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织叠如锦,  汇入交错的视线。

    阿萝眨眼,长睫扇动一下,潮般的泪雾倏而漫上,  遮蔽了修长、清颀的锋影。

    似是恍惚的错觉,  她捉到了一丝曳动——极轻、细微,源自半开的长弓、绷紧的身脊,  还有比海更深、更沉的那双凤眸。

    他很害怕吗?阿萝朦胧地想。

    答案毋庸置疑。

    魏玘的手颤得厉害。他十指内扣,竭力攥紧弓臂,  仍无法抑制掌心的战栗。

    利箭入喉的瞬息,  他的冷静如弦迸裂,生出一股难言的颓败,自内而外地侵吞、消磨他心神。

    二十二年以来,魏玘射出过无数支箭,却没有任何一支如此令人后怕。

    倘若失手,  他或会误伤阿萝,甚至射杀阿萝。这般骇人的可能,并非不在他考虑之中。

    可魏玘别无选择。

    谁也无法确定柴荣不会出尔反尔。他以阿萝为质,掌握筹码、占据主动,  既能向魏玘等人无度索求,亦能随心所欲、伤害阿萝。

    忍让只会助长柴荣的气焰,  将阿萝推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唯有处决柴荣,方能绝处逢生——更不必提,柴荣了解阿萝的过去与秘密。

    魏玘知道,  为保阿萝平安,不可与柴荣正面交锋,  必须兵分两路,  一路在明,  一路在暗。

    明处者,当与柴荣周旋,言语不断,探其位置,稳其心神,引其注意;暗处者,当伺机而动,借助密林荫蔽,以散兵包拢合围,以弓手一举击杀。

    此等计划不容半点差池,稍有不慎,可能会危及阿萝的性命。

    其中最重要的,是弓手的人选。

    此名弓手万里挑一,需得沉心静气、不动如山,又应穿杨贯虱、箭无虚发,上担夺人性命之责,下承救人水火之任。

    魏玘不敢把阿萝的安危交付于旁人手中。

    他必须亲自上阵。

    当魏玘作出决定、将其告知众人,整座都尉府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川连望他,辛朗望他,梁世忠、郑雁声也望他。许多道视线聚焦一处,似担忧,也似拷问。

    那时,终是川连开口,唤他一声殿下,将千情万绪藏于短短二字。

    魏玘不看川连,亦不看旁人。他眉宇倾霜,神色分毫未改,只淡淡说,他会与她同路。

    ——若他伤了她,便仿她留疤一处;若他杀了她,便随她共赴黄泉。

    结果证明,魏玘没有失手。

    此刻,他垂目俯瞰,穿过横亘的林叶,将石下的一切纳入视野。他看见伏地的少女,受绳索捆束,身躯纤薄如线,几乎隐没丛中。

    今夜的月色格外净澈,凝为分明的冷河。他在这端,而她在那头。

    二人相距不近。他眼里的她只有微小的缩影,眉眼清晰,神情却晦暗,令人难读意味。

    可他发现一道碎光,在她眼里升起又落下——似乎是泪,碎开晶亮的星芒。

    魏玘默立,两臂微沉,慢慢收拢长弓。

    他旁观着,看见众人簇拥而上,一壁处置未凉的尸身,一壁救下被俘的阿萝。

    地上的少女初被搀起,忽而纤腰一软,便似凋零的花枝,就此昏厥过去。惊呼声随之而来,人影憧憧攒动,很快包围了她。

    魏玘不再看了。他旋身,走下高石。

    川连迎来,接过长弓。他面色微白,垂首道:“殿下。”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停顿,稳住气息,才道:“殿下可要与娘子同往都尉府?”

