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摄政王兰玉竹坐在轮椅上,面带微笑地说出这句话。
下人们诚惶诚恐,都为他愤愤不平。
“主子,您辅佐皇家这么多年,皇上凭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要您的性命呀!”
兰玉竹缓缓摇头,薄唇轻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本王走后,你们也速速离开,不要再回来了,陛下疑心重……龙虎威卫的兵符就还给陛下吧。”
闻此一言,众人又是一震,交出兵符,那摄政王真是一点保命的底牌都没有了,老管家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主子,您跟我们一起逃走吧,去别的国家都好啊。”
他始终摇头,兰家世代的忠臣之名不能毁在他手上。
大雁从屋顶飞过,在准备南迁了,兰玉竹撇开一切,一身轻松。
苦心孤诣十年,换来这个结果,他并不后悔,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当今圣上幼时失孤,疑心重很正常,他不怨他,这是他的宿命。
一群哀哀哭泣的人里又冲出一个粉衣女子,倾国倾城之色,跪伏在他的轮椅上泣不成声,这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妻,天驰国的长公主,二人是圣上亲口赐婚的,只是他残废之身,始终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片厚爱。
“玉竹,”长公主与他相识于微,虽然后来被皇上派来监视他也未曾有过加害之心,此时见他如此平静,心中犹如刀割,“陛下对你何其残忍啊!我去求他,求他放你——”
“不,长公主,”他打断她说,“君无戏言,何况,臣已经活得足够久了。”
“你才刚过而立!”
“足够了……”
王府震天的哭声直到夜里才稍有所止,兰玉竹累了,回房休息时严令兰家侍卫护着家眷连夜撤离都城,此生不再回来。
后半夜,哀哭声远去,他终于是孤家寡人,可以好好休息了。
可是夜太长了,他睡了又醒,腿伤折磨得他精神衰弱,就算皇帝不下旨,他也料定自己活不过三十五岁,这么死了也好,去往黄泉的路上毫无挂碍,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半梦半醒间,腿上传来熟悉的温和触感,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身前半跪着一个黑衣男人,低着头格外认真地替他敷药疗伤,同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数十年。
他温声喊:“影昭。”
这是他的影卫首领,皇帝并不知道,他暗中还练了一支影卫,来保护皇宫的安全,现在他要走了,影卫也是时候解散了,他半眯起眼,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宁静,而后慢吞吞地说:“让他们都走吧,从王府拿一笔安置费,回家乡去吧。”
影昭手下不停,闻言抿紧了唇,刀削般的下颌微微一收,沉声说:“主子,您忘了?我们都是您收养的孤儿,没有家。”
兰玉竹微微一愣,略显苦恼地皱起了眉:“那怎么办?不能把你们交给皇上。”
要是让皇帝知道了,一定会对这些苦命的孩子赶尽杀绝的。
敷好了药,影昭站到他身后替他按摩疼痛的额角,学了他主子的语速说:“主子您与溺鱼国国主交好,把他们送去那里吧,相信国主会好好待他们的。”
其实兰玉竹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可他还是担心:“要是他们不愿离开天驰怎么办?”毕竟这是他们生长的地方。
影昭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兰玉竹又快要睡着了才再度开口:“他们不愿离开的,只有您。”
兰玉竹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把他带到自己面前站着,后者顺势就跪了下来,自从兰玉竹残废了之后,他便再也没在他面前站起过。
影昭是唯一一个他手把手训练出来的,刚遇到他时,他还是个街边乞讨的小野狗,摸一下都要把自己咬出血,看着现在的影昭,他心中不无感慨:“昭儿,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十又三年了主子。”影昭快速地回答。
兰玉竹点了点头,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唯独信任面前这个一张白纸似的影卫,影昭虽手染鲜血无数,一颗心却格外的诚挚热烈,玲珑剔透,一眼望得到底。
他担心影卫们不愿离开,狠了狠心对影昭说:“昭儿,你带他们走吧。”
“……属下绝不苟且偷生。”
“听我说,你还年轻,等离开了这里,就好好安顿下来,溺鱼国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定不会亏待于你……我没有给你什么,连顿饭都要你省着吃,你却次次为我出生入死,置自身生死于不顾。我死后,唯一的愿景就是你娶妻生子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好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总是默默守护他的人,连接下赐死圣旨都没有任何波澜的内心,却因此变得脆弱不堪,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哽咽道:“昭儿,我对不起你——”
“你也怪我愚忠,是也不是?”他轻轻抚上他乖顺的脑袋,心痛地问。
而影昭注定不会违逆他任何事、任何一句话:“主子,您只要随心所欲就好了,影昭永远在您身后。”
说完这句话,影昭跳窗而走,背影萧索,他要去完成主人交给他的任务,影昭,绝不会失败。
第二日午时,兰玉竹坐在院中晒太阳,天驰国的秋日难得的大晴天,百花正好,芬芳馥郁,不知怎的,他骨子里透出来深重的寒意,于是他拿了去年的狐裘来抱着,昏昏欲睡。
