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风想跟着萧爱云学厨艺,  可惜实在没有天分,切菜差点把手指头割伤,把陶守信吓得魂飞魄散,  直喊:“不学,不学,以后跟我一样吃食堂就好。”

    于是,陶南风学做菜这件事无疾而终。

    萧爱云看陶南风有些郁闷,便安慰说:“你这手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哪能把时间浪费在厨房里呢?”

    陶南风闷闷地说:“可是,柴米油盐过日子谁都少不了。你看李敏丽校长那么能干的女人,  离了婚还不是得一样的做饭收拾屋子带孩子?”

    萧爱云眨了眨眼睛:“那就找个肯做家务的丈夫。”

    陶南风“哈”了一声,“算了吧,  我就没见过哪家是男人做家务。”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  是母亲做家务;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找了个保姆;再婚之后,  冯春娥做饭洗衣照顾全家。

    萧爱云听陶南风这一说,叹了一口气:“是啊,  我们家也是这样。我爸妈都在毛巾厂上班,可是我爸下了班就是找工友喝酒聊天吹牛,我妈做饭洗衣带孩子累得要命。一天到晚说什么妇女解放,  我看都是空话。”

    陶南风点点头:“是啊,  家务劳动其实挺耗费心神的。光是做饭就得买菜、洗菜、摘菜、炒菜,最后还得收拾碗筷、打扫厨房。哦,  还有,  油、盐、酱、醋得买,灶台要抹,蜂窝煤得做,  煤炉子时不时要清理……”

    越往后说,她的声音越小,眉头越皱越紧,感觉光是说说就能让人累个半死。

    最后,陶南风叹了一口气:“只有家务劳动社会化了,才能够真正实现妇女解放。”

    萧爱云不解地反问了一句:“家务劳动社会化?”

    陶南风点头说:“对呀,吃饭有公共食堂,洗衣有洗衣房,打扫卫生有清洁工人……所有家务如果能够成为社会性劳动项目,有专人来完成,那女人就能够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真正投入到事业中去。”

    萧爱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兴奋地说:“如果能够这样,那可太好了。”

    上次李敏丽离婚的事情对女孩子们的影响还是蛮大的。虽然现在都说新社会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但事实上真的能平等吗?

    并不。

    两千年农耕文化的影响下,男主外、女主内成为夫妻基本模式。女性承担孕育职责,教养孩子、操持家务、维护家庭内部运转,而男性则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种地、劳作、对外交流、保护家庭。

    现在新社会,女性也能外出工作、拥有一份事业。但是男性却依然把家务劳动视为女性专属。

    女人再能干又怎样?你一样得生孩子、做家务。

    要想真正实现妇女解放,家务劳动社会化的确是一个有效的途径。

    萧爱云看着陶南风,一脸的崇拜:“南风你真棒啊,竟然能想出这样的话来。”

    陶南风摇摇头:“这其实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我母亲在一次系部讨论时说过的原话。只可惜她去世得早,不然……”

    她忽然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母亲是养尊处优的乡绅家大小姐,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热爱艺术的她一路求学,与父亲飘洋过海,归国后在江城建筑大学任教,温柔娴静,深受学生喜爱。

    母亲既有旧式女性的温婉贤淑,又有新式女性的独立冷静,当年说出那一番话来,让无数高等教育专家们深思。只可惜,她看到了中国妇女解放的艰难,却没有料到自己会早早离世,哪怕有“绝处逢生”玉扣,也没能救下她一条性命。

    陶南风当时戴着的玉扣因为沾上她的指尖血,这才激发出原本灵性。唉!如果早知道……或许母亲能活下来。

    陶南风陷入自责之中,直到父亲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这才将她从这种酸涩的情绪中解放出来。

    陶守信叹了一声:“如果你母亲活到66年,她是地主出身,你想想……你母亲那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人物,如果被推出去接受众人的审判,她哪里受得住?唉!这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保护?”

