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姒意第二次来这驿站了,可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也不知祁凝絮如今如何了。
祁烨将她送入房中后,骆明便过来低声同他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淡,道:“托封书信便是了。”
骆明应声退下后,这偌大的房中便又剩了姒意和祁烨二人。
姒意早已不觉得尴尬,如今她的目光早已被桌上摆着的这二十几道花里胡哨的菜色吸引了。
在天晟时虽也是顿顿十几道美味佳肴,可也多是中规中矩的宫廷菜色,除了食材珍贵,摆盘华丽些,味道也就那样。
可如今眼前这些……也忒华丽了点。
白菜做成了玉树形状,上面垂下朵朵裹满红润蜜汁的花瓣状肉段,两条锦鲤炸成争相跃起的形状来,金色的身子上点缀糖醋酱汁,竟依旧是栩栩如生的,振翅欲飞的凤凰鸡,玲珑镂空的肉丸,瞪圆眼睛的醒狮酥,还有这元宝状的水饺……除去色香味俱全外,竟是一派栩栩如生的模样。
姒意在途中无甚胃口,本就饿了,如今看着眼前这么一桌子菜,就算是再硬气,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下意识地想筷子,却想到了什么一般,看了眼一侧的祁烨。
祁烨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轻声一笑,走到桌前坐下,“阿意想吃什么?我来帮你布菜。”
姒意轻抿了下唇,她倒不需要人伺候,只是不想他在她身边这般盯着她看罢了。
可这是他的地方,她总不能恬着脸让他走吧?
她正想到这,腹中已是饥肠辘辘。
好汉不吃眼前亏,姒意也只得坐下,头也不抬地回应,“不用了,我自己来。”
姒意最为好奇的便是那“玉树肉花”,第一筷便夹了朵红嫩油亮的“肉花”,不出所料,果真好吃得要让她流泪。
外皮酥脆,内里鲜嫩,酱香中带着一点甜辣的味道,回味之余,让人流连忘返。
姒意又夹了一块微微瞪大眼睛,难掩惊叹之色,不由得又夹了两块来尝,她本就脸小,只吃了两块,脸颊便显得鼓鼓得。
她自己倒未察觉,可这副模样落在祁烨眼里,简直是可爱至极。
祁烨就这般盯着她看,唇角尽是笑意,连自己的菜也忘了夹,心中竟是没有由来的满足温暖,……
原来,这便是过年了。
他好像突然懂了,为何从前宫中那些人为何会这般期盼这个日子。
祁烨就这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姒意想忽略都难。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那偷吃人参果的猪八戒,一副没见过世面又急不可待的模样。
思及此,她只觉得莫名恼怒,“啪嗒”一声放下了筷子。
祁烨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阿意。”
“你总是这般看着我,我怎么吃?”她有些埋怨地看了眼他。
祁烨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竟这般看着她许久了。
他抿唇笑笑,忙别开了眼,“是我不好,阿意吃吧,我再不看了。”
他话音落下,便低头去夹菜了,倒真没再往她这看了……
酒足饭饱之后,姒意撑得肚子有些胀,实在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眼眼见祁烨又要同她说什么,门外却适时地传来了爆竹声响,姒意忙大步走到窗边,拉开小窗一看,外面已是亮如白昼。
夜空下绽放着绚丽斑斓的火焰,犹如花海,此起彼伏的红光噼啪作响,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甚至掩盖了人们的欢笑声和高呼声,即便是没有出门,那除夕固有的热闹气息也纷至沓来,渐渐冲散了姒意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紧绷的神经。
她正想着出门看看,可手却被身后的人紧紧握住。
“你——”
姒意刚一转身,便被他手中拿着的一沓红包引去了注意。
这红包大约半纸厚,上面印着烙金小字,约摸十几个的样子,方才不过一会儿功夫,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拿的,变戏法似的。
“过了除夕,阿意便二十岁了。”他轻声说着,又拉过她的手,将那一沓红包放在她的手心,眼眸微垂流转之际,尽是温柔。
“从前那十九年,我未曾陪你过过这除夕,今日一并补上。从今以后的每一个除夕,我再不会缺席,愿我与阿意日后的年年岁岁,都能共此良辰,相守相望。”
他说完这话,唇角竟不自觉地扬起,笑意难掩,握着她的手更是舍不得送开。
姒意眼眸中尽是他的倒影,如今的他,一如初见,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温润俊美的少年,只是……
她更不会忘记,她永远失去了曾经那陪在她身侧,陪她过了十几个年的父皇和娘亲……
一家团聚时那其乐融融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可是同眼前的一切相比,却渐渐变成了灰色。
弦妁……弦冰!
