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与醉花阴房门同时打开,四人一下子冲到走廊上。
楼下大堂一片嘈杂,所有食客都围着柜台讨论突如其来的命案。
“阿蕴你回房间好好待着,我去看看情况。”严弈话音刚落便要走,手臂突然被紧紧拽住。
“等等,”裴隐身手比严蕴更快,是他拉住严弈,“严公子认为这是历练的环节?”
严弈面色急切:“且不管是不是历练,突然发生一桩命案,不该去看看吗?”
严蕴了解她哥哥嫉恶如仇的天性,知道他必然是非去不可。
裴隐松手要和他一起下楼,又听见叶若风说:“阿隐师兄,我也要去。”
“太晚了,叶师弟不能去。”他拒绝得很干脆。
叶若风还想再争取,严弈也一脸郑重:“请叶兄留在客栈代我照顾阿蕴,我不放心她一人留下。”
叶若风无话可说了,她既然是“叶公子”,此时理应留下来照顾严姑娘。虽然她刚拒绝了对方一同逛夜市的邀约,眼下也只能克服尴尬,陪严蕴待在醉花阴。
裴隐与严弈飞快下楼,跟着几个看热闹的食客一路到了城北。
死者吕懋,天宁城北家喻户晓的屠夫之一,家住杨柳巷最里侧。当下尸体原封不动摆在雕花木床外侧,从头到脚已盖了白练。一干街坊正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围观办案情况。
“捕头大人,小生绝不敢欺瞒。我一发现吕屠夫死了立马就报官了。”一个裹着麻布头巾的书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为自己开脱。
“朱二,这深更半夜,你跑到吕屠夫家里作甚?来帮你大哥来打探同行机密不成?”捕头凶神恶煞瞪着那文弱书生,其余捕快正查看周围环境。
“捕头大人有所不知,庆明坊赵家大院约我大哥今日亥时去杀猪,不料夜里我大哥临出门前旧疾发作。他虽是杀猪匠做生意却最讲信用,自己去不了却不敢让赵家白等,于是安排我来巷尾请吕屠夫帮个忙——”
捕头不信:“我前几日刚在北市街口给你们两家劝了一架,这么快你就上门送他生意?别的暂且不论,你来吕家找人,这么容易就进了内室?偏巧就见到了死人?”
裴隐与严弈站在人群最外侧,没有插手,只冷眼看着案发现场。
“裴兄怎么看?真像那捕快所说,是同行竞争,痛下杀手?”严弈低声询问。
裴隐显然不同意捕快武断的推论:“那朱二弱不禁风,按理杀不了人高马大的吕屠夫。”
“大人,我们读书人最讲一个‘礼’字,我喊了几声吕屠夫没人应,敲门也没人理,我要走时门松开一道豁口,显然是没锁。这不对劲,我进屋一看,吕屠夫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人已经死了。”朱二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大冬天里麻布头巾像浸了一圈汗水。
“这吕屠夫看着也不年轻,没有婚配吗?你进屋时只看到他一个人?”捕头摸了一下木床内侧空位,被褥床单皆是冷冰冰一片。
“大人,吕懋有老婆,娇气得很。”门口围观的人脱口而出。
“就是,怎么没看到吕夫人,该不会是吓跑了吧?”一个油头满面的男子补了一句,还有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说起来这两口子很不般配,吕屠夫五大三粗,面貌粗糙,不知怎地,却取到一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夫人。这吕夫人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吕屠夫却经常半夜出门杀猪宰牛。杨柳巷里挨得近的几家人老是与吕屠夫说笑,笑他不解风情。
“吕懋和他老婆成亲几年了?有没有孩子?”捕快询问街坊。
“他经常留老婆独守空房,哪能有什么孩子。”那油腻的男子好似为他惋惜。
“晚上不在,不是还有白天吗?依我看是吕夫人身子不行。”有个中年妇人小声嘀咕,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
捕头瞪她一眼,叫她知道什么赶紧说出来。
那妇人才开口:“有好几回,我看吕夫人拎着药包回来。有时候还是上午,我笑她出门那么早,人那么勤快。她倒是说等屠夫回来了要陪他,不想耽误时间。我想这夫妻两个也是恩爱有加……”
“你可知道她拎的是什么药?”
“这……别人的家事……”那妇人面色尴尬,不敢说出心中猜想。
“大人,死者口鼻处沾着些迷药。”验尸官匆匆来报。
众人一惊,跪在地上的朱二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案子看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吕夫人平日里爱去哪家药房?”捕头锁定了新的嫌疑人,奈何一众街坊纷纷摇头,他们只看到她拎着药包回来,弱柳扶风般从杨柳巷头走到巷尾,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回来的?
