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此行,  并非为苛责而来,只是寻了问罪的说辞,存心逗弄阿萝。

    可听上去,  他的小民医歉疚无措,似是当真了——

    “子玉,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待医技之试结束,  我为你调一剂新的,  好不好?”

    魏玘勾唇,不答阿萝的话,  深深扫她眉眼。

    她认真、诚挚,  睫上栖有碎光,杏眼清波摇曳,  确是他最爱的乖巧模样。

    他抬指,刮她鼻梁,道:“不好。”

    “事已至此,  药香不必再变。至于你,本王另作处罚。”

    听是要罚,  阿萝容神一凝。她尚且无暇紧张,  先被人牵起细腕、抚平手掌。

    “啪。”温润的物件落入手中。

    是一面窄长、精致的玉腰牌,温润、通透,纹有松柏,刻印肃王府三字,  清傲非常。

    阿萝困惑,不知这是何种罚法。

    不待她发问,  魏玘便道:“罚你今后常佩此物,  不得摘下。若要本王发现,  你私藏不佩,本王定会找你算账。”

    阿萝一怔,抬眸看向身前人。

    只见魏玘眉宇沉冷,凤眸漆乌,却暗镌笑意、明亮如星。

    阿萝虽然纯稚,但也大致明白,这腰牌不是处罚,而是馈赠。他要她佩戴,是为昭告天下,她受他保护,任何人都侵犯不得。

    莫名地,她鼻腔发酸,眸里也蓄起泪来。

    她垂首,握紧腰牌,钻进魏玘怀里,像一席纤小、轻盈的风。

    “子玉。”她闷声道。

    魏玘拢她,长指穿梭发间,道:“怎么?”

    阿萝吸吸鼻子,道:“我好想抱你,一直这样抱你。”

    ——直白,纯稚,确为她心中所想。

    她今夜才发现,近来,她极少见他,也极少与他相处。

    得知蒙蚩近况后,她的心被塞得太满,尽是杂乱、痛苦的思绪。待她终于厘清、生出自己的决意,医技考验又紧随其后,片刻不容她喘息。

    纵如此,他依然牵挂她。这令她越觉自己仍需努力,也对他更生喜欢。

    “待明日结束考验,我定要抱你好久,与你说好多话。”

    魏玘轻笑一声,嘴上却不松:“你想得美。”

    “立夏祭扫将至,明日有人呈送冠服、佩绶。只怕待你考验结束,本王还不落半点空暇。”

    阿萝不知冠服、佩绶,听得云里雾里。

    但她能理解,祭扫事务冗杂非常,令魏玘疲于奔命。

    她本想,等考核结束,就与他沟通蒙蚩之事。可他繁忙如此,她愿意再等几日——他为她考虑至此,别说等待,她更该替他分忧。

    “子玉,立夏祭扫需要做些什么?我能帮上你吗?”

    魏玘闻言,眉峰淡拧,并不作答。

    立夏祭扫,是要天子率众臣,入太庙焚香化表,祭拜先祖,以求风调雨顺。

    他不愿与阿萝细说此事,不是因她帮不上忙,而是想她太纤弱、单纯,需要更多时间,认清人生有涯,方可提及生死、谈论祖先。

    魏玘动唇,本欲转开话题,却暂无头绪,未作音声。

    阿萝见状,不免面露困惑。

    其实,她大抵能猜到,凡涉祭、祀、拜等字眼,多半与亡灵有关。

    听上去,祭扫和巫疆的送灵习俗很相似——

    蒙蚩曾说,在巫疆,如有巫人故去,其遗物会被亲人带往照金山,埋葬在古枫树下,逢夏末秋初时礼拜,以期亡者受蝶母指引、转世轮回。

    这并不是坏事。但魏玘不肯开口,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阿萝想,许是自己无知,惹魏玘厌烦,便展臂,环

    往他腰间,又向人胸膛靠去。

    魏玘还未回神,忽觉柔香馥郁、萦绕鼻尖。

    低眸再看,只见少女乌发雪肌、鹿眸楚楚,蜷他身前,宛如桃瓣贴附。

    阿萝轻声道:“子玉,我不问了。”

    “你若有需要我做的,只管告诉我,我会好好做的。”

    魏玘闻言一讶,很快了然,想她近来太过疲累,又逢蒙蚩之事,心神恐怕难以承受。

    他收臂,拢紧她,抚她单薄的背脊,力道轻缓、温柔。

    “不必思虑过多。”他道。

    有他在,他自会为她绸缪未雨、打点所有。

    “明日还有考验,尽早歇息。”

    ……

    次日,阿萝醒时,晨光尚且熹微。

    青蛇盘卷榻间,听她动静,便直身,乌幽幽地盯住她。

    阿萝抬指,蹭过蛇首,道:“阿莱,今日我有事要做,你留在配殿,等我归来。”

    正嘱咐间,阿萝转眸,瞥见书卷下的小船,不禁面颊一赧。

    她弯唇,藏起羞怯,又道:“你要帮我守好秘密,谁来都不给看。”

