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多时便要来, 林晚宜和周夫人一左一右地牵着蹦蹦跳跳的明姐儿,去寻许盈盈去了。
外围的营帐不比里边的宽敞,各个营帐间隔得近, 供给各府下人居住的小帐也少得多,所以许盈盈只带了贴身伺候的, 人手没那么充裕,收拾起来也慢,林晚宜她们到时,许盈盈才刚歇下来。
知道她们来是为了接她一道去前头恭迎皇上圣驾, 许盈盈没招呼她们坐下, 理了理略有些乱的外裳和鬓角往外面去:“娘,灿灿。”
“嫂嫂。”
“娘。”明姐儿的手滑溜溜的,一见到许盈盈就松开了林晚宜和周夫人的手, 到许盈盈腿边央着要抱。
许盈盈弯腰将她抱起, 纤细的身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稳稳当当托住了随着长大愈发沉的明姐儿。
明姐儿亲昵地搂住她的脖颈, 叽叽喳喳地分享刚刚见到的新奇物件儿。
林晚宜绕到许盈盈身后, 捧着明姐儿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蛋:“好啊, 明姐儿见着了亲娘,眼里就没有小姑姑和祖母了。”
明姐儿也是个会卖乖的, 小嘴儿一嘟,在林晚宜手背上亲了一口, 那声音响亮得,几步之外的周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呀, 口水。”林晚宜故作嫌弃状,将手往明姐儿腰上的痒痒肉上放。
明姐儿边躲边“咯咯”笑,身上别着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天冷衣裳厚, 她这一扭,许盈盈有些吃不住劲,紧抿的唇透出吃力的模样。
“明姐儿不是想当大人,哪有大人要抱的。”林晚宜托着她的腋窝,稍一使力,将人抱到了地上:“明姐儿疼疼你娘,看你娘抱你多累,都出汗了,胳膊肯定也酸了。”
明姐儿脸上的笑还来不及收,忙掏出自己的小帕子,拽着她娘的衣袖,要帮着擦汗:“明儿不好,明儿自己走。”
许盈盈弯腰揉开她皱成一团的脸,牵起她的小手:“乖明儿是最疼娘的。”
“嗯。”小孩子心思简单,一句话又让她重展了笑脸,抬起另一只小手要去够林晚宜的手,快碰着的时候又犹豫地放下,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林晚宜和周夫人之间来来回回地转着,又懊恼起来,“为什么明儿只有两只手?”
牵了小姑姑,祖母要孤单的,可要是牵着祖母,小姑姑又要伤心,她要是有三只手就好了。
童言童语逗得周夫人发笑:“明姐儿牵着你小姑姑吧,祖母在前头领着你们仨。”
往前走了一会儿,遇上了相熟的夫人。
都知道林晏昼也在此番举子之列,碰上了少不得说上两句好话,劝慰周夫人放宽心。
长辈说话,晚辈不好插嘴,林晚宜她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轻声细语地话家常。
“嫂嫂怎么没同爹娘一道住,山野里不比望京城,手边上使唤的人不够,处处都不方便。”
许盈盈温婉笑笑:“拢共就这么三天,就不去烦扰爹娘了。”
林晚宜回头看了眼营帐,越往外圈越密,因侍卫一刻不歇地巡视,不论是出来走动还是留在营帐中都颇有压力。
“爹和哥哥白日都忙着,咱们住得近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知道林晚宜一心为着她们好,许盈盈心头暖融,低声跟她解释:“这不是想着跟那些夫人们多相处相处,往里头住舒坦是舒坦,就怕有心之人见了以后心里不舒服,生出隔阂就不好了。”
翰林院做事的都是读书人,才高气清,都是苦读多年凭着学识才到了如今的位置,见林秉承入翰林后颇得皇上重视,几年间升了两回迁,再联想其身份,难免心里泛酸。
其实若追溯往届,林秉承是探花之才,才华横溢,三年内升迁两次也算不得破格。可谁叫他有个位高权重的右相爹,旁人知他升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的才华和能力,而是暗暗揣测右相在背后使了多少力。
林秉承深知他们的揣测来源于心里的不平衡,只专注自身,从不在意也不试图改变他们想法。
