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不是不能去探望小妹。
外宫设有专殿会亲。
起始先生隔月请见一次。
后经他老丈人提醒,才意识到王姬身份不同以往。
遂自绝念想。
田夏揣摩小妹愿意见自己,无非是想找一座内外连通的桥梁。
嘴上威胁只许报好,实则渴盼亲人关怀。
显然口不对心。
所以田夏兜了个弯子,借由贾氏,把小妹在宫里的处境,转告苏先生。
这先生倒也耐得住性子。
他家妹子是圆是扁还是方块夹心,难道他做大哥的不清楚?
作势跑来责怨一通。
照样八风不动。
估计是外面妖魔鬼怪,传得太离谱。
连大王都觉得过意不去。
在跟苏先生私谈间,“不经意”提到省亲日。
又言人伦亲情之重。
才终于搬动先生的尊脚。
也算是奉旨探亲了。
苏离由殷王近侍吉庆亲自引路,来到会亲室,
只见廊下逻卒环伺。
门扉紧闭,吉喜和韩姬双双在门外傍着。
吉庆送到阶口便停了。
“大王常赞云娘娘赤子之心,无暇宝玉,不似寻常宫人,雕饰过甚,反失趣致。”
“娘娘有幸得遇我王,方成佳玉,还需巧匠精琢,更不能丢了髓质淳朴。”
“苏大人心透灵犀,还请自便。”
苏离谢辞吉庆,登阶而上。
吉喜、韩姬推门请入,又合上门。
苏小妹彩衣华服,坐在内中高榻上,满心忐忑,向外探脑张望。
见哥哥垂首入帐,心头大喜。
一跃下榻,要迎过去。
却不慎踩到裙角,向前栽了一跤。
苏离连忙赶上两步,又硬生生顿住脚。
地上铺了厚毯,倒也没摔多重。
苏小妹爬了起来,提高裙子,朝哥哥跑去。
苏离立时双膝跪地,举手作揖。
“微臣苏离,见过云美人,可请娘娘安好。”
小妹停下步子。
只能看到精皮发冠和花鸟绣袍。
哥哥一向素服葛巾,以显士人清骨。
也常教导她俭为共德。
如今兄妹俩都离了这个德。
小妹在衣袖里攥紧了手,笑道:
“再怎么,哥哥也是哥哥,长兄跪我,不是想折小妹的寿?”
“娘娘切勿胡言!”
苏离这才起身,望向妹子。
兄妹之间,不过相距几步。
他却觉得有如天地之遥。
年把不见,却似日星交错,亘古久远。
“娘娘近来可好?”
“好啊,好得不得了!连我自家哥哥都要跪我,还有什么不好。”
苏离抿起嘴,喉头上下滚了两滚,温言道:
“殷国繁盛开明,我王受民拥戴,乃可栖良木,也是苏离寻之久矣的英主,娘娘身边都是懂规矩的,只盼娘娘贤居于内,莫以欢娱自顾,耽我王正途。”
小妹一颗欢喜之心,被这一番话,泼得透凉。
本来她也做好了听大道理的准备。
哪知道她哥连道理都不讲了,一来就是问罪。
“说我耽误大王的正途,自顾欢娱?那如外面所言,我还能倾覆天下呢。”
苏离闻言,喝道:“住口!这岂是你该说的?”
语毕,察觉失态,忙低头弓腰:“下臣失礼,还请娘娘恕罪。”
小妹见哥哥忍不住疾言厉色起来,反倒开心。
“旁人训我,我可不听,要是哥哥再臣来臣去,就不怕我无法无天?”
苏离见妹妹嘴角噙笑,目光莹润,像随时会滴出泪来。
连忙偏开脸,不敢再多看一眼。
“你如今已是王姬,身份不同,怎还能像以前一般?为兄教你的事,你总有放在心上,不必我时时念叨。”
“哥说的话,当然每个字我都记得,只是哥忘了教我,怎么服侍男子。”
苏离咬牙道:“我不是找了人。”
小妹道:“是啊,哥还托老相好的送了韩姬给我,她教我的,我照做了啊,哥还觉得不好?哥成婚那么久,娃儿都有了,要不,你给小妹谈谈心得?”