姒意渐渐收紧了手,那手中红包的边缘已被她捏得有些褶皱,祁烨笑意僵在脸上,正欲开口,却被姒意一把甩开。
姒意几乎没有犹豫的将那些被她捏皱的红包砸在了他的身上,在祁烨满眼慌乱的注视下,她冷笑一声,“你这是要做什么呢?这点小恩小惠,还是留给你的弦妁吧!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会想方设法地杀了弦妁!你最好如今就想清楚,到底是等着给弦妁收尸,还是如今就放了我。”
“不会再有弦妁。”祁烨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她,声音坚定,重似承诺。
“什么?”姒意有一瞬不解。
“她已经走了。”
姒意怔怔片刻,突然醍醐灌顶似地,讽刺地了然一笑,冷声问,“是你放她走的?呵呵,我怎么忘了,她在你心中的地位这般重要,你早该想到这一步了……”
“不。”祁烨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决绝。
从前,他总害怕面对自己的真心,才会一次次用对“弦妁”的承诺来麻痹自己。
可如今这话再听她提起,他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厌恶。
事到如今,她是真的不懂,还是一次次借“弦妁”回避他?
思及此,祁烨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即便姒意手指屈蜷着,隔着这般厚重的衣料,依旧能感受到他快速有力的心跳。
他又靠近她一步,欣长的身影近乎将娇小的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姒意受不了和他这般靠近,下意识地想躲,可人已被他紧抱在怀里。
那似有若无地玉华冷香萦绕在侧,带着颤意的吐息散在耳畔。
“她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只是,我曾经欠她……”
姒意自然明白他这话中之意,可她呢?
弦冰父女欠她父皇母后的呢?!欠杞国的呢?!又有谁能来替她偿还?!
归根究底,她最不该做的,便是当年救了这个人!
可老天无眼,如今又让他们纠缠在一起!
想到这里,姒意心中更冷,抵在他心口处的手用尽力气,重重一推——
祁烨闷哼一声,竟踉跄了两步。
姒意强忍着眼泪,一字一句地道:“我这辈子,最恨,最恨的事情就是遇见你!!”
她话音落下,再不肯多看他一眼,转身便出了房门。
门外那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依旧延绵不绝,可他眸中的光却渐渐黯然,就这般愣愣地站了许久他才缓缓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红包,一一拾起。
“咳咳……”
他咳的声音虽轻,可却重重地扯动着心口处的伤,方才她怨恨的模样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似的。
是了,若是没有他,她早就杀了弦妁,报仇雪恨了。
可他呢?
祁烨不禁想起了之前那段没有她的时日,他好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的日子,犹如漫无边际的寒夜,空洞冰冷的让他害怕。
如今她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对他都好,至少,他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可他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恩怨,放走她的仇人?
他的一个承诺,又如何能够用她这毕生的恨来偿还?
她是该恨他的……
如今,她该对他更失望了吧?
祁烨垂眸看了眼手中的那些红包,只觉得这些红色是如此刺目不堪。
……
……
姒意知道,她如今是无法轻易逃脱的。
哪怕她如今能独自一人在檐廊下看烟花,可周围那十几双眼睛,她又如何能轻易忽略?
