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竹死了,浑浑噩噩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抓住了摊开手一看,只有一把细碎的光,鎏金溢彩。
前面的人若有所感,回过头,正是影昭,在看着他笑。
影昭把手递给他,轻轻地说:“主子,属下等您。”
黑暗带来的无名恐惧在看到影昭的时候一扫而空,兰玉竹直到现在才明白,他对于影昭的依赖有多强。
两人就像平常散步一样,一直一直往黑里行走,影昭推着他的轮椅,熟悉的嗓音回荡在他的耳边,要他别怕,他永远在他身后,不知不觉间,他竟睡着了。
好久没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了,兰玉竹再度睁眼,身边却不见了影昭,周围也不是完全的黑暗了,然而就算是无比熟悉的卧榻,他仍是心中一紧,影昭呢?
他急急地喊:“影昭。”
耳畔刮过一阵风,面前无声无息落下一个黑衣人,干净利落地跪下,着劲装,身量纤长,手脚匀称,腰只比女子细一点,影昭怎么缩水了?算了,只要他在就好了,兰玉竹心中大石落地,呼出一口气。
影昭疑惑地抬起头,询问道:“主子,何事?”
眼前之人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唇红齿白,容貌昳丽,脸型相当完美,剑眉英挺不显女气,眸光如墨般沉静,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老成稳重。
这是他的影昭,却不是他最后看见的影昭,准确来说,这是十年前的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看看自己,双手也不是自己熟悉的粗粝感,少有的两个茧都充满了蓬勃生气。
兰玉竹一时怔愣,手脚不受控制地在发抖,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你过来。”
影昭听话地膝行到他床边,低眉顺眼,兰玉竹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一样,手下光滑如玉,十年后的这张脸饱经风霜,仍然英俊而潇洒,却免不了沧桑,甚至从眉骨到下巴处,横贯整张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是某一次为救他留下的。
一行清泪再度流了出来,影昭一急,还以为他怕自己的腿治不好了,忙安慰道:“主子,您别担心,属下一定会找到办法……”
兰玉竹摇摇头,如果通向轮回的路,要先把他与影昭全部的相处再重现一遍的话,未免太残忍了。
“主子,”影昭急了,看不得一向强大的主人遭受如此摧折,“您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兰玉竹苦笑着问:“什么办法?你我都已经死了。”
“主子,不要瞎想了,属下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总是这样,小小年纪,却坚强地要替他扛起一切,最后还是被他害死了……
影昭从来没见过他的主人这么毫无生气的模样,心急如焚,也不知怎么安慰,想到兰玉竹刚刚说到“死”,顾不得尊卑,抢过他的手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脸都挤得变形了。
“属下在,你也在,属下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的,主子,我们都还活着,你摸摸我,是热的。”
没怎么读过书的他只能这么胡乱絮叨着,期盼这能起哪怕一点点作用也好。
兰玉竹下意识跟着他的话走,果真发现了不对劲,按理说,他死了就不该有任何感觉才对,可为何他不仅感受到了影昭炙热的体温,还感受到了自己腿上钻心的疼。
“昭儿,”他脑子一热,急忙问,“你多大了?”
影昭回道:“十七。”
他又试探地问:“先皇他——”
影昭眼神一凛,四下没有任何陌生气息,他才轻声回答说:“当今圣下病重,但还没死。”
兰玉竹顾不得大不敬了,他现在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太子殿下八岁了?”
虽然主子问的问题都很奇怪,影昭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全部。
现在是天辰三十六年,当今陛下身染怪疾,命不久矣,然而膝下仅有一子,听说已经拟好遗诏了。
“太子叫司马云霆?”
“是。”
兰玉竹放下手,又不敢置信,重新抬起死死抓住了影昭的右手,眉间愁思甚重。
他回到了十年前?
影昭把今日发生的事都给他说了一轮,与他印象当中如出一辙。
昨天早晨,他奉命回都,刚到城外,却遭到了伏击,来者气势汹汹,高手多如牛毛,而恰好兰玉竹又把影卫派了出去,一时回不来,影昭以命相搏,好在终于挨到了皇都援兵。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兰玉竹的双腿被废,幕后之人好似与他有过灭族之恨一般,所用之毒闻所未闻,原来的十年间,他疲于奔波在庙堂之间,再回过头看自己的腿,早已深入骨髓,药石无医了。
回忆到他被偷袭受伤的情形,影昭眼中冷光乍现,他一定要让幕后黑手付出代价。
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兰玉竹的头脑,失而复得的昭儿就在他身边,他一把拉起影昭,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影昭倏然瞪大了眼睛,不敢惊动他,就笔直地跪在床前,浑身僵硬,他从未与人过分亲密。
兰玉竹抱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了过来,摸了摸影昭的头,喜极而泣:“太好了。”
想到影昭不久前才经历一场厮杀,他担心地想撩开他的外衣探一探,手都伸到了里衣上,才清醒过来,猛然收回了手,尴尬地改为口头询问:“昭儿,你可有受伤?严重否?”
