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熙, 是楚直登基后所换的年号。
这位皇叔在历经大难后, 文武百官连续上书请继皇位,稳固江山,而东平民意亦是如此,可算是众望所归。
楚直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遣使前往南越, 同时挥兵西川。
群臣跟百姓们都以为皇叔只是想得偿夙愿,统一河山而已, 并不知道楚直幽深的双眸中还藏着的一点焦恨。
那日奉恩来报说西川长公主在濮水城殒身,楚直心情激荡, 伤口几乎迸裂, 情形十分危急。
容时晴当时也正被惊的魂不附体, 但稍后她回味过来,也弄懂了一件事。
“主公不是要害小裳。”
楚直漠然不语, 也不想问她因何知道。
容时晴望着他清隽的容颜,自从受伤、乃至登基, 皇叔依旧是原先的皇叔, 深沉内敛,叫人摸不透心思,但辛姬跟奉恩这些身边人却隐约觉着,皇叔已经不是昨日之他了。
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东西,像是秋夜的月光中掺着凛冽的刀锋,像是夕照的湖波中燃着火焰。
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容时晴先前之所以贸然动手刺杀, 因为她知道楚直登基后,西川很快就会沦为掌中物。
她只是在完成自己早该做的事。
“当初我进王府,确实是想刺杀主公,”如今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辛姬的眼中也波澜不惊,语气平静的:“只是……”
只是越靠近楚直,越知道他的为人,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多了解他,越是了解,越是……情难自已。
起初容时晴还拿时机不到做借口,久而久之,她已经无法动手。
直到她必须在西川跟楚直之间作出选择。
但从那日奉恩禀告说西川安国公主战死,楚直的反应……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楚直拿西川如何,对他而言,他绝不会伤害辛野裳。
楚直开了口:“你想刺杀孤?为何。”
容时晴抬眸:“兴许主公觉着我是为了西川,但实际上,我只是想证明,我也可以。”
“哦?”
辛姬道:“就像是小裳一样,我也会为西川、为兄长做一些事。我当时心想,如果除去了主公,东平群龙无首,此功绩自然无物可比。不料,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楚直没问她为何没有下手,也许他心知肚明,只是懒得理会。
他只淡淡道:“你选错了路。”
就算取了一个“辛”字,她毕竟做不成辛野裳。
容时晴该去当安国公主,就如同辛野裳当不成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一样,容时晴也走不成辛野裳的路。
她的性情不坏,本不该落入这种境地,但造化弄人。
容时晴仿佛了然地一笑,又问道:“主公,我……有一个疑问。”
楚直没应声。
容时晴垂首:“望主公念在我跟随一场,为我释疑。”
楚直垂眸:“你想问的是,孤为何不想伤害她。”
容时晴道:“我猜过主公是为惜才,但……只这一个原因,绝不足以解释主公在听闻小裳出事后的反应。”
楚直呵地笑了声:“纵然告诉你,你也绝不会相信。”
容时晴道:“也许,我会信呢。”
楚直扬了扬眉。
“有一件事,藏在我心底多年,今日终于可以说出来,”容时晴缓缓道:“当初我跟小裳分别前夕,她央求我帮她画一幅画。”
楚直略略屏息。
容时晴道:“而那幅画,是她梦中见到的一个人,可惜当时有刺客出没,故而只花了那人的眉目。”
她的脸上浮现出朦胧的笑意,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微笑:“我当时并不知那人是谁,直到后来我打定主意要刺杀主公,费尽心思进了王府……才发现……”
容时晴的眼中多了几分感伤,泪光盈盈,她看着楚直:“那人正是主公。”
楚直正也看向她,四目相对,容时晴并没看到皇叔面上有任何震惊,反而……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名浓重哀伤,而这种情绪,她先前从未在楚直身上看到过。
容时晴有一刻的窒息,然后她道:“主公、早知道此事?”
这怎么可能,这种绝密之事,辛野裳绝不会跟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说,就算是告诉,恐怕也不过是容均天、辛重光等至亲之人,而这些人也都不是口快心疏的,此等匪夷所思的小女孩儿的秘事,又怎会轻易地从西川传到东平皇叔的耳中?
楚直没有回答,因为觉着不必要。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与其在这里多言,他更在意的是西川几时会拢入掌中。
在楚直离开之前,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容时晴道:“主公该知道……小裳喜欢的是我兄长,若非她被身份所锢,恐怕早已经是西川的王后……”
容时晴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说完了。
可不管她为何提起这个,这话却十分有效,因为楚直站住了。
容时晴有些艰窘地立在原地,直到楚直回头:“你若至今还以为她想嫁给容均天,那你就大错特错,也枉费她那么敬爱于你。至于容均天,他明知裳儿心之所向,却还是……做出那些龌龊事,若不是他,她未必会到今日的地步!朕能告诉你的是,——拿下西川后,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容均天千刀万剐!”
“主公!”容时晴过于惊诧,失声。
楚直也讶异于自己的情绪失控,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他重新漠然近乎冷酷地说道:“不用再试图寻死,至少……会让你亲眼看见容均天的末路。”
在先前得知辛野裳身故后,容时晴曾试过自戕。
小七爷为她而亡,现在连她最为之牵挂的辛野裳也不在了,她已是万念俱灰。
幸而奉恩的人发现的及时,这才抢救回来。
稍后,顾雎换了一身太医的行头,见楚直回殿,忙上前给诊脉,颇有几分曲意逢迎之态。
嘘寒问暖之后,顾神医道:“恭喜皇上,皇上的脉象日渐平和稳固,只要再好生调养,自然无大碍。”
楚直有些散淡地:“先前请先生去思谋之事可有了结论。”
顾雎勉强一笑:“这……皇上,请恕我直言,先前皇上被离魂症所苦,才叫老朽帮忙调制,如今已经数月不曾发作此症,岂不正是皇上之福,上天垂见?为何还要命老朽去查找能离魂之法呢?”
