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
叛将宋炆在濮水挡了月余, 渐渐地落了下风。
本来按照先前的情形,东平兵马未必能在短期内取得优势,但令人惊愕的是, 宋炆虽守住濮水, 连番迎战东平的进击,但不管宋炆是获胜, 还是吃了败仗濮水危急,但西都方面,容均天并没有再派一兵一将支援的意思。
如此一来, 宋炆气势消减,已经露出强弩之末势头。
东都的朝臣们在足足大半个月之后才看清这一点,同时更加钦佩皇帝的决策。
原来自打宋炆叛变之后, 有一回, 宋炆派密使欲商议里应外合反叛西川。
他唯一的条件是皇帝放了自己族弟宋昭。
假如皇帝答应,那东平将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濮水、下关等西川边界要塞,连同宋炆的十五万军马。
对此,楚直的回应极为直接。
他立刻派人斩了宋昭的人头,并特意八百里加急, 送去濮水让宋炆过目。
可想而知宋炆在见到宋昭人头的时候, 是何等的激怒。
东都的朝臣对此嗟叹不已, 都觉着皇帝实在太过意气用事了。
若忍一时之气, 以一个宋昭换取十五万大军并西川两镇, 这简直是三岁小儿都会的选择。
但皇帝如此,却斩断了宋炆跟西川离心的后路,也更加增添了东平攻城的难度。
要知道宋炆虽性情暴烈,却是不折不扣的猛将,如今他又有西川的鼎力相助, 若是死守濮水,恐怕这一战胜败难料。
谁知这么快,就见了真章。
没了西川国主的支援,又不能再度投向东平,摆在宋炆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反叛之将已然千人所指,穷途末路,不管是东平还是西川都再无他容身之地。
又十数日,濮水城破,宋炆被擒。
东都旨意,宋炆被凌迟处死。
后来,西都的细作传了密信回东平,原来先前西川国主容均天竟已病倒,而宋炆派人求援的消息,都是给国主身边的亲信截住。
就算是身为丞相的苏惕也无能为力无法面见国主,所以宋炆才断了后援兵力,眼睁睁地看着濮水跟宋炆皆落入了东平手中。
楚直问道:“容均天向来精明,并不是个会任用奸佞的,为何身边人这般反叛忤逆。”
奉恩笑了:“皇上容禀,这件事却是谁也没料到的。先前西川王后也就是前长公主不明失踪后,容均天再没有立新后,只特别地宠爱一位毁了容貌的后宫女子……姓吴,想来皇上有所耳闻。”
楚直听着奉恩的话,有关西川后宫的传言他确实听了不少,这也算是其中一件,他本毫无兴趣,也并没有细想,只偶尔怀疑这传闻是否是真。
毕竟容均天乃是个美男子,西川又多美人,他怎会宠幸一个丑女。
奉恩见皇帝没做声,便继续说道:“另外,宋炆被擒之前,已然负伤,动手刺杀的,却是西都所派的一名钦差,这也导致了宋炆跟西都的彻底决裂。”
楚直听到这里,略觉古怪:“为何说这些。”
奉恩低下头:“先前皇上命我追查西川安国公主身故之事,这两件或多或少便跟此事有关。”
楚直抬头。
奉恩道:“容均天的那吴姓宠姬,据闻之前是西川前长公主身边宫女,脸也是被那位容怡公主所毁,却被安国公主所救,此番她截住宋炆求救的消息,断了宋炆救济,应是想为安国公主报仇。”
楚直闭上双眼,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叹息。
方才听奉恩提起的时候,楚直就想起,当初辛野裳以容时晴身份进入西都,那姓吴的女官因多向着容均天笑了笑,因而得罪了容怡公主,几乎被折磨而死,却被辛野裳所救。
那女子之前就是容怡身边得力的人,虽然容貌被毁,才干仍在,想来不知怎么投了容均天的缘。
此番如此选择,倒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奇女子。
至于那刺杀宋炆的“钦差”……
奉恩道:“那‘钦差’倒不是假的,确实是容均天身边的一名侍卫,不过也跟安国公主有些渊源。”
楚直这次是实在想不到,便问:“又是何人?”
