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不知替她做出此种选择是否正确,只是下意识觉得,她既有心愿未了,便不该留着遗憾离开人世。

    待三十后,西奴得知她早已身亡,加之经由漫长岁月的锤炼磨砺,或许能彻底放下此桩仇怨,安心过活。

    可如今……所有企愿止于今朝。

    雪禅抿了抿唇,喉间微微发涩。

    身后轻拥着她的少年,心中灵犀忽而一撞,他低低唤道:“禅儿?”

    雪禅回头望着白衣少年,眼里浮动着恍然迷惘,世界一静,犹有虚幻隔世之感。

    人各有命,有时她也无能为力。

    只是,她格外想念她的少年。

    “我来晚了。”

    云戮也凑在雪禅耳边,声音低沉柔软,轻轻敲击耳膜。他眸底水光如连漪圈圈漾开,一颤一颤地将雪禅的双眼染红。

    雪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生怕一动,这美好虚影便会散于人间。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白衣略显空荡,面容极为苍白羸弱。

    云戮也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柔柔一笑。

    她心底的宁静碧泉,因此泛起了粼粼波光。

    云戮也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长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雪禅,双眸夹杂细碎笑意,含混着微不可察的贪恋。

    他提着剑的手腕微微转动,磅礴剑气呼啸而过,便听远处一声惨烈嘶吼,一道爆裂炸响。

    雪禅循声望去,只见左裕面目扭曲,跪倒在地,双臂全无,双肩处血溅如瀑,狼狈不堪。

    周围死尸遍地,如滔滔血海盖于炼狱之上,衬得房梁飘扬的大红锦缎分外诡异。

    雪禅尚未回过神来,只觉手中被塞进一金属物体,随即整只手被温暖包裹。

    她手中握着的仙齐剑,听闻曾是她父亲的佩剑。

    她被风时送至学士府时,将其落在了星云阁里,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如今却从手心沉甸甸的熟悉分量里,觉出了重逢的喜悦。

    云戮也知她体力透支,便握紧柔荑,替她分担重量。

    “想如何杀了他?”他轻声询问,似怕扰了少女清净,但看向左裕的双眼却有雷霆之怒生生不息。

    雪禅摇头:“后院有很多姑娘惨遭其毒手,若左裕落在她们手里,比直接让他痛痛快快死了,要更死得其所。”

    云戮也唇边噙着笑,眼神里尚且带有些许努力压制后的泠然残冷:“该让他再难过些的,如他这样的人能活至今日,大约是阎王爷应允了,要他在下黄泉之前,偿了阳间的债。”

    雪禅眨了眨眸子:“多日不见,戮也比之从前,牙尖嘴利了许多。”

    左裕看着面前二人说说笑笑,心中不甘更甚。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眸光一暗,欲有所为时,又听两道炸响齐鸣。他猛然落地,身子矮了一截,忽有碎骨痛意传至全身。

    他看着血肉模糊的下盘,双腿已然消失不见,鲜血不断外溢迸出,将地面染出娇艳红花。

    云戮也未多施舍左裕一眼,仍紧盯着雪禅,正色道:“受他欺负了吗?”

    雪禅指了指白衣上的血迹,许是许久未见他,面露罕见的委屈:“这些都是他打的。”

    云戮也沉眸无言,握着雪禅的手,以剑为笔,绘出点点星光,连成棋局。剑气将其传至左裕头顶,阵阵银光如细针暗箭,倾盆大雨般洒落,而后便有呼痛一声盖过一声。

    学士府后院沉寂多年,除了偶有家仆开锁送饭,便再无人关照。

    云戮也抱着雪禅,让她卸了力倚靠在自己身上。他毫不费力地砸了后院门上的精巧门锁,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雪禅不禁蹙眉,将脑袋埋在少年胸口,神色纷杂。那迎面扑来的腐朽恶臭委实难闻了些,正奋力催吐着她的早膳。

    云戮也察觉怀中有异,便停下步子,安抚似的揉了揉雪禅的头发,小声问道:“不然,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我想见见她们。”雪禅抬头望着他,目光纯净得如深谷幽泉,一如既往。

    无人打理的后院,仿佛一个与世隔绝、废弃多年的老宅,颓垣败井,青苔黄叶,处处透着死寂萧疏。

    云戮也踏过茅草兔葵,一脚踹开了一扇破败厅门。他微一皱眉,比原先那股恶臭更甚百倍的腐尸粪臭,疯狂冲击着二人的嗅觉。雪禅掩鼻屏息,拼命压下胃中不适。

    此间空无一人,角落有腐肉尸骨堆积,经年累月无人处理,早已蛆虫遍地。

    云戮也将雪禅按在怀里,迅速穿过厅堂,掠至厢房聚集的回廊处。此地日光倾泻,气味稍有缓和,只是从房里传出的细碎哀呼似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云戮也依次踹开房门,双眉越锁越紧,神色凛冽。他站定在最后一间厢房外,看着眼前之景,身体僵直,眸光恶寒,问道:“左裕也是这样对你的?”

