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时候明明恼一个人,脑海里却总浮现出他模样,沈珝珝就是这样。

    那个刑部司郎中浓眉凤眸,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地对视,总在眼前。她闭了闭细密的睫羽,费力地把他忽视掉。

    马车往广陵伯府方向回去,她端着盈腰坐在里头,窗上绉纱半透,一路与外面的谢祺少有交流。

    只见男人英武背影时而回头,星光般的眼眸向她一睇,潋滟而诚挚。那拽缰绳的手指清劲有力,手面上打仗留下的疤痕随着动作忽张忽驰。

    沈珝珝微微地悸动。她看见谢祺把纸轴交给随从,自己一手扯缰,一手还拿着方才送他的半杯酸梅汁,不由问道:“谢将军既是不喝,不若弃在路边桶中,为何一直举着,不累?”

    谢祺含蓄笑笑,沉声道:“《大晋律》有令,官员不得当街骑马饮食,否则易被御史官弹劾。然这酸梅汁独特,我待回府后再细细品尝。”

    他隽朗脸庞略赧,挑眉看她又错开。

    其实同样的意思,换做旁的男子,大抵直白地说:二小姐送的与旁的不同,怎舍得随便丢弃。但谢祺却不,与送她回府的解释一样侧面点题,只说酸梅汁独特,让人听着就像窗上的绉纱,珍视与倾慕都看得朦胧,却不挑穿。

    沈珝珝红唇轻轻咬了咬,端着不语。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在伯府门前停下。

    早几年二房大小姐沈莺入宫为妃,受宠了几年,伯府大门因而很是气派,左右各矗金铜狮子,漆红大门两旁高悬灯笼。后因无子,圣眷渐淡,可门楣对外依旧是豪阔。

    两名家丁站在门边候着,瞧见二小姐回来,赶忙下来迎接。

    寇老夫人今晨应付完大姑爷纪嵛与亲家婆母孙氏后,便去休息了。一早上不见沈珝珝过来问安,听莹碧说她只身带着莹兰和车夫去东市取新衣了,再又听说东市出了桩女命案,吓得寇老夫人急忙谴家丁前去寻她。

    家仆去到霓裳坊,听掌柜说二小姐已经回去了,便又打道回府,一直在门边候着。结果却见到冠军府谢小将军伴随二小姐回来,都颇感意外。

    “迂!”谢祺跳下马来,上前为沈珝珝撩起车帘:“到了。”

    沈珝珝脸悄悄地一红,让莹兰先下去,自做淡漠地随后。

    对谢祺作揖道:“今日劳烦谢将军护送,不甚感激。此时已近午后,谢将军还请早些回去歇息。”

    按照平常,沈珝珝若出门逛街,午时必然会寻一间上好菜馆,慢悠悠吃完再回府。只她今日却没邀请谢祺共进午膳,毕竟叫他送一路,只怕已经着人不少口舌,她虽对谢祺有生好感,却不想此时与他有过多渊源。八字还没一撇呢,遂又特意拉开距离。

    谢祺磊落,目光眷眷凝了凝珝珝,笑道:“珝妹妹何须气,劳顿一上午,你快回去歇息,择日我再上门拜访长辈们。”

    沈珝珝抿嘴,搪塞道:“再看。谢将军慢行。”

    “驾!”谢祺英朗身躯上马,清脆地喝一声,便带随从离开了。

    沈珝珝人还没进后院,关于她今日与冠军府三公子回来的消息,便已迫不及待飞去了寇老夫人的院子。

    下人们并将方才的场面很是周祥地描绘一番,譬如那谢三公子如何品貌不凡,殷勤周到,以及二小姐娇中带羞,盈盈有礼,二人相约择日再上门拜访,诸如此类。

    啊唷,总算老天有眼。寇老夫人仰天长吁,午觉也不想睡了。

    中午她留请纪嵛与亲家婆母孙氏在府上用饭,伯府待周到,菜肴珍馐满桌。老夫人记着珝珝身子弱,特地让厨房给她留了一盅虫草松茸鸽子汤。这会儿便让人去端到这边,再搭配几道其他小菜,嘱李嬷嬷去喊珝珝过来用饭。

    沈珝珝回到自己院中,把采买的东西搁下,又换了身轻便的苏绣昙花盘金对襟襦裙,往祥馨院里去。

    进门她也饿了,坐在红木圆桌上便开始动勺筷。

    寇老夫人边吃着她带回的糕点,边欣赏着富贵牡丹画扇,假若无意地念叨道:“人忠武将军送你回来,怎也不邀请进府坐坐。这个时辰点,怕是还未用午膳,空着肚子又把人谴回去。”