漫天缤纷红光亮如白昼,远处传来热闹的欢笑声好似也暖了这冷风一般,姒意只觉得此刻不像来时那般冷了。
许是这烟花和喧闹声实在太大,姒意竟都未曾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花姻盯着她的侧脸,眼里已有了晶莹泪意。
她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贺礼递向她,哽咽开口,“王妃……”
姒意扭头看着她,目光冷如冰雪。
花姻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却是像从前那般唤了她一句“小姐”。
“这是我为您准备的,我知道您早已视我为仇敌……只是,在我心中,您依旧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呵呵……”姒意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锦盒时,尽是讽刺。
花姻心里难过,她正欲开口再解释,可姒意却拿走了她手上的东西。
她心里又惊又喜,激动地近乎哽咽,“小姐……”
“去他妈的好人!”姒意重重说了句,抡圆了胳膊,将锦盒扔了出去!
好人?
当个屁的好人?!
当恨意深入骨髓之时,再不会有一个人会记得“好人”两个字要如何写。
姒意没再理会花姻,只是依旧目落远方,寒风夹杂着火药气味蔓延不绝,可依旧遮不住这万家灯火的热闹。
花姻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眸中早已雾意四起……
……
子时一过,外面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也渐渐没了声迹,姒意只简单洗漱了一下,已然困得不行,身子一沾床,便就势躺了下来。
眼皮渐渐开始打架,脑子里乱哄哄的,神识也也早已不知飞向何处,就连那隐约靠近的脚步声似乎也跟着一同入梦了一般。
祁烨缓缓坐在床边,眼前熟睡的女子呼吸均匀,清丽容颜恬静美好,只是眉心偶有蹙起,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他就这般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心中已然涌起情绪万千,五味杂陈,直到指间轻触到她的眉心,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无声地唤了她的名字。
“阿意……”
纵然眼中缱绻万千,也终究挨不住那暗涌的愧意和恐惧。
再见之后,即便是她就这般在自己眼前,他的心也是悬着的,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足以让他的心弦紧紧崩起,一刻也不敢放松。
祁烨轻轻拉着她的手贴向自己的侧脸,那手心的柔软温暖一如从前,祁烨长吁口气,又俯身凑近了她些许,一如方才那般无声开口,“这般任你左右,便是我的命了……”
……
……
马车快到邺城时,姒意不由想起她出嫁那一日的情景来。
只不过,那一日是雨雪霏霏,今日却是雪霁初晴。
还有随她一起的祁凝絮。
祁烨既然抓住了她,祁凝絮想来也早被找到了。
此时的姒意已然一路都没同祁烨说话了,想起祁凝絮,她还是没忍住。
她刚一转头,便对上了他一双满含喜悦的灼灼眼眸,她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方才就一直这般盯着她的后背看么?
有病么?!
姒意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阿意,可是有事要问我?”祁烨轻声问。
“祁凝絮呢?你将她如何了?”
提起祁凝絮,祁烨脸上的笑意倒减了许多。
他倒是疏忽了,竟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胆子。
如此忤逆之人,本不该留着,只是,有些人,“死”还不足以让她记住利害教训。
思及此,祁烨朝姒意笑笑,温声道:“她如今在自己的宫中,我没将她如何。”
姒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祁凝絮和那小道姑的事,他定然也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以他这般阴狠的性子,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姒意正想再问,马车已停驻下来,门外传来齐声拜礼恭贺之声,姒意扯开车帘看了眼,是祁欢带着一众大臣过来的。
祁欢长开了些少年的稚气,目光瞥向这里时,姒意便放下了车帘。
祁烨如今倒是连马车都懒得下了,一众车马就这般气势恢宏地进了城门,一众官员早已臣服为常,只有祁欢死死盯着祁烨的马车,气得胸口胀痛。
他这个皇帝!当得像是个屁!
……
这一路行来,姒意只觉得讽刺。
现实,永远比想象中得要魔幻千百万倍,原来那些狗血谋朝篡位的电视剧里写的剧情,委实是太过保守了。
“你干脆自己当个皇帝算了,顶着这“摄政王”的名头有什么意思?”姒意白了眼他,冷冷地道。
她本也是随意吐槽,可祁烨却听进了心里,认真看她,“怎么,阿意想做皇后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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