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宫夜。

    时值小满,虽已入夜,空气中弥漫的燥气仍未消散,惹人心郁。郭肃贤已在屋中踱了许久,始终未能下定决心。自那日在后山闭关洞天之内见到程敬棠,他便失了方寸。他敬重了这么多年的师父,视作亲父的师父,养育他教导他的师父,竟有两副面孔,他的信仰一夕之间崩碎。

    那日听程敬棠说了许多,他震惊之余只字未信,但冷静下来之后回想从前的种种疑惑,却逐渐有了答案。双刀门出事前夕师父独自出过丹霞宫,程敬棠出事前他同样不在门中。他见过师父有一支玉箫,他却言是旧友相赠,并不会吹奏。如今想来,那便是他杀人的武器。可是他始终想不通,师父的魔教心法是从何处学来。

    他站在窗边抬头向外望去,星月交辉,将大地上的一切阴暗照的透彻。

    过了今夜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他垂眸将窗户关上,理了理衣襟,走出了屋子。

    魏震凡屋中点着灯,他在门口唤了两声并无人回应。他心下一沉,疾步向后山走去。

    闭关洞天乃是历代宫主苦修之所,丹霞宫门中祖训,要接任下代宫主之人,须在此处闭关半年。丹霞宫上代宫主仙去之前由谁接任并未有定论,因此魏震凡接任宫主之后才到此处闭关。此处如祖师祠堂一般,被门中弟子视作圣地,不会轻易踏足此处。

    出了门派通往洞天只有一条小径,因少有人踏足,小径几乎被野草覆没。那日郭肃贤因见魏震凡用过晚饭之后提着食盒往后山走心生疑惑,远远跟着他到了此处,却失去了他的踪迹,他便是循着野草的踩踏痕迹找到了洞天的入口。他在暗处蹲了半个时辰才见魏震凡出来,魏震凡启动机关将石门落下离开之后,他在石壁上摸索了许久才找到了开门的机关。

    立于石门之前,他心生犹疑,打开了这扇门便要与师父摊牌,不知师父能否听他的劝告。但已到此处,断没有后退的道理。

    将心一横,郭肃贤转动机关,石门缓缓向左移开。所谓洞天其实地方并不大,只是借助了山势挖了一个山洞,从洞口到内里的另一边不过七丈,山洞的顶上贯通了一个井口粗的口子,能见到外面的微弱光亮。

    石门开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魏震凡,他飞身到洞口,待看清来人,惊骇顿生。

    “肃贤,你怎会在此?”

    郭肃贤攥紧双拳,满目凄怆:“师父,徒儿想问个明白。”

    “你!”魏震凡不知郭肃贤了解了多少内情,但他出现在此处,程敬棠一事必然瞒不了他。“为师有苦衷。”

    程敬棠被下了散功毒药又被绑住了手脚,但嘴上功夫却未受影响,见师徒二人对上,冷嘲道:“好一个有苦衷,为了剿灭魔教,魏宫主忍辱负重对江湖同道惨下杀手。年轻人,得师如此,你可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们丹霞宫真可谓是正道之光啊!”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刚清醒过来时拼命叫喊,想引人前来,后来发现不过是徒劳,此处石门一关,将里外的声响完全隔绝。前几日郭肃贤误闯此地之时,程敬棠已将魏震凡连带丹霞宫讽刺了一番,当时以为郭肃贤的不知情是演出来的,今日一见似乎魏震凡是真的瞒过了他,但魏震凡做出这样的恶事,丹霞宫所有人都逃不脱干系,他并不会对郭肃贤口下留情。

    魏震凡并不理会程敬棠的口舌之快,他见郭肃贤颓丧的样子,有些心疼。他一直将郭肃贤视作亲子,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他未让郭肃贤知悉分毫,他想将恩怨终结在自己手中,而郭肃贤只要刚直坦荡去做下一代宫主便好,可他偏偏在此时撞破了自己的阴暗,打乱了他安排好的坦途。

    “肃贤,有些事为师从未与你说过,待明日试剑大会之后,定会与你讲明。”

    “为何要明日?明日试剑大会,师父便会坐实了魔教残害正道的事实,借此挑起江湖纷争是吗?双刀门的人命、沧元山的伤者还有门中那几位师弟,难道过了明日师父便可撇清干系吗?”郭肃贤红了眼眶:“自小您便教导徒儿,做人要浩然坦荡,可现下您做的这些事……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不过是个笑话。”

    魏震凡扶上郭肃贤的肩头,安抚道:“肃贤,为师做这些都是为了门派,为了江湖,那魔教本就作恶多端,留着他们只会后患无穷!”

    “师父,魔教已沉寂了二十年,您口口声声为了江湖,可借此挑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会让多少无辜之人丧命?您的良心真的能安吗?”

    魏震凡拂袖呵斥道:“糊涂!自古正邪不两立,魔教从前做下的那些事,难道因为他们二十年未行凶作恶便能一笔勾销吗?永绝后患才是正道。”

    郭肃贤泪中挤出一声苦笑:“您也说做下的恶事无法抹去,那师父您所作所为,让丹霞宫日后如何坦然相对江湖同道?”