许盈盈知道他的处境,虽知他不在意,但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便从那些夫人入手,与她们相处时格外注意,尽量与她们穿一样的料子,用差不多的首饰,从不过分显露富贵之态。
一来得益于林秉承成亲后便搬出相府,二来许盈盈实属低调亲和,大家明面上看着差距不算太大,一直以来关系还算融洽。
“哼。”林晚宜冷哼,因着身份就给哥哥扣顶帽子,跟那些觉得她“不安于室、不旺家宅”的贵夫人有什么两样,她烦透了这些人,“嫂嫂你莫理睬她们,若是迁就着她们委屈了自己,就真顺了她们的意了。”
“你大哥也是这样说,可这几年下来就是学不了你们的豁达。”许盈盈温柔地望着林晚宜,“不过没事了,三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天,下月便要搬回去了,不常见着她们就不会被她们影响。”
林晚宜点点头:“也是,三年了,既不是同路人也不必勉强维持了,届时我多回去陪嫂嫂,咱们关上门过自己的痛快日子。”
明姐儿看完了四周的景,刚好听见林晚宜说要多回去陪她们,晃晃胳膊,笑时露出的小米牙可爱极了:“到时小姑姑和小婶婶一起陪明儿。”
“小婶婶,家里什么时候来了个婶婶?”林晚宜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以为有远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来望京城中拜访了。
许盈盈噙笑,摸摸明姐儿的头:“是二弟,武考过后娘就要帮他相看姑娘了,前些天不小心在明姐儿跟前说漏了,被她听去了,直嚷着要小婶婶陪她玩。”
“小机灵鬼,你小叔叔已经算着急的了,没想到你比他还急。”
提到林晏昼,许盈盈不免多了几分担忧:“二弟心思重,现只盼着这三日里莫要出什么错漏。”
林晚宜倒不担心这个,上辈子的记忆虽然渐渐模糊了,往往要事情发生在眼前了她才恍然大悟般记起来,但是她对二哥哥有信心的,这几年的不分寒暑地苦练,他的汗水不会作假,就算此届人才济济他得不了那武状元,也总能中个武进士回来。
“嫂嫂别替他担心,他就是临考了紧张,还是有些能力在身的,临之前段时日不是同他过过招,虽然放了些水,但也探出他的水平了,不久前去校场遇见了,还看了他射箭的准头,回来后同我说二哥哥他中个进士不成问题。”
“那我便放心了。”许盈盈抚着心口顺了口气,随后感慨道,“王爷待你这般细腻体贴,竟一点没沾上军营里的粗糙作风,真真是难得。”
林晚宜挑眉,就这大半个月来看,她这个夫君,真的没有哪处不好,娘的眼光果然毒辣,早知道上辈子就该听娘的话,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上辈子若真听了娘的话,应该早早定了人家,沈意远那么晚才归京,肯定要错过的。
想他那般痴情,指不定多失魂落魄。再想她上辈子早逝,他恐怕要锥心断肠了。
不过谁叫他不早些出现,既心中有她就该勇敢些,多在她面前走走也不会少块肉,又英俊又硬朗,除了没被李清月看上,旁的哪里也不比顾星皓差啊,说不定能将她从迷途中拉出来,恩恩爱爱过一生。
不过这些都是她闲时胡乱想着玩的,上辈子是她把自己困住了,害了自己也累了家人,同他没关系,只是有些可惜,没能早些知道他的心意。
幸好上苍垂怜,这辈子是她的机缘,也是他和她的缘分。
这不,他们都没浪费老天爷赏赐的恩惠,成亲以后相亲相爱的,日子不知道多滋润。
仰面试图抑制住一直往上翘的唇,可还是掩不住话里的得意:“噫,嫂嫂也知道的,他爱慕我这么些年,二哥哥信里头也常提到我,在北戎时他肯定将二哥哥的信翻烂了,所以才将我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在我跟前也都是往我喜欢的性子上靠拢。”
她的得意连明姐儿都听出来了,吐舌笑她:“小姑姑一个劲夸自己,羞羞羞。”
林晚宜空着的手放到嘴边上哈气,作势要挠她痒痒。
明姐儿从她手里逃出来,躲到许盈盈身后,又带起一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娘,救救明儿。”
