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咸鱼第87天】
当晚,辛禹拍完了花无焚个人戏份,大结局下篇落幕,长达四个月的剧组生涯,正式杀青,拍完这样一场极为折磨心神的戏,赵右桉无声地做了一个关机的手势,全剧组的工作人员肃穆以待。
这一刹那,楼台崩倒之声摧尽,沛丰雨声倏忽收住,男人一身玄衣,怀中少女一身红衣,沧浪台上一派沉谧的死寂。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的情绪裹挟住,洒水车开始降了大雨,池台上的火情迅疾扑灭,有人赶快给辛禹和沈京延递上了湿凉的毛巾,敷了敷被熏得发烫的脸颈,两个人还沉浸于戏中,连镜头pass都还没注意到。
几分钟过后,还是沈京延率先将辛禹扶了起来,少女墨发红衣,一场焚火烧掠过后,眼神只剩下了黯茫茫的灰烬与废墟,颓落、绝望又痴缠,恍若一枚陨落的姝色蛱蝶,她睁开了眼,情绪平静,但眼尾淤积了一团濡湿之意,耳根、脖颈和眼尾,都是被大火熏染成了绯红色。
沈京延给她第一份纸巾,道:“小云姣,别难过,我们都还在这里,来,擦擦眼,待会儿导演叫咱们去拍准备气氛海报。”
花无焚如一线纸鸢,渐渐从她身体里悄然离开,高升,飘离,继而纵入了浓韫夜色里的深邃之处,虽然引线还在她身上,但让辛禹开始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演员与角色的关系素来就很微妙,有时是戏包人,有时是人扛戏,这两种状态是相互共生的,辛禹演绎花无焚,前期多半是人扛戏,但后半期深入角色的内核时,就变成了戏包人。
辛禹神识回笼,心情忽然变得很轻盈了许多,跟沈京延搭伙拍摄了一张气氛海报,一条过。
很多人都来找她合拍,一边拍照一边给她送鲜花,辛禹挽着大家的肩膊,她不太会摆拍,就比了个简简单单的耶,或者摆个托腮的莲花手,面容上,星眸缀月,笑靥如花,很是绚烂。
最后拍完了,她抱着花谦恭地给主创人员鞠了一躬。
“小禹,重磅蛋糕来啦!快来切蛋糕!大家都等不及了!”
有工作人员推了一辆五层的蛋糕车过来,让她切蛋糕
吃完蛋糕,颜易霖和沈京延都跟她一起发了微博。
颜易霖跟辛禹抖了心里话:“其实,我以前挺看不惯你,但跟你一搭梦梁之后,慢慢觉得你也不算嚣张,人还挺厉害的,但也别骄傲,国剧大典那视后的金杯大奖,伯仲未晓,你的路还很长。”
辛禹失笑道:“多谢前辈的教诲,我会继续努力的。”
身体像是一个绷紧得不停旋转的陀螺,全身心因为高速旋转而发着灼烫的热意,她现在终于停下来了,想暂时寻觅到一个栖迟休憩之地,好好地给自己充个电、续个航。
杀青宴格外的热闹,一直进展到了凌晨三四点,大家话叙得很是尽兴,最后是主创团队连夜剪片修图,颜易霖和沈京延还有别的戏要聊,辛禹就先回了。
晏世清在市台大楼录制完了片尾曲,本想要赶来护送她去酒店,但刚赶回片场,却看到她上了寇泽的车。
辛禹是云霄传媒公司旗下的艺人,搭乘老板的车回宿,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体,但不知为何,晏世清想起了在《爱声梦幻祭》里与寇泽打过的照面。
那一会儿,寇泽说,他在追求她。
晏世清显著地蹙紧了眉心,拳心陡然一紧,现在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也不知晓寇泽是否将辛禹追到了手,两人都是低调内敛的人,可能就算谈了,也不会泄露蛛丝马迹,也不太可能朝外官宣。
晏世清恳望寇泽还没追到手,那样的话,他就还有机会。
辛禹回到酒店里,临别前,寇泽敞开了双臂,将她深深拥在了怀里,硬朗坚实的下颔抵蹭在她的发梢处。
可能是今晚月色太迷人,亦或者是辛禹心中很有触动,她闭上了眼睛,但眼周的肌肤,越来越来薄红,似是害羞过度。
寇泽垂视她,手指重重摩挲着手腕,忽然觉得有些喉咙有些闷,他扯了扯西装领带,领带遂是松解开了几分。