    沈珝珝晓得祖母只怕是动念想了,她知这府上大大小小,不管为她好或是别的原因,多少都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她却也不贸贸然造这个误会,便只做冷淡道:“祖母在说什么,人家只是半途遇到,因为听说案子而不放心,遂便送送,并无多余交道。”

    寇老夫人知道这丫头有根犟骨,现才初初似有朦胧,若然多说几句,只怕反生厌烦了,便自觉岔开话题道:“有来有往,久了自然便熟识了。今日这桂花糕和莲蓉糕都不错,一会等你二婶来了,也叫她尝尝。那谢小将军此次奉诏回京,明面上说休假,实则为了什么,京中各家谁都清楚。他军勋世家,后宅又干净,你若有意,便花点心思,只怕惦记他的人不得排满整个朱雀大街。”

    沈珝珝想起谢祺交领下若有似无的一道刀疤,耳根子稍红:“知道了,糕点好吃祖母便多吃些,我的事儿自己有谱,您不用操心。”

    大小姐沈茹并没随姑爷纪嵛回去,上午纪嵛和婆母孙氏,一直坐在堂上等了许久,沈茹才抱着铭儿姗姗来迟。

    对孙氏微服见礼,叫了声“婆婆”,却不理会纪嵛。

    孙氏大前日刚到京城,宝贝孙子爱得抱不够,此刻见着了便想念,只是谆谆对沈茹解释。

    沈茹寡淡不买账,她虽为伯府庶女,却到底出自高门贵族的大小姐,那种待人不冷不疏却走不近的感觉,她拿捏得很到好处,孙氏一点办法也没有。

    纪嵛便只好把母亲和铭儿劝去外面院子,然后自己和沈茹低声下气解释。

    有路过的侍从,只听见一贯清风傲骨的大姑爷,用近乎祈求的声调对大小姐说:“茹儿,要怎样说你才肯信,当日确是对你一见钟情。我纪嵛此生未对旁的女子生过任何别样心思,唯独对你,我是如何的人,你心里莫不清楚。此刻当着母亲的面,阖府上下的眼睛也都看着,你且给我点脸面,回头无人了,你愿怎么都行。”

    没想到大姑爷这般文臣一个,对大小姐是如此低三下四,侍从丫鬟们偷偷笑。

    沈茹知道他们看到了,心里总归略略好受了些。再加上婆母再而三地保证,是在科考之前就退亲的。

    她板着脸说:“话都是你们母子说的,我只看见那表姑子梨花带雨,你亦满面怜恤。现在人已住进府上,我不乐意。你可敢跪下来,同我保证么?”

    “你……”纪嵛吃瘪,转而四下看看,见奴婢们的脸都纷纷朝向别处,没在看这边。

    他便酝了口气,然后败下阵来:“仅此一次,晚上你在伯府等我,我过来。”意即没人的时候再说,言毕泄气地甩袖。

    他上午告了半天假,下午去礼部做事,日落后从皇城内回来,便直接去了魏姨娘的院里找沈茹。

    为表诚意,他已经让母亲孙氏先回官邸去陪表妹,自己过来陪沈茹住到她愿意回去时。

    魏姨娘本来还暗自担心,是否沈茹架子摆得太过,看到这样不免心里舒口气。至于跪不跪,那就只有他们小两口私下知道了。

    不出半日,谢祺送沈珝珝回府的消息便满京城传开来。一个是众人觊觎的功勋武将,一个是绝媚无双的人间牡丹,人们纷纷猜测起来。

    晚膳的时候,沈茉酸溜溜地说起这个。

    大公子沈衢和二公子沈珩不在府里,甘姨娘与沈茉、沈萃两闺女自己吃。这会儿正在想别的事儿,前两日她趁永宁侯府上香的时候也去了,同侯府大夫人聊起一种新的打牌法,十分有趣,大夫人邀她明日过去教一教,她正犹豫是否带上闺女同去,又怕意图太明显。

    此刻听沈茉说起,顿时也泛起酸意。冠军府是三品的爵位,沈珝珝还真会挑,挑了个带军功的,年轻有为,高门望族,后宅且清净。

    不就是得她母亲之惠,长得美了些、嫁妆厚实些,什么好处就都由着她任选。不像茉儿和萃儿两闺女,步步为营。

    但一想到她出嫁,自己便可以扶正了,心里总还是乐意的。

    甘姨娘就应道:“她看上谁,对府上谁都没害处,你且管好你自己。那永宁侯府二公子,是大夫人嫡出,虽然瘦弱是瘦弱了,可他年是要袭爵位的,将来你就是侯夫人,运气好点,还能封个诰命光宗耀祖。今日大夫人邀请我,回头我带你去,打扮得精致妥帖点,见机行事。”

    永宁侯府长房的大公子,因身弱早殇,这位二公子也瘦弱,除了英俊点,并无多少吸引人。

    沈茉却想起他们府上的表公子裴远,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沈茉的帕子兴许还在他那呢。当日寺里上香,她去看梨树了,一条毛虫吓得她险些儿滑到,被表公子裴远在身后一扶,不慎落了张手帕。

    那个男子面如桃花,手亦生得白皙修长,抚在沈茉身后,明明没有其余动作,却如钟鼓点按。此刻想起来,沈茉依旧心跳。也不知帕子是否被他捡去了,后面谴丫鬟去找,左右未找见。

    沈茉假若寻常地问:“姨娘可知他们府上的裴表公子?”

