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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冬天是冷的。
虽然地处温带季风气候区,可局部气候却具有海洋性特征,导致整个日本都是终年温和的风貌,四季分明。
每年三月,樱花都会从福岡开始征程,一路绽放,自南向北开到北海道,世界各地的旅客慕名而来,目黑川的长河到了季节,东京千鸟渊的山樱和染井吉野樱也倾向水面,纷纷扬扬,几年光载。
我是被由美妈妈在冰场捡到的,同样是在三月,早樱开放的季节。
可能因为实在太小没有记忆,懵懵懂懂的年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只知道那个高挑又温柔的女人犹豫地迈着步子站到我面前蹲下时,我记住了她温和而又怜爱的眼睛。
她是认识我的。
听她说,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其实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那时还有些惊诧于有个好小的孩子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着,全程都在状况之外,居然还会冲着灵台上的照片伸手讨抱。
由美妈妈是我母亲在日本为数不多的朋友,据她所说,我母亲曾经是个外交官,父亲是中日混血却从小随家族久居中国。
两个人算是大学同学,中途谈过一次恋爱却因为各种原因分手了,只不过父亲一直放不下这段感情,接手家族事务后专程飞来日本守着她,一来二去也算重归于好,那朵孤傲的玫瑰终于重新为他低下了头。
这样算怎么说我也该是个千金小姐,可是母亲身体本身就弱,当初在日本生下我之后因为水土不服和调养不当更是伤了根本,不过两三年光景就离我而去。
母亲走后,父亲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我相信他是想做个好父亲的,只不过我同母亲生的太像,所以每每看到我他都会红了眼眶,又得偷偷背过去生怕我看到。
那时候的我于他来说,是救赎,亦是惩罚。
小孩子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冰场就算了,继续扔在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由美妈妈怕我出危险,只能暂时把我从冰场抱回家再联系父亲。
这件事我记的倒清楚,那个向来矜贵儒雅的男人从她手里抱过我的时候没有藏住眼底的悲伤,他憔悴很多,不熟练地托着我,整个人僵硬而又不自然。
他嚅嗫着没动,无助地看向由美妈妈,像是溺水者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虽然知道很唐突……但是,能否帮我照顾小瑜几年,多余的理由我知道很没有说服力,可是一个孩子的成长环境对于她的人生很重要……羽生小姐……我不希望她的孩子会毁在我手上”
我记得那天后来下了雨,由美妈妈把我抱进屋里放下的时候那个从冰场就在一直打量我的小蘑菇头哐当一下从房间里跑出来,眼睛亮亮的:“呐妈妈,那个漂亮妹妹会留下来吗?”
由美妈妈没有回答他,蹲下身来看着我,似乎是考量之后才轻轻问:“你父亲说没有给你取日本名字,那你愿意跟我们姓羽生吗?”
