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人人都喜欢他的故事,  名为晏游的年轻说书人自然是有真本事的。

    与所有听过晏游说书的听客相同,玉罗刹沉浸在晏游所讲述的故事里,  回过神时,  晏游已讲完一章,展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笑眼盈盈。

    他弯着一双眼,任谁看都知道他无比开心,  可玉罗刹却不明白有什么好开心的……而且这笑眼,  不经意间同他对上时,  玉罗刹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排斥。

    与玉罗刹同桌的两名少年是和说书人小晏一同走进樊楼,  中场休息时刻,晏游的目光落在这张桌子上的次数最多,  和玉罗刹视线交错,更是情理之中。

    两名少年,一位是名头正响亮的蛊师风萧,另一位却不知道是何人,两人关系恶劣,时不时地斗上几句。玉罗刹数度欲言又止,迟迟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在在一旁眨着眼睛,  和晏游对上视线时,露出真诚的笑容。

    风萧注意到“中年男人”和晏游的对视,  收回和王怜花斗嘴的心思,冷冷地看向对面的玉罗刹。

    “……?”被少年用冰冷的眼神盯视,中年男人略显忐忑,  回以疑惑不解的眼神。

    王怜花也看向面前的中年男人。男人面色不佳,  衣着打扮干净整洁,  想来家世不错……但怎么看,也只是个普通人。

    风萧看向这个男人的目光王怜花十分熟悉。

    他骗风萧时,风萧就是用这种眼神看他的。

    玉罗刹道:“两位公子,为何这么看我?”

    风萧道:“因为看你不爽。”

    王怜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话他也从风萧嘴里听过,还不止一次。无论一开始是否虚与委蛇,风萧迟早会说出这句话。

    玉罗刹也想翻白眼,但他勉强忍了。他活了这么久,还没有人对他说过“看你不爽”,风萧这么个脾气,名声如此之差似乎不只有他杀人狠辣诡谲的原因。

    王怜花凝视着玉罗刹,忽然笑了起来,诈他:“你——易容了?”

    玉罗刹一凛,困惑道:“易容?什么易容?”

    风萧嗤笑一声:“别演了,更假了。”

    王怜花其实没有看出来玉罗刹易了容,他如今还年轻,玉罗刹比他多活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不懂的武功,易容术作为其行走江湖的基本,更是炉火纯青。

    但他因为风萧,莫名地确信面前的中年男人是易了容,心里也有几分忌惮——毕竟他没能看出来对方的易容,想来是位高手。

    风萧莫名其妙地对谎言和欺骗十分敏感,总是能看出王怜花的易容,他对初次相见的中年男人做出这番态度,反而从另一方面给了王怜花信心。

    ……尽管王怜花不是很想要这份信心。

    三人对话声音隐在嘈杂的闹声里,在他们的预想中,平平无奇不通武艺的晏游本该是听不清的。

    然而晏游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打算表现出来,见桌上气氛冷凝,无人再开口,于是一拍醒木,扇子一合,继续之前未完的故事。

    玉罗刹只分了四分心思在说书人的故事身上,剩余六分,全部给了风萧。

    风萧——怎么会看出他的易容?

    莫非脸上有破绽?可他的水平他清楚,不可能有破绽。

    玉罗刹心里不解,难得的憋屈,上一次憋屈还是在河岸中被休夜凝视躲避处时。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么天赋异禀吗?

    中原一点红确实重伤,也不好轻易挪动,他更不知道是谁想要杀休夜。冷血十分苦恼,曲无容也十分苦恼,她知道自己如果想救下中原一点红,

    绝对不能让冷血将人带走。

    如果进了神侯府,中原一点红插翅难飞,继续留在晏游家中,反而能待伤势好转后抓住时机逃离此处。

    反观休夜,作为中原一点红的目标,也是重伤中原一点红的人,他从始至终像个局外人一般。

    目光追逐着名为小天才的大白鹅,罗刹剑客与院中其余人如隔天堑,全然没有与他们交谈的想法。

    冷血眉头又皱了起来。

    休夜缓缓开口,道:“你很苦恼如何处置他?既然他毫无用处,不如一剑了解他。”

    曲无容想也不想,道:“不能!”

