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围场虽比不得远郊和德行宫处的丰松围场辽阔丰沛, 但望京城来此处至多只需两个时辰工夫,再有就是这里背山靠水,西南两边的密林与山水相接, 巧妙地围出一片平地, 是闲暇时策马扬鞭的绝佳去处。
一眼望不到边的木栅栏将平地圈起,是平日里供王孙贵族跑马之所,午后的马射、步射皆在此处进行,眼下栅栏里不见几匹马, 多的是来回走动忙碌的监临。
皇上亲临,武考事关重大, 容不得半点含糊, 虽比试时所需之物已经准备完毕, 但监临们不敢掉以轻心,正来回巡视检查武考时需用到的弓、箭、靶及所设距离可有错漏。
刚入春不久,春雨未至, 枯草还未萌出新芽,锢不住脚下干燥的泥土,走过时浮灰沾到裙摆便罢了, 刮风时尘土飞扬, 脏灰随风直往人嘴里眼里扑。
随着往营帐里处走,已经瞧不见信国公一家子的身影了, 林晚宜觉得沈意远这么揽着她, 两个人腿打腿的走得不快, 白白在外面吃灰,扒开腰间的手往侧边走了一步,抬手抓住兜帽边沿,将下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眸子。
“绿枝来接了,你不是要去迎皇上圣驾,去吧,我一个人能行,不用陪着的。”
她说完便往绿枝处去了,保持走路仪态的同时,走得算不得慢,没等沈意远回应两人中间已经隔了三四步的距离了。
山林的冷风涌入沈意远的怀抱,带走林晚宜留下的馨香暖气,他虚握着拳,留下掌心丝丝余温。
眼前人脚步轻盈,看不出半点腿软无力的样子。宽松的斗篷也难掩其婀娜的身姿,水红的下摆摇颤,为光秃冷寂的山野添色。
林晚宜总算有点良心,快和绿枝碰上时回了头,藏在衣袖里的手舍不得拿出来,只露出粉白的指尖,朝他挥手时扬声叮嘱:“记得早些回来呀。”
杏眸璨璨,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着红,樱唇上翘,脆声悠悠入人心。
沈意远颔首回应,眉目间是他未曾察觉的柔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感受不到别人可看得清清楚楚。
绿枝只当他们在眉目传情,碍于他在场不好放肆,一直强忍着笑意嘴巴都撇歪了,等走远后扫一眼周围,确保没有外人在,才笑出声,冲着林晚宜挤眉弄眼的:“王爷满眼都是姑娘,舍不得走呢。”
林晚宜心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不见羞涩,语气里甚至带着淡淡的无奈:“他啊,惯爱缠人。”
郎君缠人是好事,绿枝听了脸上笑更浓,由衷为自家姑娘寻了个好夫君开心。
到营帐处,秦桑已经带着人将帐内一切打点妥当,帐中的暖炉也燃起来了,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帐里头还没暖和起来,林晚宜披着斗篷坐到矮榻上歇脚。
手里刚捧上热茶,就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伴着清脆的童声,原来是明姐儿来了。
秦桑出去迎人进来,是周夫人带着人来的。
林秉承入官场年头不长,一向稳扎稳打,品级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先前一年都在修撰前朝史册,年初时升了一阶,现随上峰一齐为皇上草拟诏书,是以今次外场武试才得以同行。
不过来是来了,众人所居营帐是分官位高低的,林秉承在外围,不好随意往里面来。
林晚宜没起身,抱起跑过来的明姐儿往腿上放,冲周夫人笑:“娘派人去接明姐儿的吗?”
明姐儿穿得厚,刚坐稳就觉得碍事活动不开,伸手扯斗篷的系带。
帐内还不够暖和,林晚宜抓住她的小手,俯身将侧脸往她手上贴:“小姑姑脸上冷,明姐儿帮着焐焐。”
明姐儿信哄,一下就忘记脱斗篷的事,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将两只小肉手贴在林晚宜脸颊两侧。
“盈盈忙着,明姐儿也想见你。”周夫人坐下,浅啜了一口秦桑递过来的热茶,眼里噙着笑,“怎么来得这样晚?”
