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头。

    殷王听闻齐女吐露心仪之人乃学馆客生。

    便即知晓指的是世子。

    因知二人曾有多次接触。

    心中不甚欢畅,也不兴争抢。

    出得宫堂。

    殷王见陪侍流儿紧随在凤翔台宫医身后。

    遂遣他去别处。

    暗中吩咐吉庆找卫荆处置。

    却说这流儿,自打出生起,被他家人绳系去/势,卖入奴场。

    进宫时,不过七八岁年纪。

    吉庆观其秀容,亲自教养。

    耗费不少心血,存了些许怜悯之心。

    便同卫荆商定,先以药迷。

    在混朦之中安然上路。

    保他全身入土,以积阴德。

    再说太子得到齐父允准,次日即向父母禀明心意。

    以便尽快筹备。

    苏离闻知齐家内外热闹一片。

    料想此事已定。

    也亲自登门道贺。

    回府后,闭入书房,提笔书写。

    诗情寄怀,异思遁入骨血。

    先生本拟安排田夏进他门内,以避殷王纳新。

    因对方屡屡推拒,才设法开辟太子那边的门路。

    原来苏离初到殷地。

    闻听殷国不以百姓为奴。

    严禁强征民户入伍。

    又见国势盛景。

    农工商贸,丝毫不逊王城。

    只觉得是可深造之土。

    起始想要一心一意辅佐治国。

    更怕小妹极宠而衰。

    并无争权夺势之心。

    才将太子引荐给老师。

    促成后续变数。

    可眼下情况骤变。

    小妹有了身孕……

    苏离搁下笔,拿开镇玉。

    走到内室,将纸页小心挂起。

    又回桌前,停了停,一袖拂去桌上物件。

    贾氏在窗前听到内中动静。

    欣然有之,惋惜更甚。

    轻叹一声,吩咐养娘候在此处。

    默然离去。

    苏离听到脚步渐远,方才隔窗唤那养娘。

    那养娘进得房内,掩上房门。

    苏离问道:“孩子可都好?”

    那养娘“啊”“啊”两声,比起手势。

    竟是个哑巴。

    但嗓门儿出气,声颇粗顿。

    苏离斜瞥一眼:“既是哑的,怎还能出声?”

    那养娘紧紧抿上嘴,慌忙跪地,不住磕头。

    苏离只叫好好收拾,便即推门而出。

    往他老丈人那里去了。

    齐宅很是喜庆了一段日子。

    齐父思忖各家来攀交的,也差不多齐活了。

    把名册礼单全部上交殷王。

    对外称病,不再见客。

    自从一切定下以后,田夏只在自己院里锻炼腿脚,不做别的。

    这天礼器运到,宫里派了车马来接人。

    田夏换好衣服,带小葛出门。

    下了台阶,见锦儿立在斜对面廊下。

    一脸泫然欲泣,望向这边。

    却迟迟不近前。

    田夏让小葛原地候着,拐了过去。

    锦儿见她小姐走过来,这才迎上去,欠身行礼,勉强露出笑脸:

    “小姐放心,我一定会把家里照顾周全。”

    田夏见锦儿不像往常亲近,问道:“你怎么,规矩越来越大了。”

    锦儿道:“是我以前太坏,常惹小姐和姑姑闹心。”

    田夏笑道:“我没觉得闹心。”

    锦儿鼻子发酸,低下头道:

    “小姐在外,要好好保重自个儿,我会像姑姑一样,凡事不叫小姐操心。”

    她不抬头,泪水滴落在地上。

    田夏看见,伸手往她肩上一按:

    “你说不操心,就能不操心?而且姑姑是姑姑,你学不来,锦儿是锦儿,不用学别人。”

    自从文姜姑姑离开后,田夏把事务移交到锦儿手里。

    锦儿觉得肩头一下就沉了起来。

    她总是不断回想姑姑训过的话。

    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先考虑——“姑姑会怎么做”。

    生怕出一点岔子。

    只要一想到管事的应当以身作则,就再也不敢释放情绪。

    本来不管不顾、随意而发的性子,也被狠狠压抑下来。

    这时听到小姐说“锦儿是锦儿,不用学别人”。

    再也按捺不住,扑在小姐身上哭了起来。

    不知道是哭她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时刻陪伴撒娇。

    还是哭她的小姐,总被人摆布。

    田夏轻轻顺抚锦儿背脊。

    对丫头的心思,不能说完全没感应。

    但总也要靠揣度。

    揣度不好,反会伤人。

    田夏安抚过锦儿,跟随老爷子一众,出去见过宫人。

    各自叮嘱些有的没的,爽快上车走人。

    锦儿来到僻静处,抹去眼泪,道:

    “你在吧?”