“……小伤,不严重。”影昭不明所以,迷茫地望着他,不知作何反应,甚而有些尴尬。
刚好有人在敲门,缓解了莫名的气氛,门响三声后,有人在外面问:“王爷,您醒了吗?”
是王府的管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王爷房里还没传出动静,他心中忧虑,想来看看王爷怎么样了。
兰玉竹和影昭对视一眼,后者轻巧一跃,重新隐在了房梁之上。
他躺回床上,沉声说:“进。”
管家放下心,领着一干人等走了进来,有几人还是从宫中来的,想必是在外等急了,鼻尖额头上全是汗水。
其中一个太监扮相的人急匆匆地说:“梁王,圣上宣您即刻进宫。”
因为急切,连基本的礼仪都给忘了,莫管家正待训斥他一番,他的主子却先发了话:“知道了,本王随后就来,劳烦公公先行回宫,代为通禀。”
完成了此行的任务,几位公公动作同步擦了擦汗,马不停蹄赶回宫复命去了。
兰玉竹在下人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管家看着他无力的双腿直抹泪,自责没有保护好他。
“莫罗,本王无事,”他浅浅勾唇,吩咐道,“给本王安排马车进宫面圣吧。”
“是。”
马车在青石板道路上颠簸前行,兰玉竹的腿疼得厉害,只是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时时刻刻的疼痛,完全能够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
当朝陛下的寝宫里,宫人端着东西进进出出,老远就闻得到苦涩的药味,兰玉竹在赶制的轮椅上端坐着被推进殿内,等候皇上传召。
少顷,传话的宫人回来了,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入内殿。
兰玉竹自行转动轮子,移到了内殿当中,皇上半躺在龙床上,气息虚弱,皇后侧坐在床沿上,表情哀恸,太医眉头紧锁,连连摇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真的回到了十年前,那么一刻钟后,皇上就会完全咽气。
他无法下跪,在轮椅上躬身喊道:“陛下,微臣兰玉竹叩见陛下。”
皇后用手帕擦擦眼泪,强颜欢笑,扶起皇上说:“陛下、陛下,您看,是梁王来了。”
奄奄一息的皇帝艰难地偏过头,发出“啊啊”两声,皇后朝兰玉竹招招手:“过来,陛下叫你。”
兰玉竹依命上前,内心再无波澜,等一会儿,皇帝就会让他临危受命,辅佐天子,为天驰王朝保驾护航。
老皇帝已经说不出话了,遗诏早就拟好了,他的心腹太监站在床头,捧着一卷明黄圣旨,鼻孔朝外,尖声喊:“梁王接旨。”
兰玉竹俯首称臣,万千目光都汇聚在他的头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三十又六年余,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万民教化,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徳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太子司马云霆,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朕欲传大位于太子云霆,……念太子年幼,特擢梁王兰玉竹为摄政王,暂代大业,诸辈当戮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
兰玉竹抬高双臂,接住公公递来的圣旨:“臣——接旨。”
他将头抬起,直直地看向龙床上倔强不肯闭眼的皇帝,又朗声道:“承君器重,无以为报,唯鞠躬尽瘁,以谢君恩。”
声音落地,皇帝也咽了气。
“皇上——驾崩了——”
丧钟长鸣,响彻鹰伏都城,兰玉竹回府的路上,白绫飘遍,他坐在马车上,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有行人从翻飞的车帘间看见了他冷淡的侧脸,霎时惊为天人,惊叹城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绝世独立的翩翩公子。
行驶中的马车毫无征兆地一个急刹,沉思中的兰玉竹险些摔出去,他记起来了,接下来,他就会遇到当街拦车的长公主,上一次,他起先并不知她的身份,见她可怜,顺手就把她带回了王府。
也是后来他才调查出来,这一切其实都是先皇的最后一步棋。
哭闹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他在马车里问:“谁在外面?”
车夫扭头回道:“回大人,是个女子。”
“所为何事?”
“大人稍等。”
哭声断断续续,到后来停了,车夫也回来禀告他:“大人,此女子自称双亲皆亡,正沿街乞讨。”
“……回府。”
“是。”
他不愿重复上一世的路,对于天驰国已经没有了念想,当下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见到影昭,相聚太短,朝夕他也要争一争。
至于长公主,先皇已崩逝,她的任务完不完得成,也没有惩罚,他希望长公主能为自己活一世,不愿意让残废之身的自己无辜耽误别人。
然而他想离开哪有那么容易,长公主分明就是冲他而来,车夫几次调转马车,都没能摆脱她,后面不耐烦了,直想动粗。
发觉车夫的意动,兰玉竹心中轻叹,嘴上无奈妥协道:“不可无礼。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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