    冷血和休夜看向他。

    曲无容失态,心里尴尬,依旧十分坚决:“不能杀他。”

    休夜道:“那你带他走,他在这里占地方。”

    曲无容:“……什么?”

    冷血道:“等等,他受了重伤。”

    休夜道:“你拿他没办法,我不想留他,不如让这人带他走。”

    冷血眉心直跳,道:“是晏游救下他,你的喜恶不能决定他的去留。”

    休夜转头看向他,语气冰凉:“晏游之所以带他来,是想知道派他来杀我的人是谁,他既然不知道,还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吗?”

    冷血觉得不可理喻之余,同时意识到一件事——他第一次听见休夜说了如此长一段话。

    他连生气都顾不上了,讶异地望着休夜,白发青年转头,望着对面从墙头探出的迎春枝叶,神色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停下自神侯府来的马车,蔺尘星跳下车,看着没有上锁的大门,有些困惑。

    无情随侍的剑童搬下轮椅,小心翼翼地扶着无情在轮椅上坐下。

    无情望着朱红色大门,冷血与追命常来此处,他却是头一次来。

    几人进去,院内气氛紧张,冷血见无情出现,上前迎他,不解:“师兄……?”

    无情向他解释一番。

    蔺尘星说无情的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最好要留在他身边好时时察看,他不想留在神侯府,无情便迁就他来这里暂住。

    “对了,晏游说的要事究竟是什么事?”冷血收到信后一去去了一上午,无情十分疑惑,如此问着,看向院中的几人。

    冷血张了张口,低声向无情解释起来。

    蔺尘星踏入院子时扫视一圈,看见曲无容,显然还记得她,站在原地等曲无容靠近他。

    曲无容踌躇了片刻,向他走近。

    “蔺大夫。”

    蔺尘星看她,问道:“你家主人愿意告诉我身份了?”

    曲无容点头,犹豫片刻,问道:“我听小晏先生说……您有了新的病人,可能没空为我家主人治病,当真?”

    她这么说也有转移话题的念头,休夜就在附近,她若是直接说出石观音的名字,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有病人是真的。”蔺尘星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那人先于你找我看病,不过你若是说清你家主人的病状,我能写下药方,让她抓药医治。”

    “当然,前提是你先说清她是何人。”

    曲无容欲言又止,低声道:“……我家主人不想留疤,蔺大夫可有治伤时不留疤的妙法?”

    “……”蔺尘星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姑娘,“有。也有祛疤的的方法。”

    曲无容表情微僵,下意识地压住微微飘扬的面纱。

    蔺尘星淡淡道:“你压住也没用,我是隔着面纱看出来的。”

    曲无容默默地放

    下手。

    他们的交谈止于此,随后冷血和无情上前,蔺尘星让剑童们去找房间安置,这里虽是晏游的家,他在这里却无比自在随意。

    无情与剑童们只见过他板着脸严肃的模样,头一次看见他这么自在,都感到意外。

    剑童们年龄不大,喜欢以大人自居蔺尘星外表与他们年纪相仿,却是个真正的大人,几人之间始终十分生疏。

    铜剑童子性情活泼,胆子也大,见此道:“我们不认路,蔺大夫,你能带我们去吗?”

    蔺尘星微微皱眉,不大情愿,目光一转,看向休夜。

    休夜瞥了众人一眼,转身离开。

    蔺尘星无法,让曲无容等着,亲自为几人带路。

    剑童四人全部一起来此,但却只打算留下两人。路上四位剑童叽叽喳喳,想与随和许多的蔺尘星变得更加亲近些,但他们说得愈多,蔺尘星的嘴便抿得更紧。

    到最后,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院子里只剩下曲无容、冷血和无情三人,曲无容微微颔首,不想与中原的捕头们多说,转头想走,冷血问道:“要一起去见中原一点红吗?”

    晏游说完书,继续展开他的扇子,笑眯眯地看向台下共坐一桌的三人。

    玉罗刹来樊楼听书,本是听说休夜偶尔会来此处,特意来看看能让休夜驻足的说书人究竟能讲出什么样的故事。

    说书人很不错,但风萧让他觉得不妙。

    风萧一看就对他起疑,又有一手诡谲的蛊术,玉罗刹看多了死在风萧手下之人那奇特的死法,半分不想让自己被虫子爬进身体里作祟。

    所以晏游一拍醒木,扇子一展,玉罗刹起身就走。

    风萧也跟着起身。

    玉罗刹向外走,他也向外走。

    罗刹教主:“…………”

    王怜花回头看了眼台上的说书人,青年正疑惑地看着风萧的背影,紧接着和看着他的王怜花对上眼睛,比口型:“他去做什么?”