    鬼鹴从树后转出,走到锦儿背后站定。

    锦儿转身朝向他,脸面却对着地。

    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平安囊,双手捧上。

    “鬼鹴大哥,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保咱们一世平安。”

    鬼鹴接过平安囊,往贴身处收好。

    锦儿这才抬头看向他,却只瞧了一眼,就偏开视线。

    “那你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

    锦儿不禁微恼:“这还要我讲?你都拿了两次!”

    鬼鹴淡淡一笑:“顾你,是奉主公之命,你若当真想许身,就要随我效忠,而非我忠于齐家。”

    锦儿当场被戳破心思,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她知道文姜姑姑宁可不要名分,也执意跟随叔敖。

    并不单单迫于逼压,或因私情。

    主要是为拉拢二院马队,不使他们离人离心。

    鬼鹴从不掩藏心意。

    哪怕不开口明说,天天这样紧密跟随。

    在别人眼里,他们的关系,早已不被视作寻常。

    锦儿跟随车队一路南下,途中见闻。

    能看出鬼鹴在他们族群里颇受尊崇。

    而阿兰族人虽说是小姐的亲族,却并不亲厚。

    自打来到殷国,锦儿时需外出办事。

    好似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处处谨慎入微。

    又总觉得步步踏在泥泞上,随时会陷下去。

    齐宅老弱妇孺一堆,是该有个牢靠的把门人。

    锦儿受她小姐影响,觉得越是亲近,就越可靠。

    哪曾想过,她小姐的“亲近”,从来只给认为值得的人。

    那值得的,根本也没几个。

    而鬼鹴毫不留情的回应,更是大出锦儿的意料。

    当下把姑娘气成涨圆的河豚,直接给气跑了。

    田夏随车马至宫门,由一名女官接引,来到兰苑。

    兰苑是兰夫人的寝宫。

    只见树木成林,碧池小桥点缀其中。

    好个清雅之地。

    田夏的落脚处,坐落在兰苑西角,名为木华楼。

    原是接待女眷用的。

    田夏进去看了看。

    是座两层高的小木楼,外面带个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没有院墙,只有一圈竹篱笆围着。

    小葛见了这残落光景,想起凤翔台金砌玉光,忍不住嘀咕:“也差太多了。”

    那女官听到,神色木然,微扯嘴角。

    “此乃王后精心安排,绝非刻意刁难。”

    小葛闻言脸上见红,垂下头不敢吱声。

    田夏陪笑:“丫头不懂事,还请大人别见怪。”

    那女官头也不动一下,只道:“不敢,婢子分内当言则言,王后还在等着。”

    田夏道:“敢问称呼?”

    那女官略一昂头,抱手回道:“名赐贞,品为贤,列于贞贤。”

    原来殷国女官有品级之分。

    贤人乃是上品官职。

    由王后择选妃嫔充任。

    专用于训教新姬宫规。

    又称“女教”、“女师”。

    这位贞贤人,田夏曾听苏小妹提起。

    就是第一个被派去管教她的女师。

    被小妹一通羞辱,愤然离去。

    再也没踏足过凤翔台一步。

    田夏让小葛整理住所,请贞贤人前面带路。

    片刻不耽搁,这就去拜见王后。

    不一时,来到疏兰园。

    听闻王后常宿于此。

    实是个劳动场所。

    园子里一派乡野山村的景象。

    田地里、鱼塘边,人人都在忙碌。

    田夏在贞贤人引领下,进了当间一座大棚之内。

    只见棚下整齐排列着十几座木制格架。

    每座架子有一人多高。

    从上到下分为七层。

    每层置一方扁竹筐。

    筐子里肥虫蠕动。

    原来是一间蚕舍。

    靠里的位置,竹席垫子后面,三个妇人并肩而立。

    正从稻杆扎成的山簇上摘取蚕茧。

    贞贤人轻声告知:“中间便是。”