    雪禅想象过此地的无数种场景,也料到有尸骨遍地,却不曾想过这将人豢养至不人不鬼之物的手段。

    她望着房中关在生锈铁笼里披头散发,面目全非的活物,一时难掩惊愕骇然。

    一间房,一铁笼。

    铁笼上方均有带血生肉悬至半空,活物或在笼中上蹿下跳,试图够取生肉,或已得了生肉撕拉啃噬,喉中发出满足低吼。

    他们身形瘦削病态,污血烂肉遍身,衣衫褴褛,含胸驼背,却十分敏捷专注,如同饿兽扑食。

    雪禅恍惚中摇了摇头:“我只是被关起来了,食物正常,亦有人照料,但若逃不出去,指不定也会遭此折磨。”

    环于她腰间的手臂蓦然一紧。

    “是我不好。”少年低叹,眸中落寞。

    雪禅回头,疑惑道:“此事与你何干?”

    “是星云阁对不起你,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云戮也吸着气,压抑着怒火,又有剧痛在胸腔蔓延。

    离开星云阁前,云枝告诉了他雪禅的下落,还将一身功力全部传给了他,用以压制血渊,也让他迅速恢复身体,其功力一瞬便超越了巅峰。

    他来不及找风时算清这笔账,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救雪禅。

    那一路漫长,似有刀山火海蚕食炙烤着他,极尽难熬,却也极尽欢喜。

    这长达大半月的一别,让少年幡然醒悟——

    这一生,有了寄托,也有了牵绊,其中弯弯绕绕的联系,令他再无法独善其身。

    他想,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会死生与共,不舍不弃。

    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雪禅毅然扛下的凄凉悲苦皆由他起。他无法视若无睹,自责也无济于事,只怪……只怪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他也曾想,如若起初不曾有过惊鸿一瞥,不曾见过白衣拂袖,是否他的少女会安然无恙,闲云野鹤,是否会花成蜜就,圆满一生?

    如若可以,他愿意不曾遇见她。

    不曾遇见光,也不曾有过希望。

    他会继续过天昏地暗的生活,毫无指望地、寂寥地等待死亡。

    但这都仅是他曾经思虑。当他再见到魂牵梦绕的白裳时,他想,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戮也。”雪禅拍了拍他的肩膀,展颜一笑,“很多事都不是你的错。我对风时有怨,只是针对他,与你无关。我也很喜欢云枝姑姑,她对我很好。星云阁里有善有恶,同这人世间一致,何须以偏概全。”

    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说过想同我成婚,如今你反悔了吗?”

    云戮也愣了愣,随即坚定摇头:“怎会?”

    “那我和我未来的夫君一起去看他自幼长住的居所,又何谈牵扯?”

    夫君……

    少年面庞微红,眸中有星光乍现,璀璨夺目,耀满无数城池,点亮整片沧海。

    她所言的“夫君”二字,是他存活至今,听过最动人的音节。

    “戮也,你又走神了。”雪禅不悦道。

    “我开心。”云戮也唇边噙着笑,宛如幽昙绽于长夜。

    雪禅望着铁笼,让抱着她的云戮也走近了些。她朝地上啃着生肉的活物,开口道:“你还能说话吗?”

    活物并不理她,只专心致志地埋头进食。

    雪禅蹙眉对云戮也道:“听说平日小厮只将食物放在这后院门口,但生肉既能被吊在笼中,一定有人管理,我们去找找。”

    云戮也尚未来得及应声,便听见回廊外有人靠近。雪禅拍着他的手臂,出声:“你且将我放下来,你去外面看看。”

    待云戮也离开后,雪禅从房外随意捡了根树枝,取下铁笼里悬挂着的完好生肉,不紧不慢地在笼外来回晃动。

    活物似野狼磨牙吮血,发乌的长指死死拽着铁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生肉。

    雪禅启唇:“你还记得左裕吗?”

    话落,那活物呲牙咧嘴地发出低呜,面目狰狞,似是不知疼痛地重重撞击着铁笼,双手伸出笼子试图够取什么,目光从生肉挪到了雪禅脸上。

    雪禅乘势扣住活物满是污泥浊水的手腕,微一搭脉,便又放开。她双眉紧拧,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武功被废,气血耗损过度,脉搏虚弱,五脏六腑皆有不同程度的破裂损伤。”

    她尚在无名谷时,闲来无事也翻过一些医书,书上说,此乃病入膏肓之兆,恐命不久矣。

    她抬起头看着活物,眼中悲悯被坚决代替:“你可想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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