    青蛇拧颈,嘶嘶吐信,不知听懂多少。

    阿萝拍它两下,起身下榻,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她挂上玉腰牌,离开配殿。

    ……

    辰时,尚服局女官抵达王府。

    女官身着礼衣,手捧宝匣,自裕门鱼贯而入,迎前跪拜。受拜之人颀长、英伟,身披蟒袍,负手而立,眉宇清俊如初、锐不可当。

    阿萝绕避人群,与川连来到东华门,乘马车离府。

    夏日晴好,车外喧闹熙攘,可见孩童追逐、跑动,夫妻执手行路,更有老翁对弈、老妇闲谈。

    如是平常,阿萝定会兴致勃勃、好奇张望。

    但今日,她有要事在身,遂收敛心绪,一路诵记医术知识。

    川连与她相对而坐,见她勤勉,不作干扰。

    不多时,马车停于市门之外。

    阿萝下车,借舆图记忆,向杏楼眺去,只见街市悠长,人流涌动,店肆、商铺林立,一方小楼伫于尽头,以薄纱为帘,典雅清朴。

    她攥紧手,只驻足,不动身。

    川连立她身侧,见状,低声道:“您紧张吗?”

    阿萝诚实道:“我十分紧张。”

    民医告诉过她,今日医技之试,将由会首巴元亲自评判,怎能教人不心忧。

    川连蹙眉,道:“不如禀报殿下,推迟考核?”

    他受命于魏玘,护阿萝平安,见她心绪有异,自然有心回禀贵主——可如此提议,却令阿萝倍感困惑,只觉他煞有介事、太费周章。

    “我只是紧张而已,不能为此出尔反尔。”

    不知为何,阿萝的心头又泛起一丝怪异,微妙、浅淡,又熟悉。

    她摇头,摒除杂念,道:“走吧。”

    二人迈入市门,汇进东市人流,向杏楼走去。

    巳时将至,东市攘来熙往。

    眼前,小楼愈近。二人正行进间,川连的步伐忽然一顿。

    阿萝疑惑,扭头看他,见他神情滞凝、面露窘迫。

    “你怎么了?你不舒坦吗?”

    川连摇头,却仍不动,视线聚向前方,很快又闪躲。

    阿萝顺势望去,这才发现,楼外恰有一打银摊子,一名红裙女郎驻足摊前,生了瑞凤眼、月棱眉,容姿秾艳、昳丽,正左右挑选。

    她回头,再看川连——他一张脸白净、清秀,竟已憋得通红。

    阿萝小声道:“你与她有仇吗?”

    川连支支吾吾,含糊道:“这……说来话长。”

    阿萝眨

    眸,似懂非懂。

    忽然,女郎视线一转,打向二人。

    川连如临大敌,忙道:“娘子,我、我先……”

    阿萝受他感染,也焦急,道:“你快躲起来吧。杏楼就在前头,我自己去便是。”

    川连抱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闪身前,他又道:“考验后,还请娘子在楼前等我。”

    ……

    川连身手了得,眨眼之间,已销声匿迹。

    红裙女郎又气又急、追往他所在,叫阿萝看见,竟隐觉不忍,好像自己亏欠了她。

    可插曲有趣,终归与她行程无关。

    阿萝定心,抛下此事,穿过人群,终于来到杏楼之外。

    楼前,门扉大开,药香弥淡。透过薄纱门帘,可见内里陈设整洁、药柜高耸,乍一看,除却人员较少,与书中描绘的医馆没有两样。

    阿萝挽裙,正要入楼,忽觉手心硬硌,似乎碰上异物。

    低头看,原是那玉腰牌,被她拢入掌中,清润、夺目,任谁瞧见,都知她出自肃王府。

    没由来地,魏玘的话语重现耳畔。

    ——你什么也不必做。

    ——只待本王运作,自可略过考验。

    阿萝默然,内心五味杂陈。

    魏玘有意护她,她欣喜,也感激。可这些天,她思考蒙蚩之事,越发感觉,仁医会于她非同小可,事关志向、心愿,值得她努力。

    正因此,她不愿凭借肃王权势,只想依靠自己,名正言顺,跻身门下。

    阿萝动指,摘下腰牌,将之藏入袖中。

    至此,她才弯唇,露出笑意,凝定心神,走进杏楼。

    ……

    阿萝入楼,便受小童接引,行过前堂、药房,来到一处雅间外。

    小童抬手,叩门三声,转身离开。

    阿萝手足无措,正局促着,便听内里道:“进来。”

    ——是老翁声音,生硬如石。

    阿萝心下一憷,鼓起勇气,推门走进。

    雅间宽敞,一名拄杖老翁坐于主位,横眉冷眼,应是仁医会会首巴元。主位前,有一方空旷地界,放置针灸铜人、高足长板等,严阵以待。

    只听巴元道:“你便是蒙萝?”

    阿萝点头,还未开口,便见巴元抬杖,敲击地面。

    “笃!”声响重如叩打。

    阿萝双肩一颤,心下茫然,觉察老人敌意,却不知因何而起。

    巴元不语,只睨她,眼风如刀,视线逡巡刮过,似在寻找什么。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神色略微缓和,又抬杖,指向伫立的铜人。

    “医技其一,乃针灸铜人。”

    “如遇腰背疼痛,依你之见,自行施针取穴。”

    话语末了,一句咕哝低低滚落,不算响亮,却被阿萝清晰地捕捉——

    “老夫倒要看看,肃王权势滔天,能压你学识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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