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闻言,  眸光微烁,不禁攥紧五指。

    青蛇盘踞他指间,突兀受此压迫,  连忙拍动尾尖、抽他手腕,  方才令人回过神来。

    一旁的郑雁声急不可待,率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川连举腕,  将手里的物件展示给二人。

    魏玘顺势瞧去,见是一张灰黄、粗糙的树皮,  边缘参差不齐,  显是被人随手撬撕,内里雕痕隐约可见,似乎刻着几行文字。

    川连一壁展示,一壁阐释道:“这是柴荣送来的索函。”

    “说要于今日子时,在青岩山凤凰林中,  以五千两宝钞、一叠金叶子[1],赎回阿萝娘子。”

    听见这话,魏玘眉关紧蹙,陷入沉默。

    当初,  为陪阿萝采药,他曾请梁世忠为向导、探查青岩山地形,  对凤凰林也有所了解。

    凤凰林,乃是青岩半山处的空旷林地,受密树与丛草环抱,  极易容人藏身。假使涉足其中,必将陷入敌暗我明的颓势,  绝非救人之良策。

    同样棘手是,  通往凤凰林的野径数不胜数,  仅凭赎人地点,难以反推阿萝与柴荣当前的位置。

    “怎么办?”郑雁声心急如焚。

    她一跺脚,憋回欲出的泪,捱着哭腔道:“此刻已是亥时!表兄,你快定个主意!”

    魏玘不理会她,抬颌示意川连。

    川连明了,奉上树皮,供贵主仔细查看。

    魏玘手掌一抚,摩挲干枯的树面,又垂首,微微嗅闻气味。

    可惜,并无有用的线索。这树皮出自黄杨树,系青岩山上最为寻常的种类,随处均能生长。

    郑雁声见状,看出魏玘是想顺势追踪,遂追问道:“这树皮是何人送来的?”

    “不是人。”川连叹息道,“是一匹红鬃马。那红鬃马载着树皮,奔向都尉府,甫一抵达,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到这里,所有的眉目散毁殆尽。

    三人相对而立,谁也没了办法,无不神情沉凝、忧色难纾。

    片刻后,魏玘沉声道:“就依柴荣。”

    郑雁声得了决意,立时应道:“知晓了。我先去筹宝钞与金叶!”

    言罢,她红裙一曳,转瞬就消失踪影。

    灯辉火色下,只余魏玘与川连二人,颀影如削,相顾伫于后院之中。

    魏玘垂目,背过身去,把玩着绕指的青蛇。

    他道:“但说无妨。”

    川连应声称是,又抱拳道:“敢问殿下,是否要亲自前往凤凰林?”

    魏玘不答,独以后影示人,画出一撇浓重的冷黑。

    川连的气息提了又舒。他顿了须臾,绷紧心神,低声道:“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魏玘此刻最该做的,就是与阿萝保持距离。

    方才,经由辛朗、丁武指认,柴荣的身份水落石出,正是知晓阿萝身份、但下落不明的铁卫。

    柴荣手握阿萝身世,又为太子办事——这显然是危机的讯号。

    一旦妖女的谶言传入太子耳中,定会受其利用,给魏玘扣上左道乱法、亲近妖异的罪名。

    在当今的翼州,神女与肃王的佳话已受不少百姓传颂,幸而并无真凭实据,尚且能以坊间笑谈作掩。可若魏玘亲自营救阿萝,无异于坐实了二人的亲昵。

    “如非临此危局,属下不敢干涉殿下私事。”

    “大敌当前,但求殿下相时而动,与阿萝娘子暂时分离,以求来日方长。”

    这番话诚恳至极,字句忠心,内涵更是有理有据。

    可魏玘听罢,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晚风卷过,惊起他袍角一片,玄影翻黑无数,顷刻

    融于漆夜之中。

    川连不再多言,只默立,静候贵主明示。

    二人就此缄默良久,终听得魏玘落叹半息,声寒如霜——

    “叫梁世忠与辛朗过来。”

    ……

    “哗!”凉水泼往面上。

    阿萝身子一颤,浑噩的心神收紧半分。

    她本能地感到寒冷,想抱紧自己,却分毫也动弹不得,只受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拖拽着,在地上剐蹭、磋磨。

    ——这样的感觉痛极了。

    尖锐的碎石扎刺她。生硬的草梗鞭笞她。

    她想睁开双眼。可淌水的眼睑重如千钧,沉沉地压着,不容她窥探外界。

    “窣窣。”草木蹭过耳畔。

    她被人拖动,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向某处行进而去。

    光阴漫长。她与漫长搏斗。

    不知过去多久,阿萝终于赢回了几分神智。

    她竭尽全力,撑开眼帘,掀过半干的湿露,对上白水似的、清澈的一泼月,与渺茫的云层。

    月儿与云摇晃着,好像刹那就会碎裂。

    她眨动涩痛的眼眸,眸光迷茫而仓皇,瞧见乌压压的、浓密的枝叶,很快遮去月色,只剩深青色的阴翳,一并盖住她昏蒙的心事。

    “柴荣!”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格外遥远,又似乎很近。是男子的声音,会是谁呢?

