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下了雨,一连下两天,沈珝珝没出门。她逢阴雨天易嗜睡,裹着宝绿绛绡披帛,窝在逸兰苑里懒了两天。

    第三日放晴,晌午她便带着莹兰和车夫去退扇子了。百绘扇坊的老板站在柜台前,很端详了一会,又翻开记录簿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拿错了。

    原是怪这两幅画的画风太相似,都是轻描淡写的几笔勾勒,又差不多的碧山云海,让他印象深刻。

    店老板便合上册子,对沈珝珝歉然道:“确实拿错了,那位公子与沈小姐同日送来,又当天一前一后的取走,那会儿人多,怪我不曾注意细节,这个可怎么是好。”

    竟还有这等凑巧之事,说是缘分都不为过。谁还能如她一般,无心无肺信笔涂鸦的么?

    沈珝珝打量着落款处清劲不羁的“煜寺”二字,促狭地想,便问道:“他取回去必然也能发现不同,可有再送来?”

    店老板回答:“没听小厮说起,应该是这两日下雨,店里也没什么人。”

    沈珝珝觉得这理由尚可,复又问:“老板可记得那人模样?”

    店老板伸出手,在比她高一个多脑袋的位置比了比:“那位公子大约这么高,看起来面生,长得英俊高大,穿一袭黑色锦袍,不曾有过交道。或者沈小姐把扇子搁在我这里,等他来退了,我便将你两把换过来,再着人送去贵府上?”

    沈珝珝想想也只能如此,对于不熟识之人的扇子,留着也没必要。她就说:“那就这样吧,老板不必告诉他是谁人取错的,只管换过来便是。”

    店老板点头:“这是自然,在下晓得怎么做。”

    交代完毕,沈珝珝便出了店。

    因为连下两天雨,突然放晴,街市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忽而一辆石蓝色金藤纹锦缎装饰的马车映入眼帘,只见车篷前方吊着一串紫檀木圆珠饰物,上刻“俞”字,也在扇坊门口停下。

    看到里头露出一张面如冠玉的男子脸庞,生得高大,瑞叶眉,稍稍浅笑,对小厮唤道:“下去取一下扇子。”

    “是,三爷。”叫阿笙的小厮跳下车辕。

    原来是英国公府三公子俞沛怀,这位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已经有日子不怎么见人影了,只听说好像有在倌馆里消遣取乐,前些天又听俞雪薇一番“总归府上要正经娶一个”的话。

    沈珝珝便立在燕雀桥下,多看了一会子。

    小厮进店,取出的却是一把戏水鸳鸯的秋香色团扇,这是女子用的花色。

    果然走回马车边,那石蓝的帘子里,伸出一只绵柔细腻的手腕,把扇子收了进去。

    呵,这可不是沈蕊的手,沈蕊不会和哪个男子单独乘马车。

    莹兰站在旁边,她随了沈珝珝许久,已然也是分辨精明了,虚虚启口:“小姐,这不是……蕊小姐的准姑爷吗……”

    “先别对人说,跟过去瞧瞧。”沈珝珝打断她。

    左右也是闲着,不急回府,她便让车夫在后面跟了一段。街市上人来人往,豪车大马络绎不绝,她在两丈外尾随,倒不显眼。

    俞沛怀的马车走了一会,在光德坊停下来。沿街是个装潢华丽的酒楼,上挂“茗花阁”匾额,有莺歌燕语隐约飘出。虽然朝廷一再申令,不允许在坊间私开营业,但一直屡禁不止,仍有许多富庶豪宅被改成这般高档的消遣场所。

    沈珝珝撩开车窗往外看,正好能听见那边的对话声。看见俞沛怀下了马车,那冠玉般的脸庞脉脉含情,冲帘内的人儿说道:“小心肝,等完了事儿便去找你,且先回去歇着等爷。”

    然后那辆马车才忸怩着离开了。

    沈珝珝本想随去看看在何处,只这时候,旁边另一辆马车也停住,下来了四皇子与一个人,挺拔身躯,英气健朗,竟是冠军府三公子谢祺。

    忠武将军?他竟也来这种地方消遣。

    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类似眼前的“茗花阁”,虽不比勾栏粉巷那般直白露-骨,然而谁都知道,这里头的多是些宣称卖艺不卖身的伎女清倌。至于是否纯粹卖艺,那就不得而知了,只知她们多成为谁人的红粉知己,一掷千金,香闺包养,结果总与勾栏差不离。