“这一段时间辛苦了,晚安。”
他松开了她,隐忍而克制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辛禹点点头:“寇泽,你也晚安呀。”
回房洗漱,想着后天的结局点映礼,辛禹有些心猿意马,赶紧用工作催眠自己快点歇下,可能是真的有些效果,她很快就休息了下去。
翌日,被七点的闹钟叫了起来,辛禹起身,跟他问声早安,没想到他来敲门了,提着两份热乎着的海鲜粥,两人一起吃了顿早饭,寇泽没有久留,要飞回弈城继续处理工作,辛禹着手准备杀青的后续工作和事情。
第二天的晚上七点,风起梦梁剧组官宣了一支一分钟预告片,大家急忙点击一看,发现是晏世清深情演唱的一首新的歌曲,名曰《焚心渡我》,这是为花无焚结局篇专门定制的歌曲,男人温情沙哑的低磁嗓音伴随着竹篪之声,缓缓演绎着一场痴缠的终曲,歌声如若熊熊的烈火,烧灼着听者的耳屏和心脏,尽皆过火,尽是痴狂。
画面节奏特别快,那一身红衣的少女,在大火之中,檀唇轻奏竹篪,竹篪声启,但画面已经切换到了诸多被大火波及的人与场景,这些意象如一出皮影戏,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在所有人最不设防的时刻,戳动人心,氛围感顿时拉满,弹幕刷屏的皆是泪流满面。
预告片下方附有一个限时限量的购票链接,是花无焚结局点映礼邀请函,明晚七点钟,她与沈京延、颜易霖以及其他主演人员,将会联袂出席点映礼现场,跟大家一起观看大结局上下篇,晏世清那边也官宣了,说届时会与主演阵容一起,出席这次点映礼。
这次官方为剧迷粉丝准备的重磅福利,程度更甚以往,老戏骨云集,白月光顶流竟然也会空降现场,微博一发布,全网都炸了,一度导致微博服务器当场瘫痪。
《风起梦梁》开播到了今日,已经成了近期最具热度,最多话题的现象级爆款,尤其是花无焚这一位角色,更是当之无愧的黑马,从暑期档里一众古偶剧里,迅速杀出了重围,牢牢虎踞今夜微博话题榜榜首,每周必热搜刷屏。
【呜呜呜《焚心渡我》开口跪,虐心到让我肝肠寸断!求求了,导演编剧,请你们高抬贵手,务必给花无焚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
【危!楼上你永远别高估编剧的良心,我看到好多up主都猜教主会大杀四方,她一心复仇,独活的几率并不大。】
【为什么我看到绿瓣有影评人说,花无焚爱上了赵宥叙,放弃复仇,会千里走单骑,远走他乡,隐世埋名呢?】
【赵宥叙不值得花无焚爱啊!他向往朝堂与权谋,花无焚向往的是天涯与东海,只有徒弟暮渊才懂她,希望暮渊可以复活,跟教主双宿双飞,虽然几率渺茫,我还是站花暮这一对!】
【可是,珂爷一直没官宣会出席这次点映礼,暮渊如果活着,他应该会官宣的】
【尼玛的,就很糟心啊,你们难道没看预告片吗?花无焚坐在大火之中吹奏□□花,□□花的意象已经很明显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宋朝都亡国了,山河都倾覆了,国破家亡,大仇还没有报,她还有什么活头?这就是be写照啊,我堵她一定会先杀七皇子,再投火海自尽。】
【楼上你也太天真了,七皇子是主角啊,跟阙幽涟是官配,怎么可能会让教主刺杀成功?我倒是听到一个说法,说七皇子会杀了花无焚,他专门造一艘蜃楼,送她去往东海,让其落叶归根,因为花无焚毕生所愿都是能与族人团聚,这是最为中肯的说法了,我比较站这个结局!如果有来生,华胥党一定是he,但两人都生不逢时,隔着血海深仇,他们哪怕两情相悦,都不可能会在一起!】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桌上两大包纸巾,等会儿准备买个透心凉的冰镇西瓜,花生瓜子备好,再买点卤菜备着,就算是要哭,也要吃饱再哭,毕竟哭太耗体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集美是认真的嘛!】
