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咸鱼第101天】
下一场戏,是拍摄游乐场的游岛情节,重场戏当中的重场戏,
殷胜男因工作调度,负责去了游船上侍候游客,带领他们去游湖心白鹭岛。却不想在新班第一天,她遇到了雅望高中的同学,也就是叶毓、陆倾、学姐那一帮人,这让殷胜男变得恐惧,趁船归上岸之后,她想要逃离她们,但她那避之唯恐不及的反应,反而加剧了叶毓那一伙人的怀疑。
她们包抄了她,把她头套撕扯了下来,她们发现昔日那个高傲矜贵的小天鹅,居然蜗居在这里当丑小鸭,引发了众嘲与戏谑后来遇到了来见她的高以安,高以安保守她替她撑腰,打跑了那一群人,这也是高以安第一次看到殷胜男的真容,两个人的关系迎来了真正的转折关口。
这一场戏设计的时间点,刚好是夜晚,郝导就打算跳过几场戏,直接先拍这一场戏,辛禹要去跟着乐颜她们先上船排戏。
游乐场的东边,有一片曲折破碎的海岸线,那里生长着茂盛的海湾与岬角,低峰与谷底,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这些海岸地势组成了一幅曼妙的心电图,当地的人都说,这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跳时的写实主义,这一篇海域和广大的海湾被东道主承包了下来,开始承包新的娱乐文化项目,至于建成什么,怎么建,建成什么风格,赋予什么文化内涵,说起来还很有渊薮。
九十年代,北欧文艺风走近国门,整个北疆城的百姓,除了爱看粤语语种的警匪片,还追随着另一批欧洲文艺电影和哲学作品,人人看电影,都爱在看希区柯克,文艺青年读书,都在读friedrichnietzsche(弗里德里希尼采)、bertrandrussell(伯特兰罗素)、lankundera(米兰昆德拉)。因于此,游乐场以东边的海域,海岬与海湾之间娱乐建筑设计,优先参考了北欧文艺片里高频出现的滨海自由城garedevillefranche-sur-r这一场景,名字光是听着就弥足气吞山河。
东道主还沿着海岬的地势,建筑了一栋海拔四百多米多米、且结构形似鹰巢的海边渡假村,这个建筑设计是在向希区柯克致敬,这位大导拍摄《捉贼记》时就在摩洛哥和意大利之间一处盛产鹰巢结构的村落eze(埃兹村)取景。此外,在游客乘船出海时要通过一段中世纪风格的细长石头路,据当地的人介绍,这是『尼采之路』,尼采书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时候就在无路可走的山上,踩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明日路。
海岬之外悬浮有一座白鹭岛,这纯粹是蔚蓝海岸的中式特色,艄公会载着游客绕岛一周,过饱眼足,船上也会提供各种欧式/中式特色的吃食酒饮,服务非常摩登,虽乘船游一回格外地昂价,但吸引了不少富家纨绔子弟。
殷胜男出逃之后,原本是二把手的叶毓顺势成为了大家姐,在芭蕾舞团乃至疆城附中,都风光无量,她身为家境极好的千金大小姐,这一天过十八岁成人礼生日,她在游乐场的海岬租赁下了一艘豪华船,宴请整个芭蕾舞团和全班要好的同学,去参加她的生日party,陆倾和那位复读的学姐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雨歇了,辛禹和乐颜她们一起乘船出海,先着手将戏演练一回,寇泽他们则在不远处的另外一艘白船上,不紧不慢地跟着。因为她和易南珂的对手戏是在上岸以后再拍摄的,是以,她目下也在另外那艘船上,辛禹不知道,寇泽和易南珂二人同在一艘船上,彼此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光景,不过乍看上去,还挺风平浪静。
只有同在那艘船上的工作人员才晓得,这风平浪静之下,尽是波涛汹涌,翻云覆雨。
寇泽和易南珂一个是冰柜一个是炼炉,各自为阵,端坐在船舱的两端,冰火两重天,两方的气场、气压都太强烈了,使得这艘船上的气候是在太诡异,明明船舱内开着暖凉的气流,但为什么就感觉气温骤降了好几度,甲板上居然都比船舱里边暖和。
“我们先来试一镜。”郝导对辛禹和乐颜等人说,近旁的导助拿了云台给他,郝导摇摇头说,“这回不用稳定器。”
“……啊?!”导助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果不用云台加固镜头的话,视觉画面不是很容易失焦吗?场景也很容易摇晃的啊。”
郝导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态,说:“这一场戏,殷胜男基本没有台词,也没有面部表情,所以我们正是需要通过动荡模糊的场景、游移不定的中近景,还有持续的动态感,来展现她的内心戏,营造她非常不安的一种状态。大家都知道,她的出逃生活才刚步入正轨,游乐场是她的精神乌托邦,现在呢,来自校园社交圈子的人,贸然闯入了她的生活,乌托邦和噩梦两番杂糅在了一起,她迎来了人生重大的一个场景卡关,伴随着各种未知的不适,还有复杂的心理翻搅在一起,让她非常眩晕,彷徨,迷惘,还有点绝望。
这种情绪无所定向,使得她像是刚要翻出泥沼的求生者,但泥沼里伸出了无数双手,扯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又拖下去。倘或镜头过于稳定,反而会让这一个场景大打折扣。”
导助和执行导演都幡然醒悟,惊叹地“噢”了一声,感受到了郝灏的核心用意,马上收走了云台和其他的三脚架。
趁着气氛正好,场记拿着打板走到了船舱近前,飞快地打了板,郝导:“三,二,一,action!”