    “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把阿萝放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萝朦朦胧胧,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只咬紧了口中的绵布。

    “把钱袋扔过来!”又有人在说话。

    这一次,声音近在咫尺,粗沉而干哑,像沼泽的呜咽。

    阿萝的神智依然涣散。她能听见双方的沟通与攀谈,却使不出力气,更无法动弹。

    “我凭什么相信你?”远些的那人开口道。

    紧接着,女子的声音闯入其中:“阿萝有没有事,你让我们瞧瞧!”

    “哼!”冷笑低低抛来。

    下一刻,阿萝后发一痛,被人生生抓起、推往外界。

    树叶打过面庞,月光迎眸而落。

    因着那份痛觉、这份亮光,她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密林,与身边的柴荣密不可分,自是被人当做了最好的防具,用以抵御所有不测。

    在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林地,四周满是树丛。一群人手举火把,正位列其中。

    她的头仍被人揪住,被外力迫使,高高昂抬起来。

    “瞧见了吗!”柴荣吼道。

    “小妖女眼下好得很呢!你们再不给钱,她就未必有这般好了!”

    ——是了,小妖女。

    阿萝心神一慑,完全醒回神来,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柴荣绑架,管魏玘勒索钱财。柴荣是巫王铁卫,见过她、了解她,更通晓她所有。

    阿萝眨眸,目光逡巡,将来人的面孔尽收眼底。

    她看见郑雁声双颊惨白、紧咬下唇,看见辛朗面色铁青、眼底杀气四溢,也看见梁世忠神情肃穆、严阵以待——唯独没有魏玘。

    魏玘并没有来。

    觉察这点,阿萝忽然如释重负。

    她懵懂地想起,在她先前昏迷时,曾做过一场梦。

    在梦里,魏玘沉睡着。她轻抚他面庞,动作温柔至极,指尖游走之处却燃起熊熊的火焰。她束手无策,只能放任他燃烧、碎成一把荒芜的白骨。

    幸好。那终归只是一场梦。

    阿萝长舒一口气,由衷地感到轻松与庆幸。

    ——太好了,他没有来。

    他不该来,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不该和她有更多的羁绊。

    觉察她异样,柴荣五指一重。

    他警惕地观察四周,声音抵在她耳后,咬牙切齿道:“小妖女,你笑什么?”

    阿萝不答。她笑得肩颤,眸里清波泛漾,不存半点恐惧。

    柴荣皱眉,心底怒火升腾。

    他藏身于树丛后,抓紧阿萝,贴身掩护自己,另一手持刀,以刀尖指向郑雁声:“叫那个女人送钱,把钱袋给老子扔过来!”

    郑雁声与身边人交换眼神,走向柴荣所在,扬起手臂。

    钱袋抛空而出——

    “啪!”

    曲弧过后,它摔进了柴荣与阿萝所在的草堆。

    柴荣收拢手臂,死死夹住阿萝,携她共同弯腰、去拾那落脚的钱袋。从始至终,他都与阿萝相距密切,几乎不露任何破绽。

    他收刀入鞘,单手揪住阿萝的头发,另一手解开钱袋,草草盘点了几眼。

    众人一壁盯他,一壁受摇曳的树丛惹了眼,无不心神紧绷。

    “柴荣!”辛朗高声道。

    “你已拿到钱了,自当言而有信、放阿萝回来!”

    话音初落,阿萝被柴荣束着,忽觉那后首的力道再度加重,似要狠狠拽落她发丝。

    她眼眸盈泪,仍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呜咽。

    “老子反悔了!”柴荣猖狂笑道。

    “这么肥的肥羊,老子还能一口气放跑了她?不多宰几次怎么行?”

    “况且……”他声音一沉。

    只在众人眨眼的片刻,他倏而抬手,刀尖上扬,与阿萝的脸颊不出一寸:“老子要是就此放了这小妖女,还能活着走出凤凰林?”

    “这密林里铁定藏着燕南军的埋伏。真当我柴荣是个笑话?”

    柴荣说着,刀尖落下,手臂又是一夹,就要挟持阿萝、向密林深处隐没而去。

    忽然,晚风骤破——

    “簌!”

    促烈的急音穿叶而来,将月色撕开一道裂口。

    金光宛如流星,打过阿萝的眼眸,携着冷泰的沉着、滔天的怒意,刺向了柴荣的咽喉。

    “噗嗤!”利刃入肉之声。

    阿萝只觉身后力道一松、忽而失去支点,软软摔落地上。

    柴荣与她一同颓倒。一只锋芒十足的金镞箭,深深插入他喉头,溅出涌流而湿热的鲜血,一泼又一泼,喷上苍翠的青叶。

    阿萝怔住了。

    她抬眸,下意识望向箭矢射来之处。

    目光尽头,魏玘立身石上,玄金蟒袍猎猎,受白月勾出刀似的光影。他眉宇冷冽,双唇紧绷如线,手中开弓未落,拨去丛叶纷扰。

    他为她而来——从未缺席,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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