当夜,江城乌镇的点映会现场,四遭灯火通明,明明还没开场,但场外已经是人满为患,现场人头攒动,场面非常盛大壮观,因为是一次重大的群体活动,交警支队下场了,镇守在会场四方,奋力疏通秩序,十分钟后,点映会正式开场,粉丝们开始大排长龙,陆续进场,不一会儿,很多私家的保姆专车也按顺序到了现场。
当辛禹和沈京延、颜易霖等人出场的时候,全场粉丝举着灯牌,亢奋地尖叫了起来,这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晏世清最后出场的那一刻,抵达了氛围的高点。
现场沸反盈天,众声暄腾,人群也极是拥挤,保镖和安保人员,不得不在中间的道路拦下两条黄色警戒线,供主演人员顺畅进场。
辛禹穿着一席黛红色的西装礼裙,飞红胜火,身侧并肩的是沈京延,他身上的西装跟她的裙子是同款色系的,颜易霖也是西装礼裙,晏世清穿得则比较休闲,一身白色衬衣和驼色长裤,四人成行,他与主演团队一起同框,在偌大的海报展板前,一边接受媒体采访,一边先简单地跟粉丝互动,俊男靓女,强强携手,大牛云集,画面格外的招眼。
【救命!谁能想到辛禹和京延叔同台可以这么配!!!!!】
【好有cp感啊!只有沈京延这种稳重又狠又有些欲的男人,罗刹气质,才可以拿捏得住咱们妖冶的教主啊!二人同框,随手截图都可以当海报!】
【华胥赛高!看到辛禹和沈京延私下相处的这么融洽,就算看到虐心结局,我还像没有那么难过了!】
【是啊,我看了两人专门的幕后花絮,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经常会一起聊戏,聊很多角色话题,虽然剧中处处都是玻璃渣子,硌得让人心疼,但看到现实生活里维持着很好的关系,我就完全圆满了呜呜[/爆哭jpg]】
很多娱记将话筒递到了辛禹面前,一个劲儿地问她与花无焚有关的结局,但辛禹秘而不宣,莞尔浅笑:“等大家看了现场的点映就知道了,现在提前剧透,可能会被剧迷和粉丝『暗鲨』掉。”
众人听罢,哄笑一片。
话筒递至沈京延和颜易霖面前,他们二人话辞的大意,也跟辛禹别无二致,都说片子会给出最好的答案。
随后是主创人员陆续入场,很多关心电视剧结局的媒体娱记,一窝蜂涌到了赵右桉和许岸面前,长-枪短炮一并招架了上来,连番轰击之下,两人仍是神秘莫测地摇了摇头,说,要把诉说人物结局的机会,亲自交给辛禹与沈京延,今日主创人员一概都是局外人。
【天杀的,导演和编剧居然还卖关子!嗷嗷嗷真是让人抓心挠腮!】
【讲真,四个月梦梁开播前,我是一点都不期待的,但没想到我这个四个月已经混成了该剧粉头,天天熬夜,我用我疯狂后挪的发际线起誓,大家快冲!今晚你们都给我哭!】
这一夜,风起梦梁点映礼,云霄传媒的高层也来了,走的是vip快捷通道,他们来得会比较迟一些,一部分原因是路上交通太堵了,大堵车,点映礼举办的会场是城市的文化中心,今晚估计是万人空巷,剧迷疯狂入场,而没能抢到票的剧迷,也徘徊辗转在点映厅外苦守,一边拿手机蹲直播,一边热络地交谈,主演人员就在会场里,剧迷虽然在场外,但四舍五入也相当于在同一个空间里追剧了。
程秘书发现大老板脸上难得有些乌青之色,特地献上一杯蓝山咖啡,寇泽说:“按人头数,也给会场里的剧迷准备一份饮品,以剧组的名义。”
程秘书肃声领命,飞快地将这件事落实下去。
放映厅是半环形的蜂巢结构,拢共分有abcdef六个分区,四个区是给粉丝剧迷,一个区给媒体与影评人,一个区给资方与剧组。云霄传媒的高层所在的位置,与主创人员并排,都是在最中间的a区,主演人员坐在他们的前面,沈京延和颜易霖等人起身给寇泽他们打招呼,辛禹也款款半起身,视线在寇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察觉到了他面容上的细微异况,他昨夜似乎一夜未免。
……他是睡得不太好吗?
