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  敌意的缘由已不言而喻。

    阿萝明白,巴元对她心存误解,以为她没有真才实学。她不恼,反对老人生出好感。

    误会既成,  多说无益,  不如证明自己。

    阿萝沉下心,  自案间取针,  又走到铜人前,  认真观察。

    书里说,针灸铜人,  系越族独有,  仿真人形态,  以铜铸造,内里灌水,  在外镂刻穴位,  再受黄蜡封涂。如医者取穴准确,则针入而流水[1]。

    她不曾用过铜人,但熟悉腧穴,略作思忖,手腕一抬。

    巴元坐于主位,亲眼见她手擒银针,  连刺三穴——无不精准非常,流水涓涓。

    他冷哼,道:“基础之学,寻常粗浅。”

    阿萝闻言,  弯起杏眸。

    她总感觉,  老人看似古怪、严苛,  实则很好相处。

    便道:“请阿翁给题。”

    巴元伸杖,勾腕,将那长足立架拽至身前,杖底笃笃一点。

    “揭。”老翁依然没个好气。

    阿萝顺势看去,发现立架贴有不少纸张,受日光润透,现出墨痕隐隐。

    她上前,揭开首页,阅读内容,念道:“患一,七十男子,夜卧露胸可睡,盖布而不可睡,已有七年,作何诊治?[2]”

    ——原是将病案讯息,以文字记载纸上,代替病患。

    不见真人,阿萝有些失望。但她很快理解,想巴元不信任她,自不敢放任她诊治病患。

    她定息,答道:“应是胸中积有血瘀,理当祛湿化瘀、通畅血气。”

    巴元未置可否,只道:“揭。”

    阿萝点头,又抬手,如此往复,针对症状,逐一给出解答。

    “唰唰。”纸张翻动。

    病案转瞬而过,阿萝对答如流。

    透过余光,她发觉,巴元舒展长眉,相较先前神色,已缓和许多。

    很快,医技之试进入第三道关。

    阿萝立于主位前,静待老人提问,有些紧张。

    正局促间,便听巴元道:“如有贫贱者疾而求医,你如何处之?”

    阿萝不假思索:“自是要救。”

    “医术乃仁术。医者理当视人如己,不分贫贱,认真救治。”

    说出此话,她确实出自真心——面对误入小院的野兽,她都不顾自身安危、努力医治,更不必提对待活生生的人了。

    巴元点头,神色变化不多。

    他又道:“如有犯科者疾而求医,你如何处之?”

    听过提问,阿萝不禁一怔。

    她在书中读过,无论是越国还是巫疆,都存有律法、不得违背。所谓犯科者,自然是违背律例的坏人,哪怕救了,按照律法,兴许也无法存活。

    阿萝垂眸,思索片刻,才定下答案。

    她道:“仍是要救。”

    “凡是求救之人,医者都应救治,不问长幼、贫富、愚知、怨亲。此人违背律法,便依律法去处罚他,与我行医救人无关。”

    巴元眯目,自阿萝眸间,捉住一泓倔强的浅光。

    他勾笑,转瞬又冷脸,再问道:“如有亲缘者疾而求医,你如何处之?”

    ——亲缘者,疾而求医。

    阿萝闻言,心口一痛,气息顿然凝滞。

    亲缘者疾而求医,正如蒙蚩罹患痨病,是她当下身处的困境。

    她一时不答,只垂眸,将十指攥入掌心。

    巴元见状,眼底淌过一丝失望。

    他知道,无论何人,面对亲缘患病,都会焦灼、痛苦、悲伤。但依他之见,医者所能做的,以及医者必须做的,远比常人更多。

    方才,他见阿萝医术精湛、毫无差错,本还以为,她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复。

    医者最需修心,她方寸大乱,倒可惜了一手好医术。

    思及此,巴元支杖起身。

    他正要下逐客令,忽觉清辉一摇——

    那垂首、敛眸的少女,此时已抬起头来,泪光闪烁,眼波却分外凝定。

    她道:“要救的。”

    “非但要救,还要学、探、知、破。”

    这是阿萝的肺腑之言,也是她的态度、志向与心愿。

    自从得知蒙蚩患病,她痛苦许多,也流泪许多,只觉如被抽去心神、硬生生割开魂魄。

    至亲患病,医术无治,该当如何——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阿萝可以确信,此等痛苦,除她之外,定有旁人与她一同承受。

    所以,为蒙蚩、旁人,也为自己,她必须做些什么。

    “救我至亲,伴随左右,平息痛苦;学我所思,至精至微,分毫勿失。”

    “知我有限,识人生、医术有涯,不寄奢望,不存执念,更不求逆转生死。”

    “破我所困,识勤思、笃行无涯,博采众术,不拘于一方一药,以期攻克艰难、造福后人。”

    一番话[3]掷地有声,充盈雅间之内。

    巴元缄默不语,抬眼再望,对入一双明澈的眼眸。

    面前,阿萝纤薄、娇小,肩膀柔瘦,仿佛难担重任——但在此刻,老者已然知晓,她是石罅里迸出的野花,单纯,清丽,无比坚韧。

    短暂的沉默后,雅间内振出畅快的笑声。

    巴元拊掌,连连叹道:“小丫头,你着实令老夫大开眼界。”

    阿萝仍绷着心,尚未自情绪里脱出,忽听他称赞如此,一时面露茫然。

    她懵懂,湿着睫,轻轻啊了一声。

    见她呆愣,巴元收笑,恢复严厉,道:“呆笨。”

    ——翻脸倒比翻书还快。

    阿萝眨眸,终于凝神,忙道:“阿翁,我是不聪明,但我心诚,也愿意努力。”

