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绵长的吻, 强硬、深切,也颤抖、生涩。
阿萝的腕被捉住,气息被吞没。她抵靠白墙, 近乎依附,像被瓢泼的月印刻上去,成了绘于雪面的一树梅、糅杂竹影的一缕红。
她的鬓乱了, 如云般散溢,坠下细软的乌色。
她的睫在颤,挂着泪, 好似雨里的桃枝, 镌着娇柔的春意。
此刻的阿萝,分外惹人心痒。
可魏玘没有睁眼。他只吻她,用力地, 发狠地, 像贪恋、掠夺,也像报复。
阿萝感觉,她的意识凝成明镜,被她失手摔得粉碎,又被一股滚烫的气息拼凑、粘合, 模糊地复了原,却粘上一层懵懂的热雾。
终于,魏玘松开她。他的唇半张, 呼吸短促而澹凉。
阿萝眨眼,极缓地扇动睫帘。
她看见, 魏玘浸于泪雾, 仍堵她面前, 眉峰拧出微痕, 漆眸燃有冷火。在他身后,本该是青白的冷月,可他逼得太近,几乎盖满她视野,叫她再看不见其他。
“是我吗?”魏玘道。
他依然凌厉迫人,声音却干哑,似在喉间埋藏许久。
“是我待你坏吗?”
阿萝仍恍惚着。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反问她。
她动臂,想去抹泪,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抵住他胸膛。于她惊觉的一瞬,他的心跳突兀苏醒,就在她指尖跃动,烫得她缩回手去。
魏玘逼视她,眼里怒焰燎原,藏住苦楚与妒怨。
他道:“是你。”
分明是她,对人说笑,与人相处融洽,却不会如此待他。
“你待旁人和颜悦色,唯独和我锱铢必较。”
他的话里有酸,始于杜松,受众学子火上浇油,终在她搀扶段明时爆发。
阿萝澄澈、纯净,吸引他靠近,却不予他丝毫青睐。他太想被她喜欢、受她倾慕,便越发见不得她与旁人好,哪怕一瞬,也令他恨之入骨。
为什么?这本该由他发问。
为什么明珠光辉无暇、照耀世人,独不垂怜他阴暗的角落?
魏玘锁视阿萝,又道:“我待你不好?”
“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带回上京,予你华裳、藏书、种种珍品,锦衣玉食地伺候你,还教你越语、武学,命王府上下侍你如侍我?”
这些事,他此刻重提,像自肺腑里挤出、从牙关间迸发,如狂风骤雨,向阿萝打去。
二人近在咫尺。阿萝清晰地发觉,魏玘双唇微颤、眼里火光炽盛。
她才哭过,又被他吻得晕沉,神智尚且懵懂。此刻,受他怒火喧嚣,她只觉自己宛如凝冰,被人自泉里捞出、扔上铁砧,捶打到粉身碎骨。
他说了好多、太多,多到她无力承受,全然无法思考。
阿萝道:“我不明白。”
她眨眸,长睫颤抖,簌簌地落下泪风。
极自然地,她想起许多事,是她亲身经历的一部分,也是她最为深刻的所有。哪怕她理智不足、难以忖度,仍能将这些事脱口而出。
“明明、明明是你……”
“是你不让我走、将我藏住,还抓走我阿吉、以他来威胁我……”
话音掷地,魏玘身脊一僵,却并未回应。
这些事确实是他所为,是他自尊、倨傲、不可一世的后果,也是他往后再忆时、定会心生悔意的过错——正因此,他才无法反驳。
他此间心绪,阿萝一概不知,只觉懵懂、难过,疑问也呼之欲出。
她道:“若我待你不好,真如你所说那般坏……”
话到此处,她突然收声,不再继续。
魏玘蹙眉,掀目看
她。
眼前,少女雪颊泛红,睫羽密垂如扇。她眼里凝泪,如有春水汇聚,两片柔唇盈有微泽,被她含咬一半,青涩,委屈,也娇怯。
只听她又道:“那你……为何要吻我?”
阿萝问得困惑、纯稚,声音细如羽毛,扫得魏玘心头一颤。
是了,那确实是个吻。哪怕有妒、恨、怨,那依然是吻,是他情难自抑的冲动、迫切渴求的欲念、攻城略地的侵占,只因他倾心于她。
可他说不出口。
倾慕这两字沉得惊人,似要碾碎他骄傲,令他自雄狮沦为小犬。更何况,他已尝过被她拒绝的滋味——在她逃离时,也在授她越语时。
他只道:“看着我。”
阿萝一怔,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她凝眸,看向他,自下而上,扫过他颌线、双唇、鼻梁,最终落进他眼里。她看见,他眼里有黑夜,而黑夜的尽头是无边的雪河。
魏玘也在看她。他的目光很深,像镌刻,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道:“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
“只待我好,只对我笑,只与我说话,只和我相处。”
他的口吻仍是硬的,与平日几无差别。可阿萝听得出,他句尾颤抖,声音也低涩。
她不明白,本要发问,却莫名问不出口,只隐约感觉,他似乎难过极了,像是她再说一字、多问一句,他就要变成一块冰,融化在她眼前。
忽然,阴影破碎,月光流泻——魏玘松开她,转身就走。
气息不复逼仄,阿萝终于得以喘息。可她迷惘、怅然,丝毫不觉松懈,心口依然紧涩。
泪光里,魏玘身影渐远,已与她相隔三两步。
“窣。”
自他袖间,有物件坠落。
阿萝抹去泪,定睛一看,只见金光闪烁,缭乱又熟悉。
——是她做的香囊。
她惊讶,一时按下方才的心绪,唤道:“魏玘。”
魏玘步伐不停,仍向前走去。
阿萝无奈,走近,将香囊拾起端详——香囊小巧,被人特意补过,针脚歪斜、笨拙,似要填补她剪开的破口,却十分生涩。
她看向魏玘,抬高声音,道:“你怎会有这个?”