楚直抬眸:“听你这样说,是没找到好法子了?那……到底为何突然就‘痊愈’了,你可知道么?”
他虽然看似“和颜悦色”,但以顾雎对此人的了解,已经嗅到他平和的语气下藏着的蓄势待发的怒火。
“这……”顾雎几乎要抓耳挠腮,只好如实禀告:“从上回皇上重伤后,便一直不曾离魂,老朽觉着,是不是假如身体受到重创,就会、会导致此消彼长,魂魄不能相离?”
楚直道:“朕先前也不是没伤过,此话乃是搪塞。”
顾雎见他竟不吃这套,只好抛出杀手锏:“其实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楚直只横了他一眼,顾神医便赶忙坦白:“倘若症结不是出在皇上这边儿,那恐怕便是出在……那一边了。”
楚直眉峰微动:“详细说来。”
顾雎大胆道:“皇上还记得上回我说过,先前容世子、就是如今的西川国主命人去寻南越擅长巫蛊者么?老朽大胆揣测,万一是他找到了相应之人、‘治好’了郡主的病症呢?”
楚直一想到这个可能,自觉着的心里好似藏着一只野猫,伸出锋利的爪子一阵乱挠,鲜血淋漓,痛不可挡。
“南越……”楚直喃喃。
见他这次并未呵斥,顾雎道:“是,对于此中玄虚症候,南越巫者恐怕更有针对的法子。”
楚直眯了眯眼睛,又直直地看向顾雎:“先生该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你既然能跟容均天举荐‘人才’,自然不会厚彼薄此。”
“是是不敢,,”顾雎苦笑:“老朽自然会把自己所知道的擅长巫蛊之术的人尽数告知。”
楚直召了奉恩进内,命他记下名单,派人尽快前往南越传人。
如今东平招安了南越,想必南越女王见了诏命自然会尽快应允把人送来。
等顾雎奉恩等都退下后,楚直看了几份折子,胸口箭伤处隐隐作痛。
从上次受伤,这两个月来,他没有跟辛野裳又半点联系,除了那个令他魂不附体的噩耗。
楚直迫不及待地想“离魂”,想要到辛野裳身边去,看看她还不好。
就算知道此时身故的辛野裳,并非自己离魂时候的她,而是五年后的,楚直却还是不能安心。
他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就算料不到做了后到底会不会有用处。
可偏偏他再也无法得偿所愿,这让楚直有深深的恐惧,倘若从此再也见不着那丫头,倘若自己跟她最后的交际,只是那个噩耗呢?
他本来是个无心无情的人,但当这个念头从心里浮现的时候,鼻子就会酸楚的好像害了绝症,眼睛也总会不合时宜地湿润。
他时时刻刻地想再见到她,在他病榻缠绵精神恍惚的时候,他甚至把自己伤痛之中的幻觉当作了离魂之后的“真实”。
就算是在他最为煊赫的登基大典,他望着面前拜伏的文武百官,看着眼前广阔豁朗的殿阁,望着秋风中飘扬的旗帜,他心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你还好不好啊,丫头。”
在得知容时晴自杀的消息后,楚直本来没打算理会,容时晴的死活跟他没有关系,其实早在为了小七爷审问她的时候,他的眼中,这位真正的西川公主已经是个死人。
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叫人保住了容时晴的命。
也许,是因为容时晴是这世上,他跟辛野裳认识的唯一羁绊。
“早知道,不该那么容易地就让宋昭死。”偶尔,楚直心里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入冬之际,西川传来捷报。
先前宋炆杀死安国公主后,占据濮水。
本来楚直以为,容均天会即刻发兵攻打濮水,那时候东平的兵马前后夹击,宋炆腹背受敌,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撑不住。
只是楚直仍是低估了容均天的“雅量”。
事发之后,宋炆即刻上书说,是濮水的乱兵误伤了公主,他已经将首恶拿下。
就算是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儿,都直到这“人屠”在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他害死了安国公主!
偏偏容均天竟“轻易”相信了这说法。
容均天还特意派了特使慰问宋炆,言明此事跟他无关,叫宋炆放心坚守濮水。
此令一出,西川大概有一大半的人,在骂国主糊涂癫狂——怎会如此?居然对着一个害死亲妹妹的敌国叛将如此宽恩。
但只有楚直明白,容均天这样做才是最聪明理智的。
现在若针对宋炆,除了能给安国公主报仇外,对于西川却并无好处,东平虎视眈眈,濮水必失,甚至会连累西川内境。
若是能够安抚宋炆,宋炆依旧能跟东平军马周旋。
小不忍则乱大谋,至于此后是兔死狗烹还是小人得志,只有绝顶清醒的容均天自己心里清楚会如何。
而楚直虽然知道容均天的心意,但他心里,却是满涨的愤怒堆积,如同滚烫火红的铁焰在涌动。
前所未有的,楚直希望尽快杀了宋炆,拿下容均天,他倒不是着急想为辛野裳报仇,而只是要痛快地做点什么。
好似不做点事情,他便会闷疯了一样。
就像是命人去南越寻找巫者,他必须得在这看似无法破局宛如死水的境地里劈出一点希望。
就在东平的兵马跟宋炆交战之时,派去南越的使者返回了东都,同时随行的还有几位南越数一数二的大巫。
楚直丢下手上政务,即刻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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