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但,住在中部的城市里,就在后火车站与废弃的荒野之间;这里其实是个有待开发的都市,每天都能从窗口观望晨曦与落日,美得就像燃烧的火轮,从东边窜出,又从西边滚下。无形的巨钟倒挂着也彷佛是时间的眼神,监视底下的悲欢离合,冷漠以对──就在我家对面住着一户有钱人,他们家中最近发生某些奇怪的事,连夜搬离,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屋。据说里面住着吃人的妖魔,没人敢靠近,不过却是小孩们玩乐的天堂,到处都是值得探险的世界,我称之为\"恶魔屋。”
这是一栋五层式的水泥建筑,中间还连着一条通道直达另一个小房间,前院还有一块空地,种满许多植物,还有喷泉。可是如今成了一堆堆落叶与流浪狗猫与老鼠躲藏的好去处;一不小心你就可能踩到一具发臭的动物屍体,那种气味难闻到三天会吃下不饭,除非你口中含着二十颗薄荷糖;离我家距离不到二百公尺处就有一间传统的杂货店,其招牌还是黑松汽水品盖图样画成,由于是铁片所以当强风吹来时就会前后摇晃,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不知名的发光体,像极了外星人驾驭的飞碟。店内的老板是个退休的火车站站长,每逢过年姨丈都会托他买火车票?省去排队之苦,当公务员就是有这便宜可贪;店内所卖的零食颜色各异,香味也是。糖果类都会分门别类装在玻璃瓶中以木塞盖住,每当我走近时,那些可口的小东西就会变得硕大无比,差不多跟我的头一样大吧。我常误认为是雨后彩虹下的蛋,因为刚好有七种颜色,一颗三块钱,要是一次买五颗的话就免费附赠一条巧克力棒,为什么我知道的那么清楚,那是因为每回我帮姨丈买酒喝时,就能将找剩下的零钱用在这上头,在他心情特好的时候。
一开始我特别喜欢这差事。可是当次数变得频繁时,跑腿拎着两三个空酒瓶却不再有趣,几乎好吃的颜色都被我尝遍了──剩下的就属难吃的种类,连看都嫌恶。?幸好离家不远,路上还能在路边抓蚱蜢为乐;牠们随时都会从草丛间奔跳而出,绿萤萤的细长身躯会倏地跨过我的脚背,躜入乱草堆中,雨天过后也会有咖啡蜗牛出没在路上爬行。?
关于恶魔屋的事我还是耿耿于怀,多数的孩子再经过家长严厉叱喝后就再也不敢冒然造次,可我天生叛逆,也许是因寄人篱下的关系吧。至少姨丈和姑妈都视我为拖油瓶,他们照顾我是迫不得已的;他们常这样说我:要不是我未成年,他们很有可能就弃我于不顾,任由我自生自灭──他们比魔鬼还要无情。?
或许住在这可怕屋宇的精怪可以告诉我亲生的父母的下落?每个孩子都有一对父母,但姑妈却说,你的父母就是因为你所以才会离开的,她说话的样子,五官都皱在一起,我不想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于他们的生死,我从未停止寻找,只是没人肯告诉我实情?
打从有记忆以来,自己完成每一件事就变得非常重要。像是自己上小学时得学会在五分钟内绑好鞋带,学着自己洗澡,还有帮忙操持家务,起初姑妈对于她的不孕沉浸在痛苦的深渊里,姨丈藉故不回家过夜。他总会说得在外出差,迫不得已,后来她终于怀孕了,这是在我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事。姨丈就无法在外逗留?特别是带别的女人回家这件事;那些大姐姐长得比姑妈还要年轻许多,穿着时髦。?她们都有一个习惯,坐在男人的腿上说些会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这是姑妈不会的;?她只会在生气的时候,拿着菜刀追着姨丈跑。?