    姨娘、姨娘……不知道魏姨娘听沈茹这么称呼,是怎么个感受。甘姨娘听了十几年,实是听腻了,她现在只求逸兰苑那珝珝丫头,早日择个夫婿嫁出去,管她嫁个天子、太子的,她都不眼红。

    甘姨娘对裴远全无印象,应道:“不用管这些旁的,你便专注他们大夫人的二公子,我瞧着他是可以的。过几日长公主那边的春日宴,也须提着点心思,别什么风头都让别人抢去了。”

    “别人”二字加重了语气,沈茉自然了解说的是谁,悄掩失落,讪讪应了“是”。

    夜里,沈珝珝梳洗完,穿着薄薄的蚕丝睡裙坐在铜镜前,看白天买回的新衣首饰与画扇。

    她院里灯火点的亮澄澄的,打着她白嫩光洁的肌肤,似月华一般。如瀑的长发慵懒垂至腰际,还有些沐浴后未散的雾气氤氲,整个人都像绽在柔美的光晕里。

    一边抚着精致的浮光缠枝花缎,一边想着白日里的琐碎。不掩饰地说,她对谢祺将军确有几许心动,但未到渴望表露的程度,还须待旁观考察。却不知为何,那个冷冽恼人的刑部司郎中,又浮上了脑海,搅扰得她莫名心绪烦乱。

    莹兰问道:“小姐可是在想今日的谢将军?奴婢瞅着他觉得还不错,像是可以护庇小姐的类型。”

    沈珝珝回过神来,心里也觉纳闷,明明一开始想的是谢祺,怎么又变作某个巫大人了。

    沈珝珝眉不挑,眼不动地问:“哪不错了?”

    莹兰想了想,慢吞吞总结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就只觉着与别家世子公子都不同。比如他身高伟岸,看起来有安全感;又比如,讲礼节却不直白,让人应对舒适,还有他帮小姐撩车帘,说话笑得亲和……还有,唔,一时说不上了,小姐可要考虑下他?”

    沈珝珝百无聊赖看着画扇,然后说:“我对他可没意思。你要这么说,白日里那位郎中莫不一样身高伟岸,讲礼节又不直白,甚至长得还更要好看?”

    一副状似干脆无情的口吻。

    莹兰楞了一下,她可没注意到那位郎中大人的长相细节,只知其周身冷冽气宇让人不敢抬头。而且小姐好似和他不搭调,二人说话不甚愉快。

    没想到小姐拿这个做比,也是,小姐才不是轻易心动的人呢。莹兰泄气道:“那小姐可是为了刺激英国公府俞四小姐?我猜着是。”

    沈珝珝挑眉,噎着嘴角娇慢地笑道:“跟着我学长进了,没白养你们。”

    莹兰顿时相信,不免小小得意:“可不是,咱们小姐多厉害一人呀,才不会让人白白冤枉!”

    忽而盯着沈珝珝的扇子,讶异道:“不对,这不是小姐送去的那幅底图,怕是白日与人拿错了。”

    沈珝珝适才心绪乱飞,未曾仔细看,被说得定睛一瞧,才发现确是拿错了。

    画上图案虽与自己的那幅色调相似,可眼前这幅是山海和青松,只见青松苍劲,云雾腾涌。与她当日画法雷同,皆用寥寥几笔的勾勒,但她那幅勾勒的是妩媚婉约,这幅却透着冷劲与果决。

    她目光下移,看到右边落款为“煜寺”。笔锋遒劲清逸,克谨却凌厉不羁,应该是出自一个男子之手。

    百绘扇坊在长安城内既贵又出名,能去店内定制画扇的皆为不一般人家,沈珝珝自认对京中各家都有谱,却未听说过谁的字号是“煜寺”……名字还挺朗朗上口的,莫名叫人喜欢,竟然做画的日期也与自己一样。

    沈珝珝咬了下唇,猜着必然是今天老板忙乱中拿错了,不知是否别人也拿了自己的。

    她那幅画是当日临时兴起,照着一张绣样随便勾勒了几笔,然后送到店内。希望不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沈珝珝便道:“是取错了,明日同我去店里问问,把它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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