奉恩道:“此人当年乃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机缘巧合之下被安国公主收留,此番绝意刺杀宋炆,想来也是因为过去之事……”
“乞儿……”楚直心头一动,“此人如今何在。”
若说乞儿,楚直所知道的却也有一个,就是当初宋昭派去送信引辛野裳去集信寺的那个,难不成便是此人。
奉恩道:“他虽伤了宋炆,却给宋炆所擒,只是宋炆忌惮他的身份,并未下杀手,只囚禁府中,濮水城破,他也成为俘虏,如今亦在濮水。”
奉恩说完后,大殿陷入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
将入冬,天已经很冷了,不知哪里有一只半死不活的蟋蟀,发出瑟瑟垂死哀鸣。
奉恩小心翼翼地打量前方的皇帝陛下,那张俊美雅贵的脸在灯影之中时明时暗。
“皇上……”
楚直掀了掀眼皮。
奉恩把袖子里的几本折子取了出来,躬身上前放在了长桌案上:“这是几位大臣方才送进来的谏言书,请皇上过目。”
简单的几句话,他说的有点儿战战兢兢,仿佛唯恐多说了一个字便招来不祥。
楚直斜睨了眼,随意拨开面前的一本,才看了两行,便伸手拂开。
放在最上面的折子被那股力道推的自案上滑落,微微展开,露出了两三行字:
“如今东平如日中天,西川南越尽是掌中,皇上更应谨慎行事,以谋统一南北,万世之基业,而切忌以身犯险,给小人奸贼可乘之机……”
奉恩瞥见,却不敢吱声。
先前楚直召南越巫祝进宫,此事虽然机密,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不知为何有些朝臣得知。
臣子们虽不晓得皇帝到底传这些人做什么,但东平风气跟南越不同,南越盛行巫祭之事,可东平却偏偏忌讳这些,所以本身这些人进宫就已经是大反常理。
朝臣们自然会觉着不安。
加上楚直虽然登上皇位,但后宫空虚,先前且又莫名重伤垂危,此种种之事更加增添了朝臣们的忧虑。
故而这些日子,几乎每日都有朝臣进言,请皇帝勿要被奸佞之人蒙蔽,亦勤谨保身,且要尽快考虑选妃立后,以稳定人心等等。
其实奉恩作为楚直心腹,他的心思却也跟大臣们一样。
他当然不敢抗命,但却心知肚明,利用南越巫祭行事,对于皇帝而言,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
莫说巫祭所为到底有没有用,就算有用,对楚直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他原先本就被离魂症所苦,因如此,才三五不时身上带伤,甚至导致最后这次几乎性命垂危!如今终于“痊愈”,却偏又寻这些歪门邪法,他简直觉着皇上好似“中邪”,才会去想这种跟“自毁”没什么两样的邪路。
奉恩希望楚直能够把大臣们的话听进去,虽然这些朝臣有时候聒噪的令人讨厌,但在这种事上,他们的嘴就如同奉恩不敢张开的嘴一样,句句都是忠言。
毕竟如今楚直,便是东平的群龙之首,在东平后继无人的情形下,若楚直有任何差池,就是断了龙首,东平便极有可能自巅峰陡然跌落,分崩离析,被西川甚至南越吞食。
灯影摇曳,像是闪烁的点点鬼火,楚直望着面前低头垂眉的奉恩。
“你也觉着朕,是在自取灭亡?”
奉恩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猛然抬头:“皇上……”没想到楚直竟看出他的心里话。
目光相对,奉恩感觉自己脚下所踏的回纹地砖都在摇摇欲碎。但他如同先前在濮水的宋炆一样也没了退路,奉恩道:“臣并不敢,只是觉着皇上没有必要、以万金之躯,犯此奇险。”
其实楚直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之前留顾雎,从王府到宫内,无非是为了那古怪诡异的离魂症。而且正因为跟辛野裳有这莫名交际,才连累他三番两次身受重伤。
如今他已经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他要做的就是统一这河山,建万世基业,而不是去追寻那种危险的玄虚际遇。
何况……
再追溯又能如何,他记挂的那小丫头,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算能够再见着她又如何,难不成能够改变她的命运,难不成两个人能够真正的“见上一面”?
他连最简单的“照面”都做不到,徒劳地去寻找“离魂”的法子,又有何用。
理智是这么劝诫楚直的。
“奉恩,”沉默半晌,楚直开口:“假如你知道……你身边之人,将会遭遇不测,你将如何。”
奉恩被问懵了,不知怎样回答。
楚直道:“比如,朕告诉你,明日便会处决辛姬,你会如何面对。”
奉恩无法面对,他变了脸色:他拿不准皇帝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警告他什么、或者是真的在预告辛姬的死期。
但若当真如此,他又能怎样?
幸而楚直没等他回答,皇帝啧了声,仿佛自言自语:“不不,这两件事根本并无可比之处。”
没等奉恩弄明白,楚直想了想:“去将辛姬传来。”
奉恩退下后,楚直将那一卷画像取出,于面前展开。
他看的是自己的眉眼,心里所想的却是跟辛野裳相处的种种。
他并不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可惜那个小丫头竟成为了例外。
本来以为是唾手可得,本来还念着相见有期,谁知一道霹雳闪电,他们两人,竟是天人之隔。
虽明知事已成定局,连凶手都付出了代价,但楚直仍是没法接受这个现实。
连辛野裳的“尸身”都毁在了濮水城中,找寻都是奢求,也兴许没找到才是最好的,楚直无法想象,他跟辛野裳的初次相见,将会是他,独自面对一具尸身。
他对外从来都是冷酷自持,只有此时,他自己知道,心里刺痛难当,比先前那一场关乎他生死的箭伤都叫他难以忍受。
殿外一阵风过,宫灯光影浮动。
风中仿佛透过一阵阵奇异的水汽,楚直疑心是大雨将至,可是这水汽森森然,令他不寒而栗。
“阿叔……”
耳畔响起熟悉的希微的一声呼喊,楚直猛然抬眸。
在那一刻,他的双眸看向外间幽幽虚空。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那令他牵肠挂肚的少女,正自殿外向着自己奔来。
“裳儿!”楚直汗毛倒竖,大喝一声。
他霍然起身往前,却忘了自己身在厚重的紫檀木桌案后,被桌脚绊的向前一个踉跄。
楚直张手想去拉住辛野裳,张开的掌心却只拢住了飒飒的寒风。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时候,楚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之感,就仿佛他真真切切地在哪里经历过这一幕。
殿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以为变故,纷纷冲了进来护驾。
但皇帝孤身站在丹墀之上,凤目圆睁,看着面前虚空处。
楚直有些眩晕。
此时皇帝终于想起来,他确实曾经见过辛野裳,不是在他想象里,也不是在他离魂之时,是真的亲身见过。
就在当年征西将军黄矸大败西川一战后,他代天子巡幸的东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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