当这名小男婴满周岁时,我也必须在人情冷暖之间取其轻,凡事都试着忽略──小孩的身体里装着一个老头子,刻意淡忘某些不如意之事。在小学阶段,功课不太理想的我也要想得开,唯独性情温厚就算被班上某些恶霸连合起来欺负,也当是赢得人缘的契机;岁月可以改造一个环境;从一开始害怕面对一个人在家与两个互瓯的大人共处一室,到现在被学校的级任老师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训斥,羞辱,都能侃侃而谈──这中间是恐惧熬链之故,使我能有一身百毒不侵的体质──人类黑暗的祸心总是在软弱的对象上发泄,还以为那可以助人导向正途,实际上,那根本是自私的想法──记得有好人的世界里就有坏人的存在。
姨丈开始对姑妈拳打脚踢都是在深夜时分下手的;男人求欢不成便恼羞成怒──我跟小弟同睡一张床,他一点都不知情,睡得更香甜──姑妈哭得大喊大叫,而姨丈就跑出房门自己一个人喝着闷酒,奇怪的是,我却心喜姑妈遭到如此下场?她哭着说:“医生交代我要好好做月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姨丈背对着她在客厅里一杯接着一杯,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背影变得巨大耽耽;女人成了一根细长的盐柱,千年不坠──
屋外早已漆黑一片,恶魔屋里有冷风阵阵,这时该不会有哪个傻瓜非法闯入,否则到明早可能就有惊人的消息传出:有几位流浪汉无故暴毙,我的眼眯着紧紧的,将身体缩在薄被里……
在校时我也得面对午餐时间不得离校的规定,那时已经不流行自带便当,而是自费营养午餐──在一桶桶铝制的容器里,刚好是三菜一汤,外加每日更换不同的水果。﹝最常见的就是小蕃茄,一人限定六粒。而老师却能整袋带回家,毫无羞耻心的。﹞?
由于没钱可缴,就只好饿肚子看着其他同学大啃鸡腿,猪排;当时姨丈已经失业,有四个月没拿钱回家。要知道没钱吃饭让我十分难受,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我会藉故装睡趴在桌上──穷人家的孩子被孤立着,没人想跟你做朋友。在班上大部份同学都不愁吃穿,连父母都是准备好好的会在特定节日出现;那场面真的会把我害死──想逃又逃不了。
为了继续念完这一学期,我得忍受下去。读书是唯一能做的事,学校是我的逃城之一,恶魔屋也算在内。
山猫点了根烟,斜倾着身体坐在靠窗的木桩边。雨天里,视线都模糊了,他暗笑道:“这里也算是他的基地,至少,…躲雨就很管用。”办公大楼里,下班时间一到,所有人全都往电梯里跑──只有他例外。
在台北市的地标101建物旁,四周都是黄金地段,来往的车辆在颠峰的时段寸步难行──几天来大雨不断,又湿又冷──春天的脚步似乎未明?
说到春天,只有女人能为他注入新的活力,而千面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是他\"办公室恋情\"的女主角。同时也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手边还拿着被翻皱的小说,网路作家──阿但的作品,是他最近偏爱的写手,彷佛有个人以识透力,念出他身份证字号以外的秘密──他对他感到好奇。
天边的云朵被压得低低地,伸手即可顶天。行人快步在地面上移动,积水处中倒映着世界的秩序与方向;一会儿是男人的黑色的西装与黑色鞋底贱踏的痕迹,一会儿又是女人撑伞过街的匆促模样,抿着嘴唇──车行的轨道蜿延在每一街区,还有耸立大厦间的光影,剪贴在一本灰色的簿子里──页数翻都翻不完,无穷尽。
只有时间最值钱的玩意:看不到,也摸不到;人人都在问:时间到了没?
千面交叉于胸前的手,随着空气黏附在山猫的身上。她轻咬着他的耳朵说:“怎么啦?看你满脸只写着一个字。”
他将她使劲地拥入怀里,显露出的厚唇与贯有的气味从衣领间飘散。”你说,我脸上写了什么?”他的脸一步步逼近,声调低吼未歇。
“愁──就是那个字。”她准备迎向他,娇爹着说。
时间慢得像是被拖行,结束前还远远地瘫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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