魏玘停步,偏首道:“什么?”
阿萝道:“我做的香囊。”
魏玘闻言,背脊突兀僵凝。
阿萝不曾留意魏玘动向,只收回目光,再望香囊,不解道:“它早就被我剪坏了,为何会在你身上,又被谁缝过?缝得……”
魏玘并未转身。他抬臂,理袖,道:“缝得如何?”
——声音是紧绷的。
阿萝听出异常,不禁抬眸,见他只影独立、莫名透出几分局促。
她抿唇,放轻声音,道:“不大好。”
魏玘笑了一声,不再开口。
阿萝隐约生出猜测,试探道:“是……你缝的吗?”
魏玘沉默。答案不言自明。
阿萝记起,杜松曾问过她香囊之事,便对此间内情推出七八。应是杜松受魏玘指示,特地来找她打听,又将她回复告予魏玘。
这是为什么?他分明不在乎她的成果,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况且,襕袍与香囊是她与魏玘二人之事,他本可以自己来问,不必借由旁人,她也不会有所隐瞒。从始至终,她在乎的,只是她一片真心会受他如何对待。
不待她发问,便听魏玘道:“往后不必缝了。”
阿萝讶道:“什么?”
魏玘滞了片刻,才道:“襕袍。”
他再动唇,声音冷沉如初,一丝忐忑微不可察,道:“肃王府应有
尽有,从不缺衣物。纵要缝补,也是仆役所为。你不必那般……辛苦。”
——最后二字,含糊又愧怍。
阿萝听罢,越发不解,便道:“为什么?”
“你既觉我辛苦,为何要将襕袍送人?若无需我缝补,为何当时不说?”
魏玘无言,又陷沉默。
阿萝不解,想自己态度平和、并非诘难,又本就占理,便不催不急,只收拢纤指,将香囊握入掌心,端端而立,笃定等待。
半晌,她才看见,魏玘两肩一耸,似是笑了。
但在她视线未及之处,魏玘勾唇,远眺前方,眼里并无笑意。
“本王不在乎衣物。”他道。
这是实话。如衣物、文玩、钱财等,从未引起他半点重视。况且,太子党羽曾将毒蛇放入他襕袍,他拾起穿着,险些丢掉性命。
“于本王而言,襕袍不过身外之物,可随时替换。”
但是,这又如何?哪怕他说得再多、理由再足,他依旧伤了她的心。
他白日尚需理政,要缝香囊,只得趁夜。这些时日,他借灯秉烛,已被针尖扎过无数次,屡屡恼得心烦意乱,恨不得将织金锦撕得粉碎。
那么,当时的阿萝呢?
她坐他身旁,不存烛光,对月缝补。她也被扎过,也痛过,也累得两目酸麻,远比他更多。
他至此才明白,他所有的不在乎,无非是漠视的借口。
魏玘确实是悔了。他也知,哪怕他索回襕袍,也覆水难收,于他所为毫无作用。
他只能如此——与她一般痛,去吃同等的苦。
“所以……”他又道。
阿萝听他动声,掀起眼帘,又凝向他背影。
她发觉,有月落往他背脊,刷出薄淡的青,令他如浸光芒,却分外寥落、冷寂。
“所以什么?”她道。
可又一次,她没得到答案,只听见夜风纷乱,在二人之间穿梭而过。
“沙沙……”竹叶喧嚣。
声响过后,阿萝终于看见,魏玘转过身来。
迎着月,他眉宇冷峭,凤眸沉黑,依然漂亮、倨傲,好似与他平日模样并无差别。
他抬手,指尖一凝,隔空点向她掌心。
——显然是在指那香囊。
他道:“所以,你也不必在乎。”
阿萝怔住,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他又道:“它如今在你手中。不论你丢弃、赠予、毁坏,本王一概不会干涉,全凭你心意。”
话语末了,魏玘眯目,淌过半点哂意,杂有零星自嘲。
他道:“怎样都好。”
似是怕她有顾虑,他沉声,道:“不必在乎。”
——言之凿凿,是他应得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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