    “多此一问。”回应截斩而利落。

    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必须陪在她身旁。

    ……

    回到

    都尉府后,阿萝被安置于后罩房,受燕南军医师诊断状况。

    彼时,魏玘驻足廊下,静候医师消息。在他身后,是明烛高燃的北堂,辛朗、川连伫立其中,收声敛息,与他共同等待。

    “哗——”一场急雨突如其来。

    雨珠弹跳四散,不出顷刻,已在院内积起浅洼。

    魏玘低目,注视一圈又一圈水洼,见它似潭水黝黑,倒映近泯的微光。

    今夜的暑雨没有雷声。他却莫名听见惊雷。

    曾经,也在这样一个雨夜,他率宿卫赶赴陈府,将阿萝救离陈广原的魔爪。

    今时不同往日,因当下的二人同心合意。今时又恰似往日,因她所面临的危险无不源自于他。

    雨势瓢泼,如倾盆浇灌。

    魏玘目光沉凝,锁住最近的洼陷,停驻良久,终于瞧见一双布履。

    “殿下。”医师上前礼道。

    魏玘颔首,双眸微微一抬,示意对方禀明。

    医师道:“蒙小娘子受了惊吓,以致气血下行,须以血府逐瘀汤为主,辅助按摩涌泉穴,休养七日,方可康复。”

    魏玘道:“涌泉穴位于何处?”

    “足底。”医师道,“此乃肾经第一穴。下官可绘制图谱,交予殿下查阅。”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医师会意,徐徐退却。

    “哗——”雨幕依旧。

    一时间,北堂内外再无攀谈,唯听雨打塘涧,震敲滴答声响。

    魏玘负手而立,觉察身后响动,便知有人迈步上前、气息微提,显然有话要讲。

    “殿下。”是辛朗。

    魏玘身影未动,只道:“说。”

    辛朗一顿,便道:“求殿下恩准,待胞妹康复,由外臣携她返回巫疆。”

    魏玘这才回首,望向辛朗。

    四目相对,漆冷的凤眸威仪而凛冽,另一双虎眼却寸步不让。面对万人之上的肃王,此时的辛朗势如破竹、尤其坚决。

    “这是最好的办法。”辛朗道。

    ——依他和川连之见。

    营救阿萝前、赶赴都尉府途中,川连再三央求,请他同魏玘阐明利害。而事实是,纵使川连不说,他也要与魏玘如此提议。

    自抵达翼州以来,他与魏玘相处颇多,目睹其所作所为,早已推翻偏见、对其心生敬佩。他无比真诚地相信,如是魏玘,定能为阿萝带来幸福。

    正因如此,他才要设身处地,为二人考虑。

    “您的心意日月可鉴。可除却心意,您也要在乎自身的处境。”

    “殿下出身王室,最是懂得——欲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打破身份篱栏,必先大权在握,方能从心所欲,不容天下置喙。”

    “如今,您身陷危局、自身难保,理当暂时退却、以求长远。”

    巫疆的少主定定阐述,一句接上一句,不再视魏玘为贵主,而系他辛朗深交的友人。

    魏玘也听着,不曾开声打断。

    直至末了,辛朗字尾落定,他才勾起唇角,露出寡淡的薄笑。

    “你相信阿萝吗?”他低声道。

    辛朗一怔:“什么?”

    魏玘回身,与堂内二人相望,被烛光勾出清明的眉宇。

    “你相信她不是妖女吗?”他道。

    ——不是妖女,并非灾星,不会带来灾厄,更不会招致不幸。

    辛朗愣住:“外臣……”

    很快,他定神,虽不知魏玘用意,仍回应道:“外臣自然相信。”

    魏玘不语,轻轻笑了一声。

    川连、辛朗看他,尚未读出他眼中情愫,却见他又转身去,以背影示人。

    只听魏玘道:“

    许久以前,我唤过她妖女。”

    此话一出,辛朗毫不知情、面露惊讶,川连亲身经历、心下了然。

    魏玘并不在乎二人的反应,兀自续道:“她逃离王府,受人诱骗,寄宿于恶徒府中,幸而我抵达及时,大祸尚未酿成。”

    说话时,他背手身后,长指握腕,毫无节律地拍打,便有微响混杂话语之中。

    “嗒。”

    “于是,我得意忘形,对她出言不逊。”

    “嗒嗒。”

    “尔后……”

    至此,击声骤停,只落下含笑的一弧音:“她咬了我一口。”

    “狠狠的一口。”

    川连与辛朗沉默了。二人目光不移,发觉玄影垂下头去,一手送往身前,似以视线描摹。

    咬痕业已消失,抗争却历久弥新。

    魏玘知道,阿萝那一口既是向他,又并非完全向他。她像只受困的小兽,竭尽全力,狠狠咬向不公的诽谤,势要挣开与生俱来的枷锁。

    她绝不是所谓的妖女。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忘却这点。

    魏玘放下手臂,终又回身,再看堂内。一簇火光跃上他眸瞳,漆幽、明灭地烧着。

    “你我都很清楚,阿萝为此付出过何等努力。”