王府空无一人,连匹马也没有,体弱多病的摄政王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睡着了,皇帝率众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萧条的场面。
内侍见他失势,竟丝毫不顾尊卑有别,上前硬生生摇醒了他,兰玉竹头疼得要命,醒来只能在轮椅上给皇帝见了个礼。
元帝不过十八岁,稚嫩极了,一张小脸白里透红,被娇养得像个小姑娘,这是他看着长大的陛下啊,他最后一次以父亲般慈爱的眼神看向他,规劝他:“陛下,臣先祖起辅佐皇家六十载有余,历三代帝王,好直言谏,金龙大柱根根都有我兰家的鲜血,臣之将死,唯愿我帝王,慷慨于民,感念上天,明昭言,辩等列,习威仪,承先皇先祖之遗志,”
随行的大臣多不忍见此场面,摄政王是难得的忠良,可皇上被谗言蒙蔽,一意孤行要处死他,待他一死,天驰国的江山不知道还能稳定多久,邻国虎视眈眈日久,他们又能怎样规劝年轻的帝王。
而元帝虽成年,却因被娇养得太过,连这番话也听不进去,正是叛逆的年纪,他自认为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被训斥了,面上过不去,气轰轰的亲自下令叫弓箭手准备。
四面八方的房顶上冒出一个个手执长弓的战士,兰玉竹长叹一口气,安然地闭上了眼,既然陛下不喜欢听他说教,他便永不再说了。
他兰家先祖,本是外籍人,家国被灭,幸得天驰第一代国主相救,从那以后便效命于此,为天驰国立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然兰家世代遭受猜忌,被赐死者不在少数,到他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了,如今他一死,兰家也就彻底断了根,至此,他们与天驰,各不相欠。
禁卫统领不忍见此,欲做最后的努力替摄政王求情,元帝看也没看他,反手拔剑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冷声道:“如有再为逆贼兰玉竹求情者,诛九族。”
全场噤若寒蝉,兰玉竹知自己必死无疑,只可惜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禁卫统领就这么草率地被杀了,皇帝如此任性妄为,不出三年,天驰国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他的心老了,不愿再劝,耳中听见一声干脆利落的“放箭”,身上却没有感到一点疼痛,他疑惑地睁开眼,眼前,是影昭吐血三升的苍白面孔。
他身后的箭,也被影昭悉数挡了,来不及打去他身前的箭,影昭只能以身做挡,他半跪在地上,两只手都按在兰玉竹的轮椅上,呈绝对保护的姿态。
“影、影——”兰玉竹呼吸一滞,抬起的手无处放下,他浑身都是箭!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无暇去管,双眸瞪得酸酸胀胀,心脏跳动完全失去了规律,那些寒光凛凛的箭头就像狠狠扎穿了他自己一样,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独独不想影昭死啊。
影昭想替他逝去眼角的泪,可手臂都被定在了轮椅上,动弹不得,他无力地说:“主子,属下无能,承诺会护您一辈子……属下已经找到了替您治腿的方法,可惜用不上了……”
嘴边的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兰玉竹伸手去捧,手臂关节疼得厉害,怎么也使不上劲,越急越气,他断断续续地骂:“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替我挡箭,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死啊。
影昭看着他,万年不兴风雨的眼里竟然有了笑意。“能得主子如此器重,影昭这一生,无怨无悔,这是我最后一次违背您的命令了……咳咳,下辈子、下辈子……”
还没说完,他的头一歪,断了气,眼睛微阖,证明他确实了无遗憾了。
“影昭,”兰玉竹身心俱疲,手下温热的触感抵抗不了他一寸寸结冰的内心,“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啊。”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兰玉竹流泪,一发不可收拾,却仅仅是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影昭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由是他死,也没有归处,城外乱葬岗就是他唯一的去处。
兰玉竹闭了闭眼,把眼泪咽回了肚子里,他昂起头,看向元帝,一双眸子黑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元帝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掌握了生杀大权,不必再怕这个名存实亡的摄政王了,胸膛又重新挺了起来。
“陛下,”兰玉竹心如死灰,“老臣还有一个心愿。”
元帝微微拧眉,还是答应了,不然难堵悠悠众口。
“老臣死后,请把他和我葬在一起。”他看着了无声息的影昭说道。
虽然不理解兰玉竹的行为,但他都要死了,这种小小的要求不算什么。
他不再说话,捏着影昭的衣领,只愿来世仍能相逢,他一定要好好弥补这个孩子。
元帝亲手执剑,一剑刺死了兰玉竹,血溅五步,天雷地动,秋风凌厉地在王府平地而起,夹杂着遥远的哀哭声,正疲于奔命的王府家眷心有所感,全部停了下来,对着远处的都城拜了三拜,哭嚎道:“恭送摄政王。”
天驰十年,摄政王意图谋反篡国,被年轻的元帝亲手刺死,死后厚葬,陪葬人只是一个查不出身世的青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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