孩子是敏感的,就像动物幼崽天生就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可以分清谁是温柔无害,谁是心怀鬼胎,尽管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可是他们会主动避开那些令自己感到不舒服的事物。
我看了由美妈妈很久,最后轻轻抱住了她,很不熟练地说道:“谢谢”
我不排斥他们,特别因为由美妈妈给我的感觉像是仙台三月盛开的早樱,淡雅温柔而又干净,我很喜欢她。
由美妈妈给我取名结绫,结弦的结,纱绫的绫。
倒是秀利爸爸回来时见着我沉思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在我怯生生的眼神下败下阵来:“还是狠不下心啊……真的跟那位小姐很像呢,取了名叫结绫?小名呢?小结绫有小名吗?”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可是记忆里仅存的东西就只有母亲温柔的笑和虚弱的身影,我不自在地抠抠手指,低下了头:“……好像,没有”
全家里可能只有羽生结弦是个缺心眼的,他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家里来了个漂亮妹妹,软糯糯的看上去好可爱,乖巧到像是刚出生的动物幼崽,随便一逗都会用水润润的眼睛看向你,抿着嘴,怯怯的喊一声“哥哥”,兔子一样温驯无害。
羽生结弦一开始是为了跟着姐姐才学花滑的。
可他的天赋和冰面对他的相吸力让他注定不止步于此。
冰场从一开始对我来说有种奇怪的天然吸引力,羽生结弦每天去训练的时候我都会跟着一起去,趴在旁边看他学习跳跃,然后噗通一下摔得龇牙咧嘴。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由美妈妈也曾经笑着问我想不想和哥哥姐姐一起学花滑。
可我深深知道我只是眷恋那片冰,就像是孩子眷恋母亲的怀抱。
那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却和羽生结弦那种愈演愈烈的热爱不同,他可以视花滑为至高信仰,可我对花滑没有兴趣简直是从一而终,我只是爱上那片圣洁罢了。
老实说如果羽生结弦学的是短道速滑而不是花样滑冰我也照样会蹲在这边看他。
这个小哥哥,身上有种很奇怪的气场。
父亲后来时常会飞来日本看我,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将我抱在怀里处理他的公务,偶有时间才会和我一起去看羽生结弦训练。
只能说不愧是血亲,他对花滑同样不感冒,却开始觉得女孩子还是该学些东西比较好。
于是他开始带我频繁出入各大场馆,在见识到我对舞蹈绘画唱歌一类真的没什么兴趣以及天赋之后,越挫越勇的父亲终于开始把视线转移向体育竞技,首当其冲就是花滑。
他替我报了学花滑的班,比起我的兴致缺缺,羽生结弦看上去真的很高兴,时常在我颤颤巍巍贴着墙慢慢滑行的时候踩着他的冰刀围着我打转。
那年他不过六岁,我却在这块冰上感受到了他似有似无的统治力,特别是随着年岁增长,我就越发能感受到这片冰面对他的喜爱。
像是未知的战场在期待神明的到来。
但是我学花滑真的连三分钟热度都没有,父亲也算是看出自己的女儿真的对什么事物都缺乏兴趣,思来想去竟也由着我的性子乱来,后来的花滑训练说不去就不去,去了也只是在场上划水解闷。
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子平凡地一直下去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事情的转机是出现在八岁。
那年秀利爸爸带我和羽生结弦参加了一个朋友聚会,聚会的主人是位弓道狂热分子,居然在家里特地开了一个房间做训练场,他们家的小哥哥天生笑眼,长得好看不说洞察力还极强,一眼就看出我对他手上那把弓的兴趣极其浓厚。
那是我第一次拿弓,和之后用的比赛专用反曲弓不一样,日本弓道用的是日本传统的木丸弓,细长的一根比我人还高,那个哥哥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去房间里找出他小时候练的那把弓给我,蹲下身来指导我站立姿势。
我是那时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澄澈温和,却闪烁着不寻常的颜色。
“你是混血儿吗?”我小声问。
“算是吧,母亲是日法混血,可能留了一些法国特色给我?”他温和笑笑,示意我把背挺正,“敛息,沉气,把身体重量均匀落在脚上……喔,手别抖”
弓弦张开绷紧,又在一瞬间收缩回原地,箭头插在靶心上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哥哥就松开我的手站起身:“自己试试看?就按我刚刚说的那样”
后来我开始学反曲弓的时候总是不太适应,因为反曲弓的重量和木丸弓不能比,虽然也不算太重,可技巧和力量需要双重加持才能射出一支正中靶心的箭,更何况后来正式比赛的射距长达70米,一开始时常会让我累到抬不起手,乃至于最后逼着自己去锻炼手臂力量,练到后面居然可以徒手掰开一颗苹果。
羽生结弦没有跟过来玩,我尝试按他说的那样搭弓,咬着牙努力使自己的手臂不要发抖。
但到底还是年纪小控制不住,那箭歪歪斜斜飞出去之后插在了靶子的边缘位置,尾翼摇晃了两下,吧唧一下从靶上掉了下来。
我被挫败感打击到,回头一望想叫那位哥哥再教我一次,却看见秀利爸爸站在门口,面色复杂地看着我。
父亲自从知道我开始学习射箭之后简直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就像是当初秀利爸爸看见我时那样,在我看取弓搭箭的那一刻,父亲也笑了,似在缅怀故人:“当初你母亲也是射箭玩的最好,别说社团比赛了,整个俱乐部都玩不过她”
“没想到你也喜欢这个”
那个时候的羽生结弦不知道这些,他开始参加各种比赛,训练几乎占据了他的大部分娱乐时间,可他看上去却比以前更为快乐。
仙台没有射箭馆,为了获得基础的指导,我开始忙着东京仙台两头跑,一直等到由美妈妈把我牵到比赛场地时我才晕乎乎地反应过来今天是羽生结弦第一次参加全国性比赛——全国初级花样滑冰锦标赛。
那次比赛他拿了b组的冠军,松了一口气以后终于开始关心周围的新事情,在秀利爸爸口中得知我学习射箭之后,羽生结弦“诶诶诶”了好几声,直勾勾地看了过来:“小结绫,你有弓高吗?”
