪,近乎吼了出来。
他从来不敢这般同祁烨说话,可眼前之人这条命到底还能随他的执迷不悟折腾多久?!
卫临话音落下,祁烨却是僵了身子,定定地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像雪一样苍白,心上有什么在一点点碎裂,轰然倒塌……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可脑海中的回忆却越发清晰起来。
在那样冰冷的夜里,她一直守在门口等他。
她同他说,“我喜欢你。”
她说,“祁烨,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这句话像魔咒一般禁锢着他,是他笃定不疑的真相。
可如今……却成了假的么?!
她喜欢的是他啊,怎么可以嫁给旁人?!!
怎么可以……这般抛下他……
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这其中又对他有多恨多失望……
卫临眼见祁烨满眼空洞一动不动的模样,委实吓得不轻,连忙唤他。
“主上!”
“主上!!”
“主上……”
接连几声,祁烨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通红的眼眸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不甘,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呼吸都觉得困难,胸腔间翻涌着无尽的痛,他近乎用尽了全力,才终于哽出话来,“她喜欢的人,是我。”
像是证明,又像是提醒。
“她喜欢的是我!”
“是我!!”
“是我……”
他就这般一遍遍地执拗地说着,直至声嘶力竭,无尽的冷意和恐惧尽数涌来,蔓延全身,只差一瞬,便能将他催垮。
祁烨再承受不住,踉跄出门。
他知道,若再不见她,他便要死了。
卫临见状,吓得不轻,忙起身追了出去。
“主上!!”
卫临本想阻拦,可刚靠近他的身后,便被祁烨体内翻涌的内力震飞,整个人撞在了身后的石灯上。
卫临咳了几声,大口吐血,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像是扭在了一起,痛苦无比,想撑起身子都难。
祁烨一路往前,单薄的身影近乎要溶于这茫茫天地,眉眼沾霜染雪,发丝凌乱翻飞,身体渐渐僵硬冰冷,心也跟着一点点下坠,曾经同她在一起的一幕幕却在眼前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桃花林初见,她惊讶地看他……
他爱缠着她,她虽无奈也哄着……
他受了气,她要帮他讨回来……
她抱着他,在幽深昏暗的殿中吻他……
她送他的玉簪……
她的以命相护……
她的一次次试探……
……
……
直到最后,她被他所伤时,看他时那悲凉又讽刺的眼神……
祁烨再也承受不住,身体已然到了极限,他拼尽全力也撑不住下坠的身体,又是一个踉跄,双腿无力地跪进了雪里……
胸腔翻涌的痛意化作血色喷薄而出,染红了霜雪和衣襟,在这皑皑雪色中,越发刺目。
他想挣扎着起身,可却终是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中,胸前伤口早已崩裂,可他却已觉察不到痛了……
他凤眸渐阖,眼尾温热晶莹肆意滚落,可那苍白唇间呢喃着的,依旧是她的名字——
“姒意,你可是在骗我啊……”
“姒意,为何要嫁给他……”
“姒意,你休想我会放过你……”
“姒意……”
“姒意……”
“阿意……”
……
……
漫无边际的黑夜似乎永远不会过去,昏暗的天地之间,尽是硝烟血色,浮尸遍地,血流成河。
姒意知道自己这是又梦魇了,可她就是清醒不过来,眼前所有的一切竟是如此真实。
她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转身去看,竟是一个血瞳大睁,满身插着箭镞的士兵尸体!!
姒意吓得不轻,想要快逃,可却又被一个手持长剑之人拦住了,那剑端的鲜血汇聚成滴,一点点落在地上,砸出血花,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她心生恐惧,不想多看,可那人偏又瞬间靠近了她——
那绝世容颜,淡漠神情,不是祁烨又是哪个?!
他满身血迹,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不发一言,姒意想跑,可偏又动弹不得,直到他手上那染血的长剑朝她刺来——
……
“啊!!”
姒意猛然惊醒,眼眸却无法适应刺眼的初阳,下意识地抬手遮了脸。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姒意便听到了宗政宣那焦急的声音响在身侧——
“小意!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还是……又做噩梦了?”
宗政宣眼见她遮脸的模样,忙让内侍又遮了一层柔月纱,姒意这才渐渐适应地放下了手。
他坐在床畔,为她擦去了额角的冷汗后,轻抚后背柔声安慰,“没事了,我在这,没事了……”
姒意抬头看他,是初醒时愣愣的模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尽是澄澈,呆呆的莫名可爱。
宗政宣不由一笑,又朝床里坐了坐,耐着性子诱哄道:“往我怀里靠一靠,好不好?嗯?”
姒意没应声,宗政宣继续哄,“你靠着我,便不怕了,不信你试试。”
宗政宣说着,双手已然握住了她的肩膀,正想试着让她朝自己这边凑一凑时,胸口却被“突袭”了一拳!
她力道当然不会有多重,可她心里的阻碍却好似有千斤一般,宗政宣垂下眼眸,熟练地掩住眼底的失落,揉了揉被她打过的地方,煞有介事地道:“若我们真有孩子,让他整日看着你这般打我,我这做父亲的威严何在?”
