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声音轻柔悠扬,与此间的模糊血肉分外格格不入。
活物闻言,更为狂躁激动地拍着铁笼,黑乎乎的脸上唯有那双完好的眼睛透出晶亮,含着深恶痛绝的恨意。
“左裕重伤在堂前,怕是快要死了。我可以将你放出去,让你报了这仇,不过你出去后,不可随意伤害他人,能答应我吗?”
活物点头如捣蒜,眸中的滔天怨恨转为欣喜兴奋和浓郁感激。
雪禅郑重颔首,转向其他房间依次走去。
云戮也回来时,看着面前场景不禁一愣,他下意识地冲到雪禅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关切道:“可有受伤?可有不适?”
雪禅笑着摇头,望了一眼身后垂着头,却井然有序的黑压压的活物们,微微叹道:“他们只是想报仇,不会伤人。”
雪禅朝活物轻声道了一句:“去找左裕吧,切记不可主动攻击无辜。”复又面带疑惑地看向云戮也。
他知她为何好奇,便不再拖延,直接将其打横抱入怀中,朝后院更隐秘之处走去。
原先在回廊外走动的人,眼下已被云戮也全部以绳索,捆在了院中。
雪禅弯着腰,细细打量着这些面色红润饱满,体态富裕,衣着考究的男女,问道:“是左裕派你们在后院里为非作歹的?”
被捆之人纷纷慌张摇头:“我们都是被大人强迫的,我们也不想害人。”
“所以说,也是左裕让你们穿着本应是给他们的衣服,吃着给他们的食物,过着舒坦日子的?”雪禅冷声问道。
“奴不敢骗人,衣服吃食是奴……是奴抢来的,只是大人所赐之物有限,我们不得不抢。但是那些人身上的伤,是由毒药所致,并非我们所害。”他们慌里慌张地解释道。
云戮也沉声解释道:“我检查过,房里确实摆放着许多药品毒物,那些人约莫是被用来培养药人的。熬得过毒物的侵蚀者,存活下来便成了全身带毒的药人,熬不过的,就成了血水枯骨。”
他眸中闪过一道阴鹜戾气,渐渐漫出乌压压的浓雾。他一想到,如若自己再晚来几日,雪禅便也会受此遭遇,她或许忍受不住,以命相搏,那他能找回的,就只剩寒凉尸骨了。
思及此,他不由地收紧了手指,将少女用力圈在怀中,似乎只有她有力的心跳与温热的指间,才能令他稍稍心安。
“我不会有事的。”雪禅识破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宽慰道:“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云戮也轻柔地抚摸着眼前的如瀑长发,下巴依恋地搁在她肩上,神情却极为狠厉:“这些人不该留。”
雪禅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手臂,笑道:“那便听你的,都不留。”
他们一把火烧了学士府后院,将此间曾经的呐喊呜咽,哀嚎低鸣,彷徨绝望,万恨千愁,通通埋葬在熊熊烈焰中,随着袅袅黑烟升腾,彻底消散于世间。
待明日朝阳洒落,往事便如地底灰烬,再无人念及。
但伤者之泪,却将被他们自己铭记一生,难以释怀。
那是旁人无法理解,或许也无意留心的苦痛,是连朝阳都无法擦拭洗净的过往。
雪禅和云戮也身披明亮火光,来到堂前,便见左裕早起气绝,四周被活物环绕。
他们似饿虎擒羊,心无旁骛地撕皮扯肉,却又十分嫌弃那污血烂肉,甫一撕成碎片,便将其丢得老远,以至于满地模糊血肉,散着浓郁腥臭。
不知是否因平时吸人精血所致,左裕比寻常人更臭不可闻,身上总飘着百年腐尸般的恶臭,所到之处,经久不散。
雪禅闻之欲吐,窝在少年怀里,强忍不适。转瞬,她便被云戮也带至屋顶,清风拂面,神色方才缓和了些。
云戮也顺着她的后背,平静问道:“禅儿连日来,可有察觉身体不适?”
雪禅知他想问“朝生暮死”的事,便实话实说:“我被风时封了内力,平日只觉得体力不支,但动武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在消耗生气。”
云戮也蹙眉:“以后不要动武了,有我在。”
雪禅莞尔,苍白面容现出一丝明媚光亮:“还能见到戮也,真好。”
额前碎发在少年瘦削的脸庞上斜斜地投出阴影,明灭不一,为本就清隽的姿容陇上一层薄雾。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云戮也轻声低言,声音虚虚幻幻,极不真切。
雪禅靠在他怀中,指尖搭着他手腕内侧的脉搏,淡淡问道:“血渊都好了?”