辛禹留了个心眼儿,在正式剧播之后,特邀的请主演人员一同上台,逐一让大家发表各自的演戏心得,并与粉丝互动。
最后,才来采访辛禹。
说:“梦梁开播以后,业界称你是古偶剧反派角色的天花板,很多粉丝,说花无焚成了她们的偶像,你是怎么看待的呢?演戏四个月以来,你有什么心得,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辛禹含笑接过了话筒,忖量了片刻,才道:“花无焚一生里,其实不止是在复仇,暗地里,也在渴盼爱情,她这一生,在这一方面没有圆满过,经历了背叛、讨伐,她每时每刻都在经历动摇与怀疑,”
“但让人感到意外地是,花无焚一直都没有放弃,可能是这样奋不顾身的坚持和追寻,才打动了一些人,慢慢获得了一些肯定吧。女孩们多少会受到鼓舞,会有相信爱的能力,也有追寻爱的勇气,也有重塑对爱的认知,如果能让女孩们爱情价值观、还能为她们的生活作出启示,那么,我觉得这是对演员最大的认可了,这也是我追寻的方向。”
辛禹娓娓阐述自己的理解,她说得很慢,声音温柔,不疾不徐,大家都听得格外专注,辛禹平时特别随和,也不是说理的人,但谈及角色的个人解读,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有明显的跃迁。
粉丝听着深受感动,负责饭拍录屏整个手臂,都在剧烈的颤。
互动和采访环节都结束了,轮到了放映结局篇的时刻,
当《焚心渡我》这首歌重新响起时,大家的眼眶渐渐地湿透了,这首歌足以让所有人都吸烟刻肺,这首歌有一分半钟特制版,结束后,晏世清还特地唱了赵宥叙个人戏的《世事如叙》,也是完整的一分半钟,从两人幼时的邂逅初见,再到高殿相遇,一路北上,主题曲一帧一帧帮大家回溯过往四个月的剧情,精简又凝练,节奏明快,一个情节一个镜头,但氛围渲染到了极致,虐点有笑点,笑点里有暗藏哭点,大家磕学家的dna狠狠地动了!
原来《焚心渡我》与《世事如叙》是花叙两人视角的分体,现在重新结合了起来!
这无异于是彩蛋!