我面无表情地把他放在沙发上的噗噗酱一屁股坐了下去。
有时候钞能力的好处你根本无法体会的到,父亲回过神来后意识到每周花两个小时前往东京学习真的很浪费时间,就在仙台冰场附近物色了一个地方改装成了射箭馆并且特聘了一位老师指导我。
场馆很小型,基本上是供我一个人使用,像是独属于我的小小乌托邦。
十三岁的时候我开始参加比赛,十五岁的时候日本青少年组的选手已经没人比得过我了,羽生结弦则比我更狠一些,十五岁生日一过他就开始策划准备升组的事情,奈奈美教练和由美妈妈都没有反对,却把担忧写在脸上——成人组的比赛和少年组不一样,竞争更为激烈也更为残酷。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片圈子究竟是不是干净的,名利场会侵蚀人的思想,利益至上的人们同样会践踏他的热爱。
我开始怕他变得不像羽生结弦。
在三月份的世青赛取得冠军后,他不仅是青少年组的大满贯得主,还是近几年来日本最小的升组选手。
一般来说有的选手都选择在青少年组硬耗,卡着年龄上限进行升组,因为再优秀的运动员往往升完组后也会有一段时间变得泯然众人,藏在一众天才之间充当长久的背景板。
可羽生结弦是天才中的天才。
升组之后的第一次比赛就拿下了第四,压力直逼当时称霸领奖台的三大巨头——这也是我有时候最讨厌日本男人的地方,每个人都虚伪的要命,表面上鼓励后辈,背地里使绊子比谁都狠,硬生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那个时候我刚拿下全日赛青少年组的冠军,又恰好撞上羽生结弦升组的新闻,两方记者一合计顿觉诧异——诶?这两位是一家人吗?