“都好了。云枝姑姑把武功传给了我,是她让我来此地救你的。”
“风时会轻易放过她吗?”雪禅不禁担忧。
她看得出,风时费尽心机,不过是想拆散他们,同时借此折磨云戮也。
“别担心,姑姑很聪明的。”云戮也并未正面回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那日你不听我的,坚持吃下‘朝生暮死’,可有想过后果?”
“自然。若是朝生暮死如书上所写能救你,我一定愿意为此牺牲;若是不能,那缩短寿命后的禅儿,也能陪着戮也下地狱了。”雪禅在房顶坐下,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笑容如绮丽霞光,“况且那颗朝生暮死,有朝露的味道,我无从抗拒。”
云戮也蹙着眉,只问道:“是师父给你看的经卷?”
“那经卷并不完整,修修补补,也不知真假。”雪禅如实答道。
“禅儿是完完全全忘了我的话。”云戮也冷凝着面色,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有些生气,但我无法责怪你。”
即便那日槿篱殿前的血色清晰明了地印在他眼里,引出日日夜夜折磨得他形销骨立的记忆,那是比抽筋剥骨更为狠厉难忍的痛苦,可他也无法诘责她半句。
大抵当真应了云枝的话,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没因血渊而死,却会为雪禅而亡。
“你还记得我说过,星云阁处处危险,不可掉以轻心吗?”云戮也缓了缓情绪,嗓音低柔,像在说着体己话。
“记得啊。”雪禅伸手拂着他的脸庞,怅惘道,“但是经卷上说,你只有十八年的寿命,你可清楚?”
云戮也晃了晃眸光,缄默不言。
雪禅以为他伤心难过,一时无法缓解,安慰道:“不用怕,禅儿都陪你。”
云戮也并不清楚此事,他见到的经卷同样残缺不全,也并未提及寿命一事。
倘若果真如此,也无关紧要,他与无边苦海相依为命了一世,如今只盼着雪禅好好活着,便万事无虞。
他的脸颊贴着雪禅的发丝,温热互相传递:“可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快快乐乐,不受我牵连。”
雪禅并未反驳,坦然回道:“你也知道的,我一直都想陪着你。”
少年神情复杂了片刻,终又叹道:“无碍,我会治好你的。”
雪禅只当他不舍,并未将其话放在心上,便点头轻笑起来。
笑声似泠泠雨滴,落入一潭死水,漾起层层涟漪,一圈圈的白花盛放于沉寂无光的深潭中,久久不灭。
那梦中倩影哪及得上她万分之一的容光灿烂,只有将其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方能抚慰满腔爱恋和无尽思念。
少年吻了吻雪禅的额角,轻软的触感一瞬即逝,却有染神刻骨的印迹留在心尖,卷起丝丝悸动暖意。
晌午过后,雪禅和云戮也拿着火把,将遍地尸首一一点燃。等满地灰烬时,雪禅才走至院中央,一手握着只小锦囊,一手抓了些许死灰放入其中,叹了口气。
那死灰是司马锦的骨灰。
她到底没能让这姑娘安好地活下去,但也不想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血腥污浊之地。
云戮也带着雪禅离开学士府时,门前黑漆漆跪成一片,与满堂喜庆红艳和遍地血流萧索,形成鲜明对比。
雪禅不曾想过,她头一回所见的婚宴,其中红火以人命为基底。
成片的跪地之人咿咿呀呀地胡乱嚷嚷着,始终说不出完整字句,可那双双眼眸,却充溢着感激与解脱。
其中有人割破手指,在地上以血为墨,缓缓绘出了一个“谢”字。
雪禅扬起唇角笑了笑:“不必谢我,如今你们的仇怨已了,我却无法替你们续命。我只希望,你们能放下一切,安稳度过剩下的日子,来世一定会有好报。”
说罢,众人纷纷朝雪禅磕头,一个接一个地将额头磕破,连续不断,砰砰作响,仿佛在虔诚叩拜他们唯一的神灵。
在铁笼里度过的每一日,都让他们绝望地面对生死,将自尊弃如敝履,以至于过得如猛兽牲畜般低贱。他们的反抗之心,早已随着日复一日的折磨消失殆尽,一同失去的,还有他们曾生而为人的骄傲。
他们早已放弃了报仇,将过去埋入黄土,真真正正地像一个野兽般活在铁笼里。
直到有个白衣少女,莲步轻移,走向铁笼。她眼里浮着忧思怅惘,似有哀恸。
她开口问他们:“你想报仇吗?”
那声音如天籁传入耳中,重燃死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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