    遑论辛朗,只论他,与阿萝一路走来,深知她玉洁渊清、素魂冰魄。

    迈出小院后,阿萝心向四海,渴望云游;台山宴歇时,她高志初萌,行医济人;造访翼州,她悯万民之痛,欲纾旁人苦难而不论出身。

    无论何时,她的信念始终坚如磐石——她可以走入天下,为苍生带来幸福。

    那么,现在的她呢?

    魏玘垂眸,泛起一丝自嘲的哂笑:“如今,为了我……”

    “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了。”

    如要旁人评说,今夜的魏玘是幸运的,因他适时抵达,救爱人于危难。

    可在魏玘看来,今夜的他失败了。他来得太晚,晚到柴荣口无遮拦、已经说出所有真相。

    当阿萝与他双眸相撞、令他尝到碎光的咸涩,他已然明白,她正动摇、退缩,为护他一人周全,亲手击碎了自己的信念。

    这令他越发爱她,更令他自恨难休。

    “倘若本王放她离开,无异于承认她灾星与妖女之身,暗示她会令本王陷入危险。”

    说到这里,魏玘笑意渐失,凤眸遽冷,淬出似铁的寒芒,打向面前的辛朗。

    “你相信她吗?”他再度发问。

    这一回,他无需旁人回应,先声作答,沉声威严而凌厉——

    “若你当真相信,就该告诉她。”

    “你与川连今夜所言,本王权当不闻。类似说辞,不论自谁口中,本王不想再听第三次。”

    似是自觉过激,魏玘眸光一敛,又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尔等好意。”

    “可护她,合该是我当仁不让。”

    言罢,他提步,抛却身后二人,只以低叹作别——

    “歇吧。”

    ……

    阿萝醒来时,已不知自己睡上多久。

    她眨眼,缓缓适应着,熟悉了视野的黑暗,身子却松软如绵、无力动弹。

    “嘶……”声响近在耳畔。

    在无人的冷寂里,阿萝捕到自己的呼吸,掀动得极其微弱。

    她慢慢回神,也慢慢记起昏时的噩梦。

    那个梦再一次侵袭了她,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梦里的魏玘依旧燃烧,神魂俱灭,白骨焚为灰烬,凑成空空如也的、心的形状。

    尔后,那颗心也烧起来了,像无底的大洞,将她吸纳进去。

    阿萝的泪水淌落下来。

    她撑出力

    气,离开枕边的小蛇,自榻上支臂,软绵绵地立起身形。

    青蛇懵懂。透过黑暗,它模糊地看她。

    阿萝也看它,看入乌黑的眼珠、乌黑的蛇首,又找回了一点力气。

    “阿莱……”她声音干涩,“你会支持我吗?”

    青蛇不会回答。它似乎疑惑,身躯一游,缠上阿萝的手腕。

    阿萝牵唇,勉力扯出笑靥:“会的。”

    假如蒙蚩仍在,他也一定会支持她——她早该听阿吉的话,乖乖呆在小院里,不是吗?

    她下榻,摇晃着,扶住一旁的床沿,终于彻底寻回气力,能做想做的事。

    阿萝挪步,双臂前探,与阿莱走到案前。

    她无意燃烛,只摸索着,纤软的掌随处乱抚,碰到四方、坚硬的一只木箱,才堪堪停下。

    那是父亲的银饰。她的行囊就在旁侧。

    阿萝颤腕,顾不得行囊,近乎仓皇地抱起木箱,深深提起一口气,向屋门走去。

    外头烛光未存,只比室内亮上些微,应是没有人的。

    阿萝跌跌撞撞,抬掌推开门扉。

    “吱呀。”门开了。

    雨幕已歇,云层裂开一隙,容月色流泻,照出乍白的微影。

    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

    阿萝对上一双眼——漂亮,微翘,没有光芒,不存分毫意外,似乎早知她行踪。

    魏玘背身月下,注视着她。

    他的嗓音轻而微哑:“你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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