苏离面色微愠,轻声责问:“你是懂怎么乖巧的,何以会惹恼王后?招来祸事,伤到自个儿?”
小妹一听,不由冷笑:“原来哥什么都知道,还对我不闻不问,我从来都听哥哥话,那是不想招你厌弃,到时哥一烦,再送我去别人家,还要受那样的……”
苏离脸色骤变,一大步迈上前,捂住小妹的嘴。
小妹却感到唇上湿热,血腥气冲鼻而入。
原来苏离握拳甚紧,指陷入肉,竟掐出血来。
小妹鼻头一酸,把双手覆在哥哥手背上。
随着抬手的动作,衣袖下滑,露出小臂上薄云叠片的瘀痕。
苏离早经由贾氏透露,得知此事。
因而拒不见面。
这时亲眼看见,顿时目中鲜红。
刻意绷出平淡的神情,也随之扭曲。
终至忍不住,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
“是为兄对不住你。”
小妹把脸抵哥哥胸前,环臂在后,十指紧紧抠住他的背衫。
满心委屈,似乎一时间全都宣泄而出。
她却还要憋住喉头,不敢痛哭出声,只反复吟道:
“哥,我疼啊,真的太疼了,哪里都疼,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对不住……对不住……”
苏先生这一趟探视,虽解不了长远的困局。
也算好好抚慰了小妹一番。
小妹虽然在人前懂得学乖。
但她自小受哥哥耳濡目染,骨子里其实不屑得很。
殷王与她耳鬓厮磨,怎么会没有体会?
只是明面上纵容罢了。
既要享用她的特立独行,又不能让她的硬骨头扎到。
这中间的把握,自然需要管用的人去引导。
小妹听从哥哥指示,终于肯屈身向兰夫人请安。
免去老夫老妻之间的矛盾,又保住双方的面子。
这正是殷王想要的。
自此,苏先生依旧隔月探视,循循教导。
小妹得到亲人关怀,一扫怨气,心怀宽畅。
自然把更多心思放在大王身上。
再加上韩姬传授帐中经验。
慢慢也摸索出一些乐趣。
一旦水/乳/交/融,凡事都顺了。
殷王自不必再以强取消泄,反而怜惜之心更甚于前。
风平浪静的日子,说久不久。
时值霜降,草木黄落。
周边小国献来冬礼。
其中有一件狐裘大衣。
洁如白雪,暖如春云。
殷王得之,爱不释手。
下朝后,亲手捧着狐裘,赶去凤翔台献宝。
谁知苏小妹闻到皮毛气味,突然胸闷犯呕。
竟而晕了过去。
殷王连忙抱入帐内,传医诊视。
竟诊出喜脉来,已经有两个月了。
殷王老来得子,喜不自禁。
当时就在床头下了口谕,提封小妹为左夫人。
苏家贾家各有恩赏。
连齐家也跟着沾光。
苏小妹孕后反应严重。
肚腹疼痛,腰腿酸胀。
白天不利索,夜里不安稳。
她就把所有的难受,全怪罪到殷王头上。
又变得不大服帖了。
殷王以她孕体为重。
见她不乐意,也就不常去打扰。
只把那些进贡来的美人小奴,拢到身边作乐。
时久嫌腻,频遣吉官往奴场择美。
事情传到苏离耳朵里,却非他乐见。
但因那些杂货都是奴身,无门无户,不成威胁。
尚不值得费心,也就没多搭理。
这一天,田夏如常在书房消磨。
锦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小姐,宫里又来人了。”
田夏正要起身,小葛已经赶去开了门。
锦儿对小葛微一颔首,踏进门内。
田夏见锦儿脸颊鼻头泛红,知道是受了冻的,蹙眉道:
“说多少次了,直接进来,还有外面那些事,也不是每件都要你亲自去做。”
锦儿撇嘴一笑,却是刻意敛住了笑意,眼睛里却晶亮晶亮的。
“我这人笨,学得慢,非要多做才能熟,不仅要熟,还想做得更好呢。”
田夏既觉欣慰,又有些不是滋味,只能说道:
“你喜欢的,就是最好,说起来,那吉大管事对咱这儿都熟门熟路了。”
锦儿小声道:“这次来的,不是凤翔台的吉管事,是咱们在奴场遇到的吉官。”
田夏眼皮子一跳,随即道:
“就说我病了,不宜见客!”