    魏震凡被问住,郭肃贤双膝弯下跪于魏震凡身前,向他叩头,伏于地上说道:“师父,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明日与江湖同道讲明,各派责问也好、声讨也罢,徒儿与您共同担着,您不能再错下去了!”

    “你!”魏震凡怒于徒儿的迂腐,却转动心思,有了计较。他声调和缓下来:“你起来吧,便依你所言。”他躬身去扶郭肃贤,却趁他起身之际瞬时点住了他的昏睡穴,郭肃贤的身子向后倾倒,被他接在怀中。

    自小养大的徒儿,魏震凡知他脾性,他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绝不会容任何人破坏。

    他扶着郭肃贤往墙边走,程敬棠看到这边的状况,冷笑道:“魏宫主对自己人下手竟如此轻车熟路,想必这样的事没少做。”

    魏震凡置若罔闻,他将郭肃贤扶到墙边倚墙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一粒药丸倒于掌心之中,送到郭肃贤嘴边,犹豫了片刻,又将药丸送回了瓶中。

    此散功丸或有副作用,他不能让郭肃贤冒险。

    四下环顾,他走到程敬棠旁边拿起地上的粗麻绳,回到郭肃贤身边,将他放平,用麻绳将他的肩膀到脚踝捆了个结实。

    程敬棠嚷道:“江湖怎就出了你这个败类!怪我识人不明,竟轻信了你。你何不杀了我,留下我又有何用?”

    魏震凡安顿好郭肃贤,站到程敬棠面前俯视着他:“我记着当年一同行走江湖的相识之谊,不会伤你性命,你便在此安心待着,等魔教事了,我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程敬棠冷笑:“不必费事了,魏宫主的情谊老夫不敢受,不如给我一剑来得痛快。”

    魏震凡睨视着他,气定神闲道:“二十年前我便是在此处将一切谋算在胸,明日之后江湖再无魔教,我魏震凡做这一切是为大义,为江湖除害。你便在此处静待好消息吧。”

    程敬棠的礼仪修养盛怒之下全无踪影,他向魏震凡啐了一口:“多行不义必自毙!魏震凡,你不必得意!”

    魏震凡却毫不在意,负手向洞口走去,石门开合,他已出了洞天。

    孤月高悬,清辉洒在他暗红色的衣袍上,如殷血覆身,格外渗人。他抬头望着那月轮,忽然大笑起来。

    “师父,徒儿走到今日皆是你所赐,你若在天有灵,便护佑徒儿所谋之事尽如所愿,否则,身败名裂的可不仅是我一人,你的丹霞宫也要一起沉沦,哈哈哈哈!”

    世人皆知魏震凡乃是上代宫主最重视的弟子,却不知这个“最”字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丹霞宫与白鹭洲素来交好,他年少时初见姜拂雪便心生爱慕,彼时姜拂雪尚年少,他想等姜拂雪及笄便去求师父将二人亲事定下。在姜拂雪及笄前几日,听闻青石村有魔教之人作乱,他们师兄弟几人便到青石村平乱。师兄弟皆知他的心意,事后大师兄以祝他提前抱得美人归为由,给从不饮酒的他添了一杯酒,在里面下了烈性春\\药。

    他醒来时身旁是披着残破的衣衫哭成泪人的徐桃,等大师兄和四师弟坏笑着从屋外走进来,他才知被人算计,缘由便是他是丹霞宫宫主郑思涯最重视的弟子,是他属意的下任宫主人选。

    郑思涯得知此事,以娶徐桃过门为由平息了此事。他与徐桃拜了天地做了名义上的夫妻,除了他们师兄弟几人,未有其他人知晓。谁知徐桃那次之后竟有了身孕,生下了他的儿子。他见到徐桃便会想起那些痛苦之事,郑思涯便让朱秀乾暗中关照徐桃母子。他自知已配不上姜拂雪,便逼着自己断了念头。

    原本以为痛苦终有尽头,老天却不愿放过他。几年后郑思涯身患绝症,缠绵病榻之际,担心死后师兄弟几人争夺宫主之位生出事端,便将他派出丹霞宫。

    郑思涯做了一件狠事,他给自己的大徒弟和四徒弟下了毒,将他们毒死了。他留下一封自白书,便也服了毒。

    魏震凡返回门派时,师父、师兄、师弟都没了,遵照师命遗言,他接任了宫主。门中亲近师兄的人并不服他,便在江湖上传起了他杀师、杀兄的谣言。

    郑思涯的所作所为击垮了他的信仰,他恨郑思涯,也恨丹霞宫,更恨玄鸾教。偏在此时,他得知了姜拂雪与云阙行相识之事,连心中那片月光都失去了,他再无顾忌。

    他将所有不平归结于云阙行和玄鸾教头上,筹谋二十年,云阙行和那个孽种已死,剩下一个玄鸾教,明日也将不复存在。

    魏震凡对着月亮阴寒一笑,多年夙愿,明日便可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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