笑闹的动静传到前头的周夫人耳中,跟同行的夫人挥手分开,回过头催她们快些:“灿灿你自己看看身后还有没有人,大家怕是都去前头候着了,就你们落在最后,还不快跟上。”
有周夫人在旁边看着,她们脚步也快些,之前走了一段,眼下离接驾的路口不远了,不一会儿就到了。
今次参加武举之人由监临们领着站在最前方,后面是以右相为首的大臣,林晚宜之类的一众女眷皆在队伍尾端。
山脚下春意来得晚,对面的林子里是一片棕灰之色,颇有冷清肃杀之感。
前头的举子不必说,不少人是初次面圣且午后还有比试,多少有些肃穆紧张。后边站着的女眷也一个赛一个的端庄有礼,耳边除了风摇枝杈的声音,再听不见多余的声响。
连明姐儿都被这安静的场面唬住了,乖乖地站在许盈盈身边,身上的小铃铛也安静了下来。
寂静之下,远处的声音也听得分明,随着皇上圣驾到来,前头众人齐呼“万岁”,后头女眷也跟着垂头行礼。
圣驾未停,宫人撑起明黄的车帘,露出皇上面容。
皇上声如洪钟:“平身。”
众人谢礼,但因为皇后娘娘鸾驾未至,依旧垂着头,不曾直视前方。
不过离得这样近,只用余光也够看了,人都有好奇心,悄悄看一眼也是有的。
因着皇后娘娘的关系,林晚宜见皇上的次数不算少,并不差这一眼,低头盯着沾灰的裙摆,暗暗琢磨着回去后要换一身新的来穿。
她本想着午后穿什么衣裳才好,但是耳边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抽气声,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往正经过她面前的圣驾之上瞥了一眼。
怪不得众人惊讶,皇上身边竟坐着怀胎已近九月的李贵妃。
百官携家眷一道前来,皇上当然可带宫中妃嫔出行,往届武举,李贵妃也曾来过。
但今次不同,李贵妃即将临盆,城郊围场虽离望京城近,但路上不算平坦,万一有什么事,再往宫里赶是来不及的。且皇后娘娘鸾驾在后,李贵妃却伴在君王身侧,在众人面前压了皇后娘娘一头。
即便贵妃是因着身子不便恐皇上担心,也不该如此招摇,这样不顾皇后的颜面,怪不得看清状况的夫人们连仪态都顾不上了。
林晚宜有些恼,面上带了怒色,周夫人看见了,朝她摇头,提醒她稍安勿躁。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也没本事去生皇上的气,只是替姨母不值,几十年感情,到底抵不过年轻娇美的容颜。
皇上圣驾渐远,皇后鸾驾至,众人如先前一般行礼。
鸾驾经过时,林晚宜抬眸,正对上周皇后平静无波的眼。
人群中就她一个直直地看过来,显眼得很,周皇后一眼就瞧见了她,朝她弯了弯嘴角。
林晚宜看见皇后姨母的笑脸,只觉得心疼,秀眉紧蹙,想着一会儿要找姨母说说暖心话,直接忽略了沈意远望过来的眼神。
明姐儿眼睛尖,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告诉她:“小姑姑,小姑父在看你。”
沈意远虽骑着马,但前头圣驾走得慢,他只能慢悠悠地护在队伍尾端,林晚宜看过去时,他还未走远。
皇上是他舅舅,都说外甥肖舅,他指不定也学了皇上的风流。
皇上是九五之尊,林晚宜没资格同皇上置气,直接迁怒了眼前的沈意远,远远撇嘴瞪了他一眼。
可是他一身玄黑官服,坐在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衣袂翻飞,俊朗不凡,看多了直叫人乱了心神。
林晚宜索性扭头看天上云彩,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她与皇后娘娘亲厚,皇上此举实有不妥,以她的性子,有这番表现也不稀奇。
沈意远暗自叹气。
罢了,好在她气性大忘性也大,稍晚些独处时再哄哄吧。
圣驾走远,沈意远也化作个黑点,渐渐消失在眼前。
前头的举子们由监临领着,往单为他们辟的一片营地去了,周夫人伸手在林晚宜眼前晃了晃:“走罢,该用午膳了。”
明姐儿有些走不动了,一路上由许盈盈身边的丫鬟抱着。
见了刚刚的情景,往营帐走时,难免有些低落,话也少了。
皇上到来,右相他们都不会回来用膳,周夫人留许盈盈一道用膳,林晚宜也没回去,直接跟着她们去了周夫人的营帐。
周皇后那边应是刚到还忙着,没有传召她们,林晚宜担心周皇后,胃口不算好,午膳用得并不多。