后来羽生结弦总是笑着对我说,总觉得他的人生从十五岁开始变得幸运,也从十五岁开始变得不幸。
因为练花滑的缘故,比起普通日本男生,我这位小哥哥总是纤细了一些,校园暴力盛行的日本,一点点缺憾和过错都会被有心之人刻意放大,那明明是冰面最喜爱的身体,却被他们贬的一文不值。
一般花滑选手都会因为力量感过强造成美感上的缺憾,羽生结弦和他们不一样,他体脂率极低,肌肉附在筋骨上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的,腰腹也瘦的过分,整个人挺拔又干净,乐曲的美感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花滑特有的柔和和跳跃间干净的力量感都被他很好的展示出来。
他把花滑从体育竞技彻底变成了艺术——那绝对是冰最喜欢的孩子。
可是我们都忘了艺术家总是敏感而又脆弱的,他们对情绪的洞察力深刻到旁人所无法理解的地步,尤其是羽生结弦,他身上那股孩子气和他特有的少年感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再加上对情绪的把握能力随时间推移而增强,他开始分得清旁人写在面具下的感情。
我记得他年纪小一点时还会很臭屁的说“我在外面可受女孩子欢迎了”,而等他真正夺得荣耀之后我却没再见他提过——长年累月的相处让我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可每每问起他也只是笑着说我胡思乱想,摸摸头就想权当无事地过去。
他不擅长演戏,甚至不擅长撒谎,他藏不好眼睛里的感情,我敢相信,倘若他去做演员肯定是烂片频出。
他的眼睛替他说出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
他从小就这样,什么事都憋着不肯说,我就知趣地没有问,伪装成太平盛世,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还在国小的时候就因为保护别人导致自己受到孤立,我还因此打过几次架被老师通报批评,而等我升入国中之后又因为忙于训练和比赛很少去学校,父亲一向对日本教育看不上眼,倒是宁愿让我在家请老师补课自学。
一开始还想叫上羽生结弦一起,可是他总是叉着腰一脸不赞成:“你上的东西我都上过了呀,真的是,太小瞧我了吧”
我被父亲保护的很好,一直未曾领略过人性的险恶,也自然不知道处于嫉妒之下的人们会做出什么令人讨厌的事。
那时我刚结束全日赛的比赛,父亲给射箭场馆的新维修还没完成,自从上了高中之后除开学典礼我就没去过几次学校,由美妈妈因此建议我回学校待几天,一副怕我交不到朋友的担心样子。
我其实有朋友,但也的确不怎么需要广泛地交朋友,毕竟人际关系太浅薄了,微微一扯就可以轻易断掉,要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一直是道很简单的选择题。
学校我没去过几次,社团也只是在羽生结弦的推荐下进了弓道社,老实说练了反曲弓和光弓之后我甚至有些看不太上木丸弓,这种弓箭属于日本民俗文化,几乎人人都学。
原本教我的上杉先生在世青赛之后提出要我更换教练的请求,原因是他自认已经没有办法把我教的更好了,如果想更进一步就必须去找更厉害的老师。
我的新教练是父亲从中国请来的,看上去很年轻,特地问了才知道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天才少年,只不过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在参加完世锦赛之后就没再参加任何比赛,据说他从国家队退出的时候把主教练气的摔坏了一个杯子。
但是让在役运动员来教另一位运动员,其实有点不靠谱。
父亲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在某一次聚餐时悄悄跟我说他其实在物色韩国那边的教练来教我,虽然说是教练,其实是他受人所托,给这位心理上出现一点小问题的顶尖运动员提供一个暂时的避风所。
新教练真的很年轻,在性格上也是棱角毕露,他前阵子听我说起木丸弓的时候不自觉挑了半边眉,沉默良久,看上去很认真地在斟酌字句:“唔,这个毕竟是人家日本民俗我也不好说什么……你既然喜欢你就拉着玩玩吧,毕竟日本弓道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在国际赛事上拿几块金牌……”
“这话你别在外说”我漫不经心擦着弓身,忍不住提醒,“小心被打”
“知道,毕竟是自尊心强的要死的民族——”他伸个懒腰应了,撑着下巴看向我,像只懒洋洋的大猫,“喂,小鬼,等你什么时候拿到少年组大满贯我可就不教你了,给自家立对手这种事——”
“那你回国之后会回到国家队吗?”我打断他的话,停下动作,抬起脸直视他,“我一定会走到国际赛场去的,老师”
“说不定,能有机会和你成为队友”
他站起身的动作顿了顿,骤然扭过头惊诧地看着我。
虽然答应了由美妈妈会回去学校认识新朋友,但是我早上还是选择偷懒赖在家里不动,下午才顺了由美妈妈的意去了学校。
我对学校不熟悉,四处找了几圈也没找到羽生结弦在哪里,而且我也不想去一个陌生的教室坐着上一下午莫名其妙的课,索性找还在办公室里的老师要到了弓道社的钥匙,闷头在里面打算待一个下午。
我喜欢射箭,拉弓的那一瞬间会使人沉静,只有沉静下来才会想起很多东西。
比如我对羽生结弦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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