    陶南风眼眸一暗,没有再说话。

    萧爱云咳嗽一声,努力打破家中沉郁气氛:“走,南风,我们去买菜去!要过年了,年货总得备起。”

    陶守信拿了十块钱、两斤粮票交给女儿:“去吧去吧,你们两个小姑娘出去逛逛也好。离过年还有两天,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萧爱云穿一件蓝布棉袄,朴素而简单;陶南风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格子呢外套,精致而时尚,两个姑娘都扎着辫子,一脸的青春气息,手牵着手从小红楼走出来时,引来邻居们好奇的张望。

    “南风回来了?这是你同学?”

    “还没过年呢,就穿上新衣了?这是去哪里哪?”

    院子里的腊梅暗香盈袖,校园里香樟苍翠,邻居们热心询问,这里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呢,充满着烟火气息,陶南风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微笑着和熟人打招呼。

    “贾奶奶好、汪伯伯好、苗姨好!”

    “这是我一起下乡的知青朋友,我们一起回来过年呢。”

    得到陶南风的回应,邻居们好感顿生,悄悄议论着:“那冯春娥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陶教授离婚后陶南风整个人都变得灵醒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闷头闷脑。”

    在这样的氛围里,陶南风与萧爱云一起走出校园,来到离家最近的百货商店。

    商店一楼是粮油副食,西边角落摆着一排排斜立的木格板,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蔬菜,大白菜、红菜苔、白萝卜、胡萝卜、芹菜……

    萧爱云是个当惯了家的人,拉着陶南风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去,指着柜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两斤。”

    陶南风在农场待了两年多,不再是以前五谷不分的娇小姐,跟在一旁拎菜,左手、右手都被占满。

    萧爱云逛完菜市还不过瘾,又要往二楼日用品部去。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个人满载而归,一边走一边交流着。

    “到底还是我们江城,百货商店的东西就是多,你看咱们江城毛巾厂的毛巾多漂亮!我这次买了八条,回农场正好送人。”

    “我看这条羊毛围巾好不好看?我准备送给向北的妈妈,她老人家做了双棉布鞋给我,穿着可舒服。”

    “这围巾好看,是纯羊毛的呢,好贵啊。向北的妈妈我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给你做鞋?不会是……”

    萧爱云刚刚想问,不会是向北喜欢你吧?可转念一想向北不苟言笑,又威严沉稳,不敢再开这样的玩笑,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陶南风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在她眼里,向北是领导、是场长、是战斗英雄,是让她仰望的存在,怎么也没有把他往喜欢自己那一方面想。

    再说了,向北对江城来的知青都关照有加,哪里是只爱护陶南风一个?

    两人刚刚走进校园侧门,忽然被人一掌推开,一个男子痞里痞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哪来的乡下丫头,敢挡老子的道!”

    萧爱云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气得大骂起来:“讲不讲道理?明明是你推人!”

    眼前男子留着平头,二十来岁年纪,穿件棉大衣,嘴里叼着根香烟,斜着眼睛看向萧爱云:“哟,这乡下丫头还挺辣!”

    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强壮汉子,一看就非善类,陶南风心中响起警铃。

    这个是什么人,怎么敢在校园里如此嚣张?

    领头的男子一转眼看到陶南风,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口水恨不得流出来:“乖乖,这姑娘长得真漂亮,那个,你有对象没?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陶南风一拉萧爱云,理都没有理睬这男子,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男子伸出手拦住她们的去路,脸上笑嘻嘻说着话:“拿这么多东西,多累啊,来,哥哥帮你们提。”

    他身后的两名汉子也嘻皮笑脸地鼓噪着。

    “莫害羞,让哥哥们帮帮你。”

    “这大冷天,你们出门买这多东西怎么没个男人来帮忙?太不像话了。来来来,我们做好人好事,帮你们拎!”