    沈珝珝唇角轻轻咬着,忽然觉着十分好笑,笑前些日有必要那般悸动嘛,端着腰坐在马车里都不像平时刻薄作风了。

    她便默了一默,继而摘下头上几道鲜亮的珠钗宝饰,又在面上覆了层薄纱,准备跟进去瞧个究竟。

    二楼沿街的雅间里,巫璟柏正与段赫白在对饮。段赫白是长公主的独子,比巫璟柏稍长半岁,乃京中有名的一个风流倜傥角色。

    巫璟柏低头揩酒杯,细薄的白瓷在他修长手指间轻轻摇曳。他白俊脸庞上一道红色划痕,虽然涂过膏药,但今天伤口干了,看起来便十分醒目,就如同女人手指刮过。

    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容貌,那浓眉凤眼,高鼻薄唇,便添了这伤口,还让他看起来多了分邪鸷不羁的味道。

    段赫白在对面揶揄道:“姨母让我母亲把你调入京城,可不是让你在案件上使力的,你别把力气使错了地方,回头少不得又挨唠叨。今日带你来这,多少风花雪月,竟也只是喝清酒。”

    说着觑了一眼他脸上的疤痕。

    伤口倒是无所谓,巫璟柏有上好的膏药,涂一涂不几日便能消。

    他是昨日去城西牢狱里,被那些叛乱-党-徒给扔到的。淮淄州案子,一共下押了一千五百人,分关在长安城各处牢狱里。他去了三处,城北牢狱里面的几十个首犯,已经不知去向,去到城中,里头几百人木讷无回应,到了城西的,其中一个瘸腿莽汉见到他出现,就张口骂狗官,捡了块石子扔向他,痛斥京中官员与楚淮王是一丘之貉。

    巫璟柏幸得反应快,偏过头一躲,便只被划到了脸庞。讲起来,他也心里憋气。

    楚淮王,这人莫非与本案有牵扯么?在案卷中却只字未提。

    巫璟柏无视揶揄,只淡漠答道:“上一任杨大人把案子丢在这,轮到我按覆,我总得给个结果润过去。再则,便冲着这脸上的伤,我也得讨个说法。”

    呵,答非所问,人同你说的可不是这个。

    段赫白晓得他无意风月,只得正色道:“可没叫你一件一件的按覆,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便算了,较真不了,照你这般查,大理寺都得罪个光。”

    正说着话,便看到底下停住两辆马车,先下来了英国公府俞沛怀,又下来四皇子慕容钧与冠军府谢祺,皆是京中风华正茂的年轻贵子。

    段赫白扯扯嘴角,半笑道:“这个四皇子,自从与楚淮王走得近了,一直在拉拢官员关系。谢将军才回京不到一月,他这便迫不及待。”

    巫璟柏却看向了谢祺,他也不晓得为何注意到他,只脑海中浮现那日沈珝珝踮起脚尖给谢祺递酸梅汁,一副娇好悸动的画面,心下却挂了挂。

    又听及楚淮王的名字,不由启口问:“这位楚淮王是何来历,为何未曾听说过?”

    段赫白解释了几句:“说来楚淮王是太后的表外甥,因为得喜爱,前年被封外姓王。眼下他妹妹又在宫中得圣宠,太子今岁身体渐弱,四皇子的目的就很明确了。这趟浑水你可别去趟,我记得姨父与巫老太傅都是辅佐皇上的老功臣,对东宫太子亦多有扶持,只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波你别参合。”

    巫璟柏百无聊赖地拨了拨酒盏,浅浅勾唇戏谑:“我没兴趣参合,但只做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分内职事!”

    说罢凤眸掀起,视线又往楼下扫去,这便看到沈珝珝也往“茗花阁”大门走过来了。

    只见女子起先面露失措,继而冷笑淡然,然后将头上一枚珍珠镶金藤花宝簪摘下,又珊瑚红珠小串步摇、翡翠鎏金点翠梅花钗、绿雪含芳簪各个摘下。每一件首饰皆为不俗上品,她摘得利落又淡定,然后去掉外头的妆花缎大袖衫,只着里头的绯色襦裙,系上面纱,走了进去。

    虽只那日两面之缘,面对面交道也不算愉悦,可巫璟柏却没来由对她印象深刻。记得女人柔软的鬓发间,有一抹朱红小痣隐在耳垂后,还有她白皙如玉的鹅颈与晃人的细腕。

    以及咄咄逼人的口吻。

    呵,传说中长安城谁也惹不起、舍不得招惹的美人角色,今日这是来盯梢的?

    巫璟柏敛回目光,略略几分失神。楼下几名男子踅梯而上,往深处的大包厢里走去,他在这头正好看得仔细。

    因想到那楚淮王,便对段赫白道:“我去走走看看。”

    段赫白正有此意,茗花阁的头牌角儿是他的红粉知己,弹得一手好琵琶,他亦有几日未见了,正心猿意马。

    遂也饮掉杯中清酒,拂袖道:“随意,我也去看看一个弹曲子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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