    “——不知道。”

    王怜花简洁明了地回答,也转头走了,楼外已经不见风萧和中年男人的身影。他挑了个方向,顺着离去的人流中走远。

    樊楼大堂中的人渐渐散去,听书的人少了,但茶客仍旧很多。樊楼是汴京最为繁华之地的茶楼,分为数个地方供人消遣娱乐。

    琴棋书画,鼓乐吹笙,与这些相比,说书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晏游却吸引了许多客人。

    他向来是说完书便走,这次却留在了最后,拿着江掌柜结给他的银钱,要了一间安静的房间饮茶。

    江掌柜没想到晏游还有这等闲心,他甚至等着晏游继说书之后提出在他这里拉二胡,不成想在晏游说拉二胡之前,先成了这里的客人。

    他这么说了自己的想法后,晏游竟然认真地思考起来:“弹琴和说书,哪个更轻松?”

    江掌柜生怕他又不干了,慌忙道:“当然是说书!”

    他又赶紧让小二带晏游上楼,免得晏游想多,真的不干了。

    晏游笑一笑,被小二领至房间,不久后有端上热茶。

    房间里有乐器书画,晏游转了一圈,挑了把古琴放在榻前,靠在榻上,伸手弹出不成曲调的音节。

    系统跃跃欲试:【我还没听过你弹琴,我能点曲吗?】

    晏游伸手一划拉,一声刺耳的琴声,琴弦铮铮作响。

    门外路过的小二想,小晏先生的琴艺也太差了。

    晏游伸手揉了揉耳

    朵,面无表情地坐直,摆出正经弹琴的架势。

    琴声悠扬,婉转动听,仿佛可见楼外春风拂柳,白云悠悠,远山朦胧泛青,日光柔和,已近落日西沉之际。

    一曲将罢,声调一转,激昂慷慨,孤城遥望,落日与沙海,黄沙携旧事劈头盖脸扑面而来。

    路过的客人不由驻足,问道:“弹琴的是何人?”

    小二道:“是小晏先生。”

    晏游信手随心弹,弹了春花秋月大漠孤烟,又弹广场舞标配曲,喜气洋洋群魔乱舞,门外客人走走停停,一开始悦耳动听,最后魔音贯耳,后来路过的人一刻也不停。

    江掌柜被小二叫去听曲时还十分欣喜,开始琢磨可能的新生意,待小二苦着脸又请他去时,江掌柜听到一半,也忍不住苦着脸:

    这小晏分明弹得一手好琴,怎么偏偏要弹得这么难听?

    晏游玩够了打算回家,下到一楼,江掌柜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目送着他离开。

    系统和他十分满意:【玩得真尽兴。】

    夜色已至,晏游回到家,和无情打了个照面。

    无情向他说明出现在此处的缘由,礼貌道:“恐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晏游轻快地道:“和我客气什么?无情捕头尽管住,住一辈子也没关系。”

    无情莞尔:“住不了一辈子那么久。”

    因为冷血和无情在场,曲无容最终还是没有向蔺尘星说明石观音的身份,她没有和两位捕头一起去见中原一点红,告辞后匆匆离去。

    中原一点红重伤,昏昏沉沉地昏迷不醒,冷血和无情只看了一眼,便没有去打扰他。

    只是休夜和蔺尘星之间发生了一点矛盾……

    休夜认为可以让曲无容带走中原一点红;而蔺尘星认为,晏游既然把中原一点红救下,必然不想他死,更何况中原一点红伤势严重,绝对不能轻易挪动。

    两人意见相左,蔺尘星怒气冲冲,休夜面色阴沉,头也不回地提剑离开。

    蔺尘星正在中原一点红的房间里,而休夜不知去向。

    无情向晏游说起此事,略显无奈,休夜和蔺尘星同时生气,他甚至不知道该劝哪一个。

    “没关系。”晏游说道,“我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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