早起加上到处走,明姐儿累了,由丫鬟哄着睡着了。
趁明姐儿睡着了,周夫人同林晚宜和许盈盈说了皇后娘娘一事,提到皇后娘娘与皇上夫妻多年,纵使感情淡了,还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在,让她们别过分担忧。
皇上宠爱李贵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林晚宜能想得通,但痴情女子薄情郎,皇上身边的女人,一辈子困在深宫已经够可怜了,却因为皇上身份,受了委屈都不似寻常女子能找娘家哭诉,她实在是心疼皇后姨母。
许盈盈也知道皇后娘娘在她心中分量重,可皇上是谁,即便做错了事,也容不得她们指摘,故意提起林晏昼想转换个话题。
“二弟不知有没有看到刚刚那幕,影响了午后的比试就不好了。”
林晚宜了解林晏昼:“他?肯定满心都是午后的射箭比试,估计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状况。”
周夫人也顺着她们的话说下去:“今日一直有风,不知道比试的时候会不会停,影响了状态就不好了。”
“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晚宜眼里终于有了神采,“二哥哥射箭的准头一直不算出色,但只有起了风,旁人心慌手不稳,他却能稳住,这么一来,比别人也差不了多少。”
周夫人和许盈盈都不知道这事:“竟有这个说法。”
“所以啊,任风刮着吧。”
说完了比试的事情,周夫人又提起了林晏昼成亲的事情。
他幼时没定下婚约,又因右相先立业再成家的规矩,成亲比同龄的世家子弟晚了几年,相熟的人家没有合适的,只能慢慢相看。
早些年林秉承也是如此,周夫人是年年帮他留意好姑娘,但是人家姑娘的年岁到了,多好的姑娘,外头惦记她们的优异郎君也不少,总不会一直苦苦等他,一个两个的不是定了亲就是成了亲,就是许盈盈,也是他得了功名相看许久后才定下的。
有了林秉承的例子,周夫人也看淡了,知道林晏昼未参加武举前一切都是空的,给不了别人家什么承诺,倒不如直接等着武举后得了功名再说此事。
这一趟,她也如林晚宜一般对林晏昼有信心,是以年初忙完林晚宜成亲事宜后就已经开始给他相看人家了。
一一说给林晚宜她们听,也让她们帮着出出主意。
毕竟是亲哥哥的亲事,林晚宜来了劲,暂时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抛到脑后。
午后,风果然未停,皇上坐于高台,周皇后与李贵妃伴其左右,众位大臣按官职高低依次列席,身边都给家中女眷留了空位。
林晚宜该去沈意远身边坐着的,可一来她还迁怒着他,二来他离皇上最近,眼下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他们甥舅二人,要跟着周夫人坐到右相身边。
周夫人当然不会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胡来,将人赶去沈意远身边。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沈意远手边,椅子宽大,她故意往离他远的边上坐,半晌没同他说话。
接驾时看她样子沈意远就有了猜测,再看她现在这表现,明显还恼着,伸手去牵她撑在椅子边沿的手。
林晚宜想也不想就甩开手,却不想涂了藕粉色蔻丹的指甲不小心在他手背上留了道血痕。
他没吱声,她本来也不知道的,但藕色蔻丹颜色淡,留下的一抹血色格外刺眼,叫她心里难安。
咬着唇,一点点往椅子另一端挪,拉着他的手,取出怀中的锦帕柔柔按住伤处:“是我不好,脾气太大了,你明明什么错也没有的,疼不疼啊?”
战场上再重的刀箭伤都受过,咬紧牙关,什么疼受不住,手背上这一点就好比挠痒时不小心手重了,实在不值一提。
可她切切实实因担心他而自责,他只觉胸腔处涌满了热血,此刻迎面而来的冷风都变得轻柔和煦了起来,反裹住她泛着凉的手:“你很好,脾气也好,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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