锦儿听命要去,还没出门,又被喊住。
“等等,说我要做些准备,安排茶食招待,你去告诉老爷子,叫他赶紧遣人去苏府通报。”
锦儿觉得事情不简单。
也不多问,按照吩咐尽快办事。
田夏带小葛回转寝房,梳洗更衣。
本打算还把丧服穿在里面,想了想,罢了。
从盒子里挑拣首饰。
这些金银珠玉,都是当初将军给她应酬用的。
田夏把一根长簪插在发髻上。
对镜映照良久。
又取下来,换回木笄。
从枕下取出阳山铁匕。
捧在手上看了再看,摇摇头,又塞回去。
小葛见状,好生奇怪:
“齐姐姐怎么了?这次进宫,有什么不同吗?”
田夏也不回答,只把金凤牌交给小葛:
“进宫后,如果你我二人分开,你就拿着这凭证,去凤翔台找云娘娘。”
小葛接了牌令,却不明白用意:
“那我该说什么呢?”
“把我所在地,遇到什么事,如实相告。”
小葛听田夏语气颇重,用力点了点头,小心收起牌子。
田夏准备妥当,即往前院赴会。
吉庆不肯受邀入室,仍立在风中。
田夏迎上前,作礼道:“有什么要事,还劳烦吉大人特意跑一趟?”
吉庆回了个礼,笑道:“不敢,是云娘娘请齐家小姐入宫一会。”
田夏奇怪了:“往常都是吉喜管事来的。”
吉庆道:“吉喜老母病了,告假还乡探视,大王让小人暂时顶了他的职。”
田夏道:“原来如此,难为大人两头忙了。”
吉庆连连摆手:“为主人家效力,是咱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马车已在外头备好,小姐快请。”
田夏也不耽搁,随着吉庆去了。
马车停在外宫门楼下。
吉庆领着田夏主仆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僻静所在。
这处宫苑依山而建,一座宫室就嵌在山体之中。
吉庆走到门前,门是敞开的,门口守着一个侍从。
吉庆把手往里一摆:“云娘娘正在里面候着呢。”
田夏朝两旁望了望:“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不去凤翔台?”
吉庆回道:“这座宫殿名为悦华庭,乃是外苑名景,云娘娘说,总在一处会面颇为无趣,不如来此一叙。”
田夏作势要带小葛一同进入。
吉庆拦下道:“其他人不便入内。”
田夏回头瞅了一眼:“吉大人,这外头天寒风大的你看……”
吉庆招来侍从,往不远处一座亭楼指去:“小姐不必忧心,暖亭早已安排妥当,自有周全。”
田夏对小葛点了点头。
小葛也就跟着那侍从去了。
田夏缓步进门。
在门口停了会儿,一手掀开厚重的帐帘。
室内雾气氤氲,可说暖和,实是闷热。
左边地上,有一个半月型水池,里面盛满热水。
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花瓣。
水池后方,靠里的位置,横陈一张巨大的床榻。
床前摆放一张方桌,桌上酒食兼备。
桌后,坐着一个黑脸大胡子的熊男。
背后传来响动,却是关门落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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