颜易霖饰演的阙幽涟,也有个人定制的主题曲,叫做《梦朝天阙》,当然,这是梦梁真正大结局的时候才会上映了。在本次的点映礼里,也剪入了三十秒镜头。
有人说,梦梁本质上,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也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也可以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
现在,片子的开头,溢出了槐花飘动的声音,雪浪拍打湖心岛的声音,若即若离,红心星宿高悬云空,它在北角一隅的天穹上耀眼极了,这是漫天星夜的光景,让大家一瞬间梦回到了槐花树下。
红丝绦之下的木牌,轻轻叩击着,描摹有两人名字的墨字,在夜色里蜿蜒成了细细的缠丝,悠悠钻入所有人的眼帘,旋着旋着,忽然间,伴随着欸乃一声,临湖的一筏翡色扁舟,漾入了镜头,是一道玄色的少年衣影。
少年面影熟悉极了。
画面被蒙上了缥缈而温暖的滤镜,使得少年郎像是梦中残影,又像是具体存在着的人。
当少年回过身来,对着镜头,抱剑挽臂,偏了偏头,眼神沉黯又深情:“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师傅,我来带你走了。”
此一话落,很多人都捂嘴哭出来,这是易南珂饰演的暮渊啊。
好多粉丝都在说,是不是暮渊复活了,他来营救教主了。
只有辛禹知道,这是易南珂杀青前早就拍好的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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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与暴雨阴阳交叠,火光弥足昏昧,雨色斜照入池台,俨似筛略过了的渔火琉璃,沧浪台上尽是烟灰火尘,山崖之外,太玄宗门的子弟,仍旧急得如热锅上的浮蚁,雨雾与火光,将阙幽涟的面容映照得晦暗不明,她走了一处险路,堪堪渡上了天堑,适才来到了沧浪台外。
有她开了天堑,身后的四大门派子弟们,都相继奔涌上台。
阙幽涟速度最快,赶至沧浪的内殿,就正好,她看到了魔教教主,竹篪之声尚在继续。
模糊的火影里,花无焚身上都是灰烬与血,火在寸寸摧残她的躯体,但她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似的,狂乱之中,兀自在池台上吹奏哀乐,魔毒已经攻入她的心脉,悉身已经泛起了妖艳的绯红之色,那一张魅惑众生的面容,倒衬得愈发淑丽姝美。
——她真的是疯了!
阙幽涟心中一片剧烈的恍惚,想要找到赵宥叙的身影,却发现他就伫倚在玉柱之下,阙幽涟失声喊了一声:“宥叙!——”
这一声刺激了花无焚,也惊醒了赵宥叙,他看向阙幽涟,阙幽涟用剑挑开了碎裂的横梁,冲到他身侧,“捂着耳,快跟我走!”
花无焚忽然停止竹篪,冷眼看着两人牵在了一起的手,倏忽呻笑起来:“以天为霞帔,以火为喜烛,我倒是成全了你们俩个,今日是个吉日,你们是不是还得拜个天地与高堂?”
她的眼神苍凉而痴怨,越是越说,声音越冷:“哦,你们爹娘都死了,那不若就姑且拜一拜我?”
话辞寂冷又讥诮。
赵宥叙咬肌绷紧,心绪复杂至极,百感交集,与花无焚对望了一下,阙幽涟也凝视着花无焚,主动将男人的手握得更紧,大火燃烧的声音,一举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律声,也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声。
阙幽涟隐微地颤抖,试图用从容不迫的口吻说:
“花无焚,今日你早已经是强弩之末,纵使你千方百计来刺杀宥叙,有当如何呢?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如鬼,畜生就是畜生,尊严都给我们来扫地……”
“幽涟,住口。”赵宥叙寒声道。
阙幽涟被截住了话茬,不甘地敛声,但又道:“我说得一丝错都没有,宥叙,你想想看,你我的双亲,不都是被花无焚所屠害?天下人都来讨伐她,你又怎能对她有那恻隐之心?这可是助纣为虐!”
阙幽涟一席话,触怒了花无焚,她身上弑气陡沉,一如失控的兽,她淡淡地笑开:“什么是,助纣为虐?”
