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看着后退一步忍着疼也要把礼数做足的欢若,将自己落空的手背到身后,脸上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免礼。”
欢若谢了恩,才扶着腰站直了身子。
谁知她藏在怀里打算晚上没事的时候批改的作业被那一下撞得散了出来,纸张雪片似的撒了一地。
欢若赶紧蹲下身去捡,口中止不住地道歉:“奴婢失礼,这东西不知怎么的就散了,我马上收拾好。”
福全摆摆手,招呼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帮忙,自己也蹲下来拾起一张,边看边说:“不碍事,本来就是我撞到你了,况且也没外人瞧见。快起来吧,叫盛清给你捡。”
欢若赶紧谢恩,没一会儿,地上的就都捡完了,只剩福全手里那张。
见他看得认真,欢若有点为难,她期期艾艾地向前一步,两手端正地摊着,小声说道:“奴婢谢二爷帮忙。”
福全抬眼,看了看那双生有薄茧,并不算细嫩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出这上面看不懂的内容是不是这手的主人用心只写给三弟一个人的。
欢若见福全半天没动静,忍不住把手又往前递了递。
福全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足够叫人不去跟她计较什么了。
计较什么呢?计较为什么明明她是皇祖母身边的宫女,却只对三弟用心?
其实她对别人也恭谨,也尽力。
四弟生病的时候,皇祖母也是派了她去承乾宫照顾,便是皇贵妃娘娘的心腹人都没她尽心尽力,四弟夭折那天,她跪在承乾宫梨花树下,失魂落魄得像是自己丢了半条命。
自己天生一只眼残废,她也从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任何怜悯或讥讽之态,反而将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皇子来对待,如此种种,他可以随手举出来七八件不重样。
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季欢若就是对玄烨更上心一些。
“哎……”福全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上的纸平放在欢若手上,“收好吧,别叫旁人看见。”
欢若赶紧答应着,把几张作业叠得板板正正的,放回怀里,恭敬地跟福全道了谢。
福全这会儿神情倒跟刚撞上的时候比起来舒展不少,欢若便多问了一句:“二爷这是要去哪啊?”
“我方从皇额娘处出来,正要去给皇祖母请安。”
欢若笑道:“巧了,我这会儿正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要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娘娘。”
福全点头:“既然是皇祖母叫你来的,那就别在此地耽搁了,快去吧。”
“哎!奴婢告退。”
福全虚抬一下,欢若便起身往坤宁宫赶去。
等到她拐过一扇门,看不见的时候,福全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跟刚才欢若塞进怀里的一模一样的纸来。
盛清一看到这个,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福全头也没抬,跟刚才的欢若一样,把纸折得板正,放到了怀里,然后,不带感情地说道:“走吧,咱们还得跟皇祖母请安。”
这边,欢若轻车熟路地来到坤宁宫,看见里面井然有序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已经来了。
果然,她刚进院子,就看到董鄂妃身边贴身的宫女兰蕊侧身出来打起帘子,一个虽着锦衣华服,却略显瘦弱的秀丽美人儿从里面缓步走出。
那美人儿一瞧见欢若,眼睛都亮了三分,脸上瞬间展开一个花一样娇艳的笑,看得欢若心里五味杂陈。
她早知道,这里并不需要自己插手,也知道,有些事确实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思索间,美人已经快步走到欢若面前,还没等她请安行礼,便被一双纤细的手托起来,接着便听见美人儿温柔动听的声音:“不必多礼,欢若,真是许久未见了。”
是啊,欢若一句话哽在心头,不知该从何说起,自从四阿哥夭折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董鄂妃。
也不是见不着,董鄂妃每天去慈宁宫晨昏定省,风吹不停雷打不动,只是自从四阿哥去世之后,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些她已经知道结局的人。
和月见欢若低头不说话,也不怪罪,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欢若,陪本宫走走吧。”
欢若低着头,小声回道:“皇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是着奴婢来伺候皇后娘娘的,如今还没见到皇后娘娘的面,奴婢怎敢擅自离开?”
和月仿佛就等着她这句话似的,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皇后娘娘头疼了一天,方才吃了药睡去,只怕你这会儿进去了,也只能看着她睡觉。走吧,就当是陪我的,你放心,我叫兰蕊兰芷都在这守着,皇后娘娘有任何动静,她们随时会来报。”
就这样半拉半劝的,季欢若终是推不过,跟和月一起来到了御花园。
说起来,当初苏麻喇姑救她出坤宁宫的时候也是用的去御花园的借口,只是到现在她快把皇宫熟悉得像自己家院子一样了,最少来的地方却还是御花园。
和月走得慢悠悠的,一看就是大家出来的闺秀,举手投足都是章法和规矩。
此时偌大的御花园就她两个人,欢若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心里快焦虑死了,救命,她好尴尬,她跟玄烨、跟苏麻喇姑、跟孝庄甚至跟福全只有两个人待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尴尬过。
此刻她很想说一些什么打破沉默,但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会让这个已经十分尴尬的场面尬上加尬。
“我从不知,这个时候的御花园,竟开得这样热闹。”最后,还是和月出声打破了僵局,一回头,却发现欢若又在神游,“欢若?欢若!”