捕头当即吩咐一帮人等分头去找,围观人群意犹未尽慢慢散去。
“走吧,一桩奸夫淫/妇的案子,没什么好看的。”裴隐觉得案情已经很明了,不想再耽误时间。
严弈却饶有兴致地说:“再等等,裴兄不好奇如花似玉的吕夫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不好奇。”
“我早听说裴兄不近女色,这几日接触下来果然如此。”严弈老早就想开他玩笑,这时候才找到机会,“对了,裴兄今夜陪阿蕴去逛了夜市,以为阿蕴如何?”
裴隐今日最不想提的便是这个话题,只言简意赅道:“严姑娘是名门之后,裴某不敢高攀。”
“我知道,裴兄怎会是不敢高攀,分明是不愿将就。我真没想到,我家阿蕴竟然频频不受待见。”严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裴隐不想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说:“严公子如此记挂令妹,我们更应当早些回去。”
“无妨,有叶公子陪着她,我很放心。现在去看看吕夫人要紧。”严弈拉着裴隐胳膊一起走,不近不远地跟上捕头那支小分队。
办案队伍一路查看了数家药房,没有发现可疑女子。直至到了城南,终于在回春堂门外听见一场争执。
捕头破门而入,冷风朝屋里一灌,油灯微弱的火苗扑哧一下被吹灭了。
几簇火把的红光照亮两张惊恐的脸,两张脸离得不远,两双手还在拉扯,激烈的冲突戛然而止,一男一女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吕夫人不过如此,走吧。”严弈真心觉得凡人的审美水平有待提高。
裴隐却说:“等等。”
“怎么又不走了?裴兄莫非喜欢这种风格的?”
“既来之,则安之。”裴隐白了他一眼。
“带走!”捕头一声令下,几个副手冲上前抓住两人臂膀。
“大人为何抓我?”那女子声音娇软无力,仿佛在耳边呢喃,“我夜里腹痛难忍,匆匆忙忙来药房抓药,这药房伙计却嫌时间太晚,不肯拿药给我。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与他起了争执——”
“杨柳巷的吕夫人,对吧?你家住城北,半夜跑到城南来抓药?”捕快一针见血地揭穿,又拎起柜台上的包裹重重一扔,花花绿绿的衣物散落一地,“吕夫人半夜来抓药还要带行李?抓完药还要同情人去游山玩水一番?”
门外偷看的两个人不禁眯了眯眼,不为别的,那一地女子衣裳有几件款式夸张,实在有碍观瞻。
验尸官从杨柳巷一路跟来城南,在地上捡了吕夫人的杏花手帕,凑近捕头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大人明鉴,是这吕家娘子故意攀附于我,我只是个规规矩矩的伙计,绝不敢有作奸犯科之举。”药房伙计回过神来,挥手踢脚想挣脱束缚。
“闭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捕头声色俱厉,两根指头拈起杏花手帕在伙计面前晃了晃,“这手帕上的迷药,不是你抓给她的?”
伙计面色惨白,手脚忘记了挣扎。
“你若肯早听我的,今夜我们早跑了,怎么落到如此下场,等着被人耻笑……你就是舍不得药房伙计这个饭碗……我说了我有钱,我养得起你……”吕夫人哭哭啼啼,眼泪掉得十分自然,想必往常没有少哭。
“若我不是药房伙计,又怎会认识你,怎会……”那男子的表情教人看不懂,不知是深情款款,还是哀怨连天。
捕头没心思再看,大手一挥说:“带回去!重刑审问。”
这对奸夫淫/妇彻底慌了,药房伙计惊恐地问:“怎么会重刑,我又没杀人放火,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吕夫人亦连连求饶:“请大人放我一马,等屠夫醒了,我好好求他,他定不忍心让我受苦的。”
“等他醒?吕懋死了,你不知道吗?”捕头觉得这两个恶人可真会演戏。
两个恶人如五雷轰顶,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一帮办差的哪里肯听,押着凶手风风火火朝衙门走了。
“如何?这一段没有白看?”裴隐难得主动发问,严弈点点头,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药房,分头查看药物抽屉和处方台账,找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信息。
“人心竟能如此险恶。”严弈合上台账感叹了一句。
“嗯,我看这件事有点意思。”裴隐算了算时辰,“令妹和叶师弟也该等着急了,我们明日再来?”
两人达成一致,回到嘉和楼已过了子时。
裴隐原本担心叶若风困得早,毕竟她昨夜在桌子上趴了一宿。没想到走到醉花阴门外时,听见房间里两个人尚在讲话。
他正要敲门,严弈伸手拦住,小声说:“等等,不想听听这两位在聊什么?”
敲门的手配合地停下来。
叶若风打了个呵欠,强忍困意在道歉:“严姑娘,你的情义我心领了,但这香囊我不能收。”
严蕴问她:“为何不能?”
“因为我收了别人的,不能再收你的。”这句话她昨日刚学的,似乎还只是一知半解。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门外两张脸上分别闪过了欣慰与失落,转瞬即逝,谁也没有看见对方的表情。
如梦令空无一人,灵晰镜中画面变幻了好几遭,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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