她话出,已经抽了长剑,剑罡森寒,狂乱的火光里,如索命的厉鬼击杀了过来,一时情急,赵宥叙欺身上前挡一挡,将反应不及的阙幽涟庇护在身后,那蘸过了无数人血的剑尖,刺裂了他身上的一角广袍,胳膊处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口,血丝如注如流。
阙幽涟露出忧戚之色,欲要言语,但被他用眼神止住了,他轻描淡写地将伤口上的血拂去,抬眸凝视着她。
八年前,这个小姑娘是被屠戮了全族的鲛人遗孤,当初藏在礁石之下的血娃娃,她苟活下来了,命运轮回,长大了以后,一心要报血仇。他从未想过,与自己共渡了一朝惺惺相惜的日子的云姣,会是她。
炽腾的夜,火焰熊熊烈烈,冲夜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犬的舌苔,背景音是刮嚓的啸声,三道人影滞在原地,一切流年往事重新摊展开来,抛入火海,如若盛大的殉葬。
花无焚的绫罗鲛纱,随着烈风翻飞,眼神蓦然变得木然,她腕间的长剑没有停下,一直释放杀招,末了,伴随着阙幽涟一阵尖悚的低喊,她看到赵宥叙不再避让,徒手截住了她的长剑,铁剑锋利,磨穿了他掌声的肌肤,血一直在流。
花无焚看着他坚毅峻冷的面容,眼神晃动一下,听他低哑地说:“是我对不住你们鲛族,初次见着你时,我心中便有愧怍,但我是宫中最不受宠的皇子,自幼时生在帝王之家,母亲是婢女,我处境危难,为了争宠夺位,我唯有赢得父王心,才能步入青云,那时我若是公然违抗父命,舍身救你的话,我自当会沦为族亲异端,被视作众矢之的,云姣,这是幼时的我的生存之道。”
男人肃整的袖裾之上,血污一片狼藉。
花无焚冷笑了一下:“所以,鲛族的命不是命,是下九流的畜生,你纵容你的父辈迫害我族,夺得权势后,去庇护百姓来赢得名望民心,天下人敬你先天下之忧而忧,他们却不知道,你用摧杀一族的手腕,来庇护你的族亲,战神殿下,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
她偏着眉眸,笑色绮丽如魅:“本质上,你,与你的父辈,有什么区别?”
赵宥叙定定地看着花无焚,她的话仿佛抹了霜盐的寒刃,在他身上凿出了一道血窟窿。
面对这等深刻的羞辱,阙幽涟心律不稳,她想要去帮手,但被赵宥叙凛冽的眼神摁在了原地,这是他和花无焚的纠葛,任何人无法融进去。
赵宥叙将扎入腕间的长剑缓缓摁在地面上,“所以,我放走了你,不然,你如今毫无立锥之地,更不可能在我这里为非作歹,不是吗?”
花无焚陡然目光起了风澜,眸底有些难堪的慌乱,良久,她猝然将剑从他的手指抽了出来:“你是不是,早就就认出我是谁,你故意在高殿上救下了我,故意放我在身边放养,知晓我窃走了你的密牒,凡此种种,这一切你都知道,但你秘而不宣,想要看我笑话?”
花无焚越是说下去,嗓音都在瑟颤,难以遏制地悲鸣:“你的父辈羞辱我族,这还不够吗?偏偏你还要将我欺蒙在鼓里,这一段时日,都在看我的笑话,看我像个丧家之犬一般,粉墨登场?”
赵宥叙按住了她的长剑,抓住了她手腕:“我没有看你的笑话,一开始,我确乎没有认出你,我是在为你祛衣疗伤那一会儿,才知晓你身份。”
花无焚难以维持从容,心中的怒火,比以往更为炽烈,眸心尽是仇恨的血,如困斗的伤兽:“你枉披着一张战神的皮囊,说自己什么都没发现……赵宥叙,你可真够无耻!字字句句都是谎言!”
赵宥叙心中濡湿成了一片,仿佛遭遇了万蚁噬心,满腔都是铁浆,平生都没这般滚烫痛楚过,他说:“云姣,虽然我欺瞒你,就是想看清楚你真实的意图,”他苦笑,“我想让你悬崖勒马,把你从歧路拽回来,让你像个寻常家的女孩,过上自洽的日子。”
在烈火和烟灰之中,他看着花无焚的一张脸,她秀丽的面容上是一副他看不明白的复杂的神态,忽然之间,她挑起了他的下颔:“是吗,你这般在意我,那好,”她对着他说话,眼神却是看着阙幽涟,“你杀了阙幽涟,带我走,我们可以去个无人之地过活,就我们两个人。谁也不顾。”
阙幽涟心中塌陷了一块儿,她站起身来,说着冷峻的话:“花无焚,你在做什么青天大梦?宥叙是怜悯你孤苦伶仃,是悯佑你低贱的出身,适才生出恻隐之心,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战神殿下,是四大门派的统领,江山还等着他整治,民生还等着他挽救,外敌还等着他抵御,他肩负天降的大任,又怎会为了你这个亡命之徒,弃天下苍生而不顾?”