    田夏有些意外。

    这位闻名已久的兰夫人,穿一身灰蓝色窄袖直裾布衣。

    结着简单的圆髻,头上一支木笄,毫无钗环修饰。

    面上脂粉不施,指甲剪得圆润干净。

    看起来哪像什么王后?就跟外面普通妇人一样。

    贞贤人瞅够了田夏的神情,这才出声传报。

    兰夫人抬起头,看到田夏站在那里,冲她一笑。

    这恬定温和的一笑,立时就显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田夏连忙上前行礼:“见过兰夫人。”

    她事先得到提醒,说王后不喜欢被称作“王后”。

    因此用了殷王未继位时的称呼。

    兰夫人点了点头,朝田夏招手,亲切招呼道:“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田夏想起她娘,心头一暖,快步走过去。

    兰夫人拉起她的手,仔细端量一番。

    “听说,你去送了蔡姑最后一程,本还想怎么谢你,往后就要成一家人了。”

    “夫人言重了,谁都希望家人走得安心。”

    兰夫人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

    亲自带着田夏游观蚕舍。

    每一个物件,有什么用处,细细讲解给她听。

    把采茧的顺序、流程,详加传授。

    田夏完全听不懂。

    倒是知道怎么把它们弄成药用方子。

    兰夫人也不在乎懂不懂。

    先教了再说。

    有重点处,需要反复强记的,她也不断重述。

    好像耐心多到用不完。

    这一忙,就忙到午后。

    兰夫人带田夏去吃饭。

    在这里劳作的,不单仆从,还有姬妾。

    同堂分席,吃大锅饭。

    饭食简单管饱。

    各自吃完,自行收拾碗盘。

    田夏在军营里,也见过将军和手下共食。

    主要是为抬高士气。

    但军营里各有分职,杂活自有杂役去做。

    能在王宫体会民间烟火气,实属不易。

    兰夫人兴致昂然。

    又带准儿媳巡游她费心打造的工坊。

    这疏兰园主要由蚕舍、煮练房和染织房构成。

    染织房后面有一片黑桑林。

    这小作坊就依靠那片黑桑林来运作。

    如此逛了一整天。

    兰夫人见田夏面色泛白,额上发汗。

    想是闺秀身子,经不住走动。

    也就带进自己寝房歇息。

    这寝房,也是格外朴实。

    房内陈设简单,无甚赘饰。

    除了床榻桌案,就是成堆的书卷。

    扫过一眼,多是礼仪规训之类。

    兰夫人携田夏坐在桌边,倒杯水递给她。

    田夏双手捧过杯子,却不敢下口:“该是晚辈孝敬。”

    兰夫人含笑而言:“礼不可无,倒也不用太拘束,有很多礼,是到外面,做给别人看的。”

    田夏闻言,也就不再墨迹。

    饮了水,又回敬夫人一杯。

    兰夫人谈吐随和,眉目慈悦。

    并非刻板之辈。

    看着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物,会肆意责打宫妃。

    田夏心中存疑。

    “恕晚辈无礼,晚辈与云美人有些交情,她是个孤儿,从小跟长兄相依为命,没学过什么规矩,若有不是的地方,晚辈在这里代她向夫人赔罪。”

    兰夫人蹙起眉头:“规矩是规矩,有些能过且过的,我也不想强求她。”

    田夏张了张口,有话要问,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兰夫人抿口水,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日早起巡宫,见那孩子与大王在园中作乐,拿着大王的腰带在侍女间传送,而那时正当早朝,大王误了朝,却在内宫陪她欢娱,我一时着恼,才禁不住发了脾气,事后想想,确实不该,可我又拉不下面子,只能叫我儿送了药去。”

    田夏心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结合吉喜所言,乃是大王主营。

    可巴掌不能甩在大王脸上。

    只好委屈小妹替大王挨这一嘴巴子。

    田夏也就只能听着。

    兰夫人国母风范,以身为教,生活极其勤俭。

    在她的倡导下,后宫风气也是相当良好。

    其他宫妃无不效仿王后。

    行装去奢从简,生活克己修身。

    相互谦让,看着处处和美。

    田夏以为,自己一个嫁过人的,少不了挨白眼。

    其实不然。

    殷王姬妾里,除了改嫁的,还有真寡妇。

    只要纳入内宫,兰夫人均一视同仁对待。

    不仅自己宽仁,也不许其他姬妾借故搬弄是非。

    就是有那几个爱嚼舌根。

    当面也必须把友善展露至极。

    既然后宫不兴争宠之风。

    难怪殷王要向外发展,买奴作伴。

    享用够了,给笔安家费。

    要么遣返,要么配给从人。

    近些年,也就苏小妹是个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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