林晚宜抓住明姐儿的手挡在眼前:“起得晚了。”
周夫人放下手中茶盏,单手撑在小几之上,倾身过去,作势要拧她耳朵。
明姐儿忙将手移到林晚宜耳后,牢牢地护着:“娘说觉多些才能长高高,小姑姑肯定跟明儿一样,想再高一些。”一只手滑下来,只握住周夫人一根手指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话声软软糯糯的,“祖母——”
林晚宜眼里的狡黠一点都没避开周夫人,周夫人看着明姐儿小大人似的模样轻笑叹气,捏捏她肉肉的掌心:“真是那你们没办法。”后睨了林晚宜一眼,“越发懒了,也就临之由着你,误了接驾看你怎么应对。”
从前在相府里怎么说都有爹娘看着,再躲懒也有个度,如今王府里没人管着,沈意远什么都由着她,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忘形,躲在明姐儿身后吐舌:“下次不这样了。”
帐里渐渐暖烘起来,林晚宜帮着明姐儿解了斗篷。
明姐儿身上一轻快就开始坐不住了,算起来这是自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营帐,自然处处都觉得新鲜,现正由绿枝抱着,将这营帐仔仔细细瞧了个遍。
趁着明姐儿不在身边,林晚宜同周夫人说了马车处遇到信国公夫人的事,当然没漏下故意使坏气她那一幕。
周夫人闻言,面上的笑淡了:“你与临之新婚,旁人好奇也是有的。”
重活一世,林晚宜不经常在外走动,即便有避不开的宴席,也多留在周夫人左右,不会往人堆里去,跟那些对她存了偏见的贵夫人说话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少有的几次单独碰面,都是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了。
因着那些贵夫人的心思,周夫人本就和她们疏远了,对此是乐见其成,怕林晚宜起疑,说多了恐伤她的心,一直刻意忽视,未曾和她深聊过此事。
林晚宜最初是因为刚得了奇缘,那时候忙着确认一切是真实亦或是幻境,分不出心神去说那些无谓之人,再后来是觉得不值当为她们费口舌。
都是些自己日子不顺心只能拿无辜之人出气的人,可怜可悲又可恨。
表面再光鲜亮丽又如何,内里还不是污糟一片。
稍微离她们近些,林晚宜都嫌她们的污糟熏臭了周围的气息,更别提和她们费唇舌去辩理,面对信国公夫人这类的深闺怨妇,说不说得通是一说,就怕她们无理搅三分,没得溅自己一身脏污。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林晚宜深刻地懂了,日子是自己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她和她在意的人过得舒心惬意比什么都重要,至于那些贵夫人,就让她们在臭泥潭里滚着吧,她才不去掺和。
道不同不相为谋,远着才是正道。
当然,她也不是软柿子任人随意揉捏,该在她们面前显摆的时候还是得显摆,她们的日子都那么苦了,再撒点盐,还能帮她们多添点滋味,丰富一下无趣的人生。
想起刚刚信国公夫人冷风里僵硬的脸她就心情舒畅,抿了口转温的茶汤:“我又不笨,这好奇里头带了几分善意我还是分得清的,她可没存什么好心。”
信国公夫人身份颇为贵重,一直以来林晚宜对她很是敬重,便是这一年怎么相处,也不该有此表现。
周夫人不知道她心中想法,直觉她听到了什么闲言,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样:“是哪个不长眼的在你跟前胡言?莫听那些没来由的话。”
“娘——”
看周夫人这般反应,林晚宜有些后悔没早些说清楚,白叫娘为她多担了这一年的心。
牵过她抠在桌沿处紧绷的手,林晚宜垂首将脸埋于周夫人掌心,堵住鼻息后声音有些发闷:“我知道的,她们不喜欢我,我能感觉到。”
感觉到脸下的掌微微发着颤,林晚宜只觉得心尖儿疼。
回想上辈子,娘早知此事,却为了不叫她觉察分毫,在她面前依旧和那些贵夫人谈笑,不知心里多憋屈。
是啊,那些夫人再不喜她也只敢拐弯抹角地夸李清月,对着她时还是一派的和蔼作态,还不是沾了爹娘的光。
她能如此肆意天真,皆是爹娘在背后为她挡风遮雨。
真好,幸好,这样好的爹娘是她的爹娘。
使劲在周夫人掌心蹭了两下,扬起嘴角,笑得灿烂:“娘别担心,我早知道了,这一年来就是为了这个才离她们远远的,她们不喜欢我,我就不同她们来往。”
“娘也别跟她们置气,她们就是眼馋咱们家和美,跟她们较劲反如了她们的意,咱们偏不搭理她们,就是要越过越兴旺,叫她们看着眼发红心泛酸。”
“灿灿啊——”周夫人看她不似作伪的笑容和挽起的妇人髻眼里泛酸,万语千言堵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化作一句长叹,“长大了,也明事了。”
那些人眼盲,不识珍宝也不懂遮掩,累得她的掌上明珠烦忧。
还有许多话想说,还有许多话想问,奈何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林晚宜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撑着小几贴到周夫人耳边:“我一点真不伤心,真的,娘也看在眼里的,这一年我活得多自在啊。娘是没看见刚刚信国公夫人的脸,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但是能怎么着我呢,我爹爹是右相,娘亲和皇后娘娘姊妹情谊深厚,夫君是本朝头一个异姓王,全都疼我宠我,我气她怎么了,她敢当面说一个字吗?”
说着还骄傲起来了,笑靥如花。
周夫人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显摆之意,眼底涩意散了些,轻点她舒展的眉间:“经不得夸,刚说你懂事,又孩子气了。”
林晚宜弯弯的眸中澄莹,软声撒娇道:“我可不就是娘的孩子,在娘面前,多大都孩子气。”
明姐儿一直仰面看着穹顶,脖子酸了才移开眼,瞥见林晚宜和周夫人说悄悄话,两腿一摆自绿枝怀里滑下来,跑到矮榻边,踮着脚将小脑袋挤到她们中间:“明儿是大人了,明儿也要听悄悄话。”
周夫人登时笑开了颜,指着林晚宜道:“明姐儿都成大人了,小姑姑却闹着要做小孩,不若你们换换。”
明姐儿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歪着脑袋嘟着嘴:“小姑姑,当小孩不好,常要被捏脸,好疼的。”
摇头晃脑时身上的小铃铛清泠作响,一本正经的模样叫林晚宜心都化了,忍不住将她抱到怀里,捏她肉鼓鼓的小脸蛋。
明姐儿扭头看周夫人,无奈的眼神像是在说:“看吧,又捏脸了。”
周夫人也被她逗笑了,“噗嗤”笑出声,先前的郁气霎时消散无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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