赵宥叙罕见地不说话。
花无焚:“你答我。”
赵宥叙眼神挣扎。
花无焚登时看出了他沉默的意图,猝然仗剑后退了数步。
赵宥叙抬眸,发现她隔得他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他意欲力挽狂澜:“云姣,我不可能答应你,但是,倘若你愿意洗心革面,我可以让提点刑狱司从轻宽恕于你——”
少女的目光渐冷,变得僵硬而陌生,直直地看着他,形同陌路。
这是绝望到了极点的神色,她终其一生,都没有如意过。
“砰”地一声,四大门派的子弟和猛将,都从四面八方围剿上来,他们跨过了天堑,前来营救赵宥叙和阙幽涟。
天下人都来讨伐花无焚了。
火舌在丝丝丝地伴着奏,场面喧嚣与混乱,凄厉得人如失智的兽,刀光剑影团团乱转,他们都斗不过她,不是葬身火海,便是被一刀封喉。
花无焚忽然感到一丝疲惫,她看到了赵宥叙,忽然之间,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想再去追溯前尘旧事,她破开了人群,扎向他的那一剑,带了发狠的劲道。
阙幽涟一声叱喝:“宥叙当心!——”
她护在了赵宥叙身前,但赵宥叙比她动作更快,提刀接下了花无焚的那一剑。
彼此的剑都穿过了对方,但那漫天的血如飞雪,落在男人身上。
赵宥叙适才发现,刚刚交战之时,花无焚的剑偏了一个弧度,仅是穿透了他的袖袍,而他的剑,正中她的心脉。
花无焚如陨落的红蝶,彻底瘫倒了下去。
赵宥叙颓然,接住了她,如失群重伤的兽。
火光炽热,映照得她面容妖冶欲滴,风姿绰约,洗尽铅华之后,露出了最为纯澈的面容,眼尾噙着泪,卧蚕下的鲛纹泛着光。
此情此景,是她与他的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火光虚化了,躁动的人声都在远去,她好累,阖上了眼眸。
据闻,将死之人都渴盼落叶归根,花无焚合眼的那一刹那,就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回到当初的槐花树下,外边世事沧海横流,但这一处古旧的世外之地,却是风景依旧,穹空如洗濯干净的夜光杯,槐花树正在盛绽,万籁俱寂,岛畔的水波澄澈如镜鉴,四散纷飞的流萤,引着她朝着岛上走去。
花无焚看到有个暌违已久的少年郎,正仗剑坐在树下,他似乎等了她很久很久,本来在打盹儿,见着她来了,瞬即起了身,拍了拍身后的尘土。
“暮渊?”花无焚微怔,“你怎么会在此?”
“师傅不是一直说,想回东海么?”暮渊牵了一艘扁舟过来,“你不在的时候,我特地造了一艘船,我试过了,抵御大风大浪,不成问题。”
花无焚一阵失笑,但笑着时,忽然眼眶湿涩:“怎么可以耽溺于这些东西,你该去习剑的。”
少年走上了船头,冲着她笑了笑,晦暗的世界一时光明起来:“再怎么学剑,都没有师傅的心愿重要。”
花无焚心神一动,看着暮渊递过来的手掌,云销雨霁,槐花树明朗绚烂,她看到自己停顿了一会儿,把手终于交放在他宽实的掌心里。
——“船起锚了,师傅,我们回家。”
——“好,回家。”
片尾,《焚心渡我》的音乐重新响起,少年和少女并肩伫立船首,她吹着竹篪,他则是一瞬不瞬看着她,漫天槐花之间,结局悄然落幕,只留竹篪之声荡气回肠,绵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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