“嗯?皇贵妃娘娘,您叫我?”
和月捏着帕子,笑得淑女又得体,笑完了才问道:“你在慈宁宫也总爱这样神游吗?”
欢若赶紧赔罪,又被和月捞起来:“从前你在我跟前可不是这样的。”
欢若轻声回道:“从前是奴婢太无知了。”
或许是太久没见董鄂妃,那些被欢若刻意压下的情绪和记忆随着她的脸不断翻涌上来,欢若控制不住地
她一开始敢在这皇宫里想跟谁都好,跟谁都亲近,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追星心态的。
欢若不是那种自视甚高,以现代文明人自居瞧不起古人的人,况且她自认为还算熟悉历史,甚至因为这段历史她过于熟悉,导致她对每个人天生就有亲切感和滤镜。
偏偏这又是在了大清朝刚刚入关没几年,规矩不严,甚至连后宫的妃子位份都还没有最后确立的时候。
苏麻喇姑不必说,孝庄待她也宽厚,欢若这个身份也不是什么无根浮萍,她那个在汉军旗做都统的便宜爹虽然见的次数不多,可回回都把对她的娇宠写在脸上,银子银票大把大把地给,就怕她受委屈。
皇后和静妃那她常去,熟悉得不得了,董鄂妃那因为顺治常去,她就惯躲着,但因为董鄂妃每天早晚各一次来给孝庄请安,一来二去的也熟络起来。
有时候请安结束出来,她还会叫上欢若一起走走说说话。
除了这难适应的磕头请安的规矩和没有空调之外,欢若觉得自己融入得完美极了。剩下的不就是尊重历史轨迹么,这有什么难的呢?
——这话要是叫去年的她听见,一定会狠狠骂回去。
什么狗屁尊重历史!尊重历史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咽气?
这是她前后两辈子二十多年第一次有认识的人离世,这个人,还是她曾经抱过,哄过,逗过的孩子。
原本对她来说金手指一样的“知情”变成了枷锁,她知道四阿哥注定只有几个月的人生,她还知道可怜的四阿哥的母亲也只有三年的光景,她还知道,三百年之后连整个大清都会消失,但那有什么用!
她这么想着,念叨着,一夜一夜睡不着,把明月吓得,半夜起来用被子裹住她边哭边安慰。
四阿哥的死,她过了好几个月才走出来。
自那以后,她就变得小心谨慎,那些她改变不了的,留不住的,也轻易不敢再亲近。
这其中,排第一位的,就是眼前这个瘦弱轻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女人。
原本她对历史上的董鄂妃是没什么感觉的,相比她这样符合传统审美的懂事包容的“好女人”,她最喜欢的是孝庄和苏麻喇姑那种历史赢家。
但自从她见到董鄂和月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喜欢她。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真正相信这世上就是有那种恭谨贞静、娴雅谦和,教养刻到骨子里的女孩,她对顺治克制满溢包容的爱意和对孝庄尽心尽力的依顺,还有她面对皇后从始至终的尊敬都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
或许真的有人天生有七巧玲珑心,才能叫一国之君为她沉迷。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顺治年轻任性,孝庄心思深沉,后宫女人早已因为她的专宠对她颇多不满,即使位同副后,也还是要对皇后的冷脸赔笑,还是要在大冷的天第一时间赶来照顾生病的皇后,甚至四阿哥死了没多久,她就撑着悲恸拖着还没好全的身体去照顾孝庄……
就像明月说的,四阿哥没了,欢若哭得比皇贵妃都伤心。
那是董鄂妃不愿伤心吗?她甚至来不及伤心……
往事一件件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浮过,等欢若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董鄂妃不知什么时候靠得很近,她虽然瘦弱,身高却不低,站得进的时候,她还要俯视欢若。
欢若有点不知所措,她想往后退,却被和月突然抚上自己脸的手冻得一激灵。
“为什么每次你看我的眼神都这么难过?”和月的声音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欢若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震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和月端详了一会儿,终于放下了手,又恢复了平时皇贵妃的仪态:“也许这是我为什么喜欢你,想跟你说话的原因,这偌大的皇城,偌大的天地,会为我难过的人,也许只有你了。”
欢若咬了咬下唇,忍不住说了一句:“奴婢不是难过,只是希望皇贵妃娘娘注意身体。”
二月的北京,说下就下,雪花随着欢若的话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一句叹息。
和月笑了笑,轻声道:“下雪了,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下雪的时候许愿,愿望就能成真。欢若,你有什么愿望吗?”
欢若看着身前那个纤细的身影,终是不愿意跟她说谎:“奴婢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出得宫去,自由自在地活。”
和月抬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自由自在啊……真好。欢若,那我祝咱们早日得偿所愿。”
咱们?欢若一怔,没敢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雪越下越大,跟她们隔了一座假山的路上,静妃不知道站在那听了多久。
等和月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她才抖了抖肩上和帽子上的积雪,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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