姒意今日没空同他玩笑,方才那个噩梦让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悲凉之感。
这天下之大,那人竟留不得她一处存活之地,如今在她的梦里,他也要来追杀她……
想来也是,若你杀一人便可功成千秋,那还徒劳做些其他做什么呢?
思及此,姒意起身推走了身侧的宗政宣,语气冷冷硬硬,“出去,我要更衣。”
宗政宣走到屏风处,又回身看她,目光落在了她平缓的小腹处,盯了许久,不由郑重问道:“小意,你服用那药当真对身体无害么?你莫要骗我……”
姒意有些不耐烦的瞪了眼他,“你已问过我几百次了,我都说了没事,再说,你还不值得我为你残害自己的身体。”
这话虽说的半分人情味没有,可却能极好的打消宗政宣的疑虑,他点了点头,却也无心再多问其他,转身便离开了。
姒意松了口气,也不由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假孕药这东西,服用过后虽能使女子有怀孕体征,实则就是在体内“孕毒”,有孕迹象也不过是“中毒”的令一征兆罢了,时日久了,自然是会损伤女体的,即便是服了解药,日后想要有孕,也极是困难。
姒意叹了口气,喃喃道:“无妨,反正我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
……
……
从前姒意身为天晟太医,身份低微,又加之后来宗政宣的偏爱,难免要受这些朝堂内外的排挤。
如今她得了这“北齐公主”的身份,又加之“怀有身孕”,本想着那些算计迫害之事能少些,不想今日竟又遇上了,还闹到了皇后那里。
这事起因原是东宫侍女送“安胎药”一事,姒意没喝便觉不对,唤来太医院的曹文轩一看,果真是有异样!
这“安胎药”里面竟还掺了红花和麝草,都是活血化瘀之物,尽管这对姒意来说无甚差别,可暗害皇嗣之行,却是其心可诛!
那名侍女送过药后,想来是已然预料到事情会败露,便服毒自尽了,她又是个孤女,除却能查到她的家乡,旁的更是死无对证了,事情很快便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尽管她平日里吃斋念佛,可这一次却是当真坐不住了,兀自召来了宫中上下女眷,只为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姒意这次可是见到了许多从前的老熟人,什么羽贵妃,辰妃,丽妃,萧玉儿,……该来的一个不少。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期间她倒总觉得羽贵妃好似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在她的脸上盯出个洞来似的。
“本宫眼里见不得什么脏东西!更何况是关乎本宫的皇孙,今日之事,本宫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关乎你们其中一人……”皇后话音一顿,目光不由落在了一侧的羽贵妃身上,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本宫决不饶恕。”
她话音一落,众人连忙下跪表明忠心,唯有羽贵妃轻轻一笑,一双媚眼看向一侧姒意,“三皇子妃金枝玉叶,还怀有身孕,自然是不容有半分闪失的,好在三皇子妃精通医术,否则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也不知羽贵妃是故意还是其他,刻意重重说了“精通”二字。
皇后冷笑,“呵呵,是了,若非凝絮吉人天相,博览群书,倒真让某些人得了可乘之机。”
“是是是……不过,皇后娘娘,臣妾倒还是有些疑问。”玉贵妃说着,瞥了眼身后的侍女,她连忙递来了一本有些发旧的书籍。
羽贵妃随意翻了其中一页,认真看过,扬声念道:“天启十二年冬,霏霏飘雪如棉絮,帝得十一公主,名“凝絮”。”
“十一公主身体康健,性活泼喜乐,贵胄之相。”
羽贵妃继续翻着,挑眉一笑,又挑衅似地念道:“天启十九年,公主六岁由余,性喜歌舞,却厌女戒,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凡见书中多字,必满面生厌……一日帝查,公主不能对答,帝怒,罚其禁闭一月……”
羽贵妃念到此处,偌大的宫殿之中已然响起了纷纷的议论,姒意心弦一紧,不由看向羽贵妃,她还没等开口,羽贵妃却是先她一步,道:“三皇子妃,你可知道臣妾手中的是何物么?”
姒意沉默不语,那是记录祁凝絮在北齐宫中的记本……不过她根本不知是何人所记!更不知里面具体记了什么。
羽贵妃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怪不得方才她那般看着自己,莫非是已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姒意不敢再往深想,心中莫名慌乱,眼也跳得得厉害。
尽管心虚,可姒意带着□□,一张“假面”却是从容。
“自然知道。”
羽贵妃嗤笑一声,“臣妾才疏学浅,倒是没看过什么医书呢,不过这宫中曾经有位姓姒的女太医,她药箱里时长带着医书,本宫曾看过一回,书上记载甚多,杂乱无序,看着十分头疼……三皇子妃你既自小就不喜这些,甚至还为此曾触怒过北齐先帝……为何突然就变得精通医术了呢?”
羽贵妃眼见周围的议论声越发大了,脸上得意更甚,媚眼略过众人,满面天真疑惑的样子,“臣妾虽不懂,可臣妾却是十分好奇,到底是何种契机才让三皇子妃下定决心钻研医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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