    巴元手杖一敲,示意阿萝打住。

    他轻咳,神色又缓,口吻也平和许多:“蒙小娘子,是老夫该向你道歉。”

    “你参与考验,原系老夫受肃王与好友所托。老夫还当你依凭肃王、不学无术、仗势欺人,对你确有刁难。是老夫误解了。”

    阿萝摇手,道:“阿翁,我都理解的。”

    幸好,她在楼外摘下腰牌,否则二人之间的误会,恐比方才更深。

    巴元捋须,嗯了一声,打量阿萝,道:“你与肃王的性子……倒是大有不同。”

    “你柔韧、良善,好过肃王刚愎自用。”

    阿萝听出巴元不喜魏玘,正要为他说些好话,便听老人咕哝道:“罢了,管教肃王是他老周的事,老夫没有半点兴趣。”

    他一顿,又道:“蒙小娘子,你若无事,可自行离开。”

    阿萝点头道:“好的。”

    话虽如此,她并未动身,仍挽手,停留原地。

    “我能请教阿翁一个问题吗?”

    巴元道:“但说无妨。”

    阿萝提息,道:“阿翁可了解痨病诊治?”

    巴元神情一沉。

    阿萝不愿引人误解,便诚恳道:“阿翁有所不知,我阿吉身患痨病,如今正在悲田坊治疗。我是想向阿翁学习,寻些法子,让他更好受些。”

    巴元闻言,记起方才提问,自觉失言。

    随后,他听出端倪,拧眉道:“你父亲在悲田坊?”

    “老夫与坊主相识。若有传尸病患,常会通知老夫,近来倒不曾听闻。可是你记错了?”

    得人如此回复,阿萝倍感意外。

    她本想自己记忆无差,但被巴元反问,一时动摇,道:“对不住,阿翁,我再去确认一下。”

    巴元颔首,道:“既然如此,你我之后细谈。”

    “你暂且回府,等候消息。待老夫与会众探讨后,再与你准信。”

    ……

    阿萝与巴元分别,离开雅间。

    她行于长廊,足音轻盈,心绪也越发飞扬。

    不论结果如何,至此,仁医会考核业已落幕,她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处理蒙蚩之事,一并继续准备她与魏玘的定情仪式。

    先前,阿萝为寻熟桐油,曾向杜松透露过惊喜计划。

    不知杜松进度如何,桐油有没有着落。她已将纸船搁置太久,得赶紧准备才行。

    她都打算好了——书里说,借助纸船,以表女郎对后生的心意,那她对他有多喜欢,就要折多少只纸船,满满当当,一点也不会少。

    阿萝越想,越对魏玘心生思念。

    自她离府起,盘算至此时,分明不出一个时辰。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自己已许久不曾抱他、不曾与他说话,缠得她心口发烫。

    可她不能再给魏玘添麻烦。魏玘今日忙碌,她应待他忙完,再去打扰他、亲昵他,问问他悲田坊的事。

    阿萝想着,一路穿过长廊,回到前堂。

    堂内,坐有三名男子,正对照医书、古籍,探讨药方,争得面红耳赤。

    阿萝不欲打扰三人,但也不嫌吵闹。

    如今,她的生活,与她希望太过相似——能学习,能外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可以为更多人做更多事,不必身负诅咒、受限于孽力。

    因此,纵是医术争执、药方吵闹,她也只觉鲜活、充实。

    若说她何处不幸,那便是她的阿吉身患重病。

    但不要紧,她会帮助、救治、陪伴他。哪怕是最后一程,她也定要陪他走完。

    ……

    临近杏楼门前,阿萝停步。

    她记得,川连说过,待她考核结束,要在楼里等他接应。

    此刻,放眼望去,人群茫茫,独不见川连身影。

    阿萝不急,只负手,静静等待。

    不多时,雨声骤起——

    “哗啦!”

    大雨霎时倾倒而下,宛如瓢泼,打得街中人措手不及。

    阿萝站在楼内,隔着纱帘,看见小摊滚卷、人群跑动,绘出一副生动的避雨图,好不新奇。

    她勾唇,弯出笑靥,心情越发愉快起来。

    “唰唰……”雨幕如织。

    阿萝提裙,迈过门槛,自楼内来到檐下,伸出手去,接住一枚坠落的水滴。

    “啪。”极轻的一声。

    阿萝垂眸,望向指尖,看见浅淡、湿润的水。

    忽然,一对长靴匆匆而来,闯入视野。这靴尖很脏,染了泥泞,显出它主人冒雨跑来。

    那人平息气喘,道:“阿萝。”

    ——声音有些耳熟。

    阿萝怔住,抬眸看去,讶道:“你是……”

    “辛朗?”

    辛朗点头,半身匿在蓑里,神态憔悴,睑下泛开乌青。

    在他身后,是苍茫、缭乱的雨幕,裁出一片黯淡的灰,向远方铺展而去。

    “是我。”辛朗道。

    阿萝收手,奇道:“好久不见你了。你也来上京了吗?我以为你仍在巫疆。”

    辛朗扯动唇角,似是想笑,但终究没有动静。

    他不接话,目光左右闪烁,观察周遭环境,眼里有惧、虑、悲、惊。直至转向阿萝时,他眸底仍有黑云凝聚,乌压压地沉积着。

    阿萝疑惑,不知辛朗经历了什么,正要问,却听天边陡然一炸——

    “轰隆!”一声惊雷。

    阿萝身子一颤,下意识睁大双眸。

    辛朗仍驻足,凝于她身前,纹丝不动,宛如石像,五官都晦暗无光。

    “阿萝,时间紧迫,我与你长话短说。”

    他声音干哑,字句艰涩,却又快又急,像被人追着、赶着。

    “你叫辛萝,不叫蒙萝。”

    “你是我胞妹,是巫疆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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