    正是放寒假的时候,校园里没有什么人。西侧门正对着的这条香樟路只有寒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之音,一个人影都没有。

    有陶南风跟着,萧爱云半点也不慌,瞪了他们一眼:“啐!哪个要你们帮忙?我们自己拎得动。”

    平头男越看她俩越觉得有趣,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一个烟圈,吊儿郎当咧嘴一笑:“你这姑娘长得虽然差点儿,但说话有趣胆子大,也勉强算个人物。要不这样,你跟我们混,当我小弟怎么样?”

    陶南风越看越觉得这平头男有问题。

    这人脚边有十几根烟头,显然守在这门口很有一段时间,他故意挑衅,意图调戏,到底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陶南风冷静发问:“你们在这里闹事,就不怕学校保卫处的人么?”

    平头男哈哈一笑:“什么保卫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他身后那两个汉子也嘻嘻哈哈:“天冷,又是寒假,鬼都不来……”

    一句话没说完,陶南风忽然便动了。

    顺着眼前白线指引,陶南风微微曲膝,将手中袋子放在地上,左手一伸,一把拖过平头男左手胳膊,顺势一拉,右脚跨出半步。

    右肘前顶!

    左胸被捶,平头男一声惨呼,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把陶南风一把拖倒,整个人横摔在地。

    “老大!”另外两名粗壮汉子一看平头男被陶南风出手撂倒,慌着上前,拳头刚刚伸出来,却被陶南风一抬手,快速在他俩肩窝一点。

    “啊啊——”两声哀号,粗壮汉子捂肩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

    陶南风控制着脚上力道,在平头男小腿踩了一脚,冷笑道:“天冷,寒假,鬼都不来,你这倒是提醒我了。”

    既然没有人看到,那就不怕,放手揍人!

    小腿胫骨一阵剧痛袭来,平头男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妈的!这娘们力气太大,身手太好,完全是个练家子,疏忽了。

    “饶命、饶命!女大王饶命——”

    听到平头男这一声求饶,萧爱云扑哧一笑:“敢和我家南风打架,真是找死!”陶南风可是农场公认的陶锤,连一人高的坚硬山石都只需要锤子就能碎裂,你一个小混混还敢跳上窜下?真是可笑。

    陶南风再踩一脚,继续追问:“是谁指使?”

    痛归痛,平头男却硬气得很:“没,没谁指使,咱就是看你们两个女的长得好看,嘴上占点便宜,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陶南风冷笑一声:“还挺讲义气?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脚下微微使劲。

    “啊——”平头男哪里承受得住她的力气?惨叫起来。

    这惨叫声太恐怖,听得那两个粗壮汉子头皮发麻,忙不叠地回应道:“是郑绪兴,是郑绪兴那小子来找我们大哥,想让他帮忙教训教训陶南风。”

    原以为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需要费什么神。哪知道陶南风竟然是个硬茬!这不是害人么?

    郑绪兴?

    陶南风抬起脚,将平头男一把从地上抓起来,单手扣住他琵琶骨:“他在哪里?”

    “他和他那个女人指了人之后就走掉了,说回宿舍等消息。”

    陶南风冲那两个被吓破了胆的粗壮汉子抬了抬下巴:“拎上东西,我们走!”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往生活区东3楼而去,那里是单面走廊式层小楼,属于学校早期建的单身宿舍,陶悠和冯春娥就住在那里,一人分了一间。

    平头男被她捏着肩,半拉半拽地往前走,半边身体软麻无力,根本挣脱不开。他只得在嘴里嚷嚷几句:“喂,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陶南风目光逼视之下,两名汉子乖乖地拎着袋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萧爱云觉得这场景很可笑,一直抿着嘴偷笑。

    渐往里走,遇到的人便多了起来。

    隔壁邻居毛婶出门收衣服,看到这几个人眼睛瞪得老大:“陶南风,你这是做什么?”

    陶南风看了她一眼:“算账。”

    “算账?算什么帐?你怎么跟这几个二流子混在一起?我看你真是当知青当出鬼来了。老陶……陶教授,你家南风往单身楼那边去了——”

    毛婶八卦精神强烈,提高嗓门开始往陶守信那里报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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