风浪很小,风势开始缓和了下来,寂夜的光线透入十米之下的海水,很多锦鱼穿来梭去,这艘船的顶檐装饰了格外浪漫的贺生三角旗,今晚是叶毓的十八岁生日,她穿着漂亮的粉红色公主裙,俊秀的黑发高高盘起来,头上戴着一顶小皇冠,皇冠上头点缀着十八颗红宝石,显得她秀丽又芳华。
殷胜男正穿着小青龙的套装,在一片『切蛋糕啦——来切蛋糕啦——』的欢呼声当中,捧着三层草莓榛子蛋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端至一个铺着厚厚蓝丝绒的大圆桌上,这是船舱的顶灯在不断的晃荡,她的一颗心脏也在不断摇晃,叶毓,陆倾,学姐,那一群舞蹈生,她的同班同学们,都齐齐聚在了舱内,五十多道视线,如草船借箭般,聚焦在了她身上。
不,这应该是她的错觉了。其实,她们都在热忱地谈论着玩的事情,谈论着不远处浮在海面上的白鹭岛,谈论着彼此的恋情,谈论什么样抽烟的姿势更成熟,疆城哪间酒吧更好玩,哪还有心思凝注在一个已经淡出校园已久的名字上面啊?
殷胜男如是自我安慰着。只遗憾,她在安慰自己,但是,她们畴昔在她身上施加的恶言、恶语、伤口都还俱在,一看到她们,就像是触发了身体的某个隐藏开关,她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恐惧彷徨之中,心脏在下坠,血管在梗塞,胃感到冷寒,以为自己可以释怀,但现在重新面对这一帮人,她发现自己端蛋糕的手,手肘,肘弯,胳膊,一直在颤,这个颤瑟的幅度一直在增加,她呼吸也变得仓促,甚至是窒息。
那一个草莓榛子蛋糕,庶几快要端不稳了……
殷胜男想要逃跑,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今天没有请假,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打了个滑,血液几乎跌至冰点……
千钧一发之际,近前突然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少年的手掌,匀亭且白皙,温净如瑜玉,手掌的主人替她扶稳了蛋糕的左侧,殷胜男头顶上方传了一记低磁的男生声线:“当心。”
殷胜男抬头一看,发现对方竟是陆倾。
少年一贯温文尔雅,穿着无袖的黑色针织毛衣,里头是白色校服,身量修长,正担忧地看着她,“没事吧?”
他眼神攒着关切,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他还不知道是她。
悬荡的一颗心又重新归位,殷胜男没有去看陆倾,仅是佯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匆促地避开了他的关切,将蛋糕摆在了桌面上,点燃十八根玫瑰金色的长蜡烛,桌子边缘都是开了锡封的青洲生啤,还有各种东倒西歪的纸杯子、零食瓜子,盛了烟灰的烟灰缸,可能是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弥漫着咸湿而黏腻的酒味,烟气,各种食物糅合的气味,还有海水的气息,刚烤好的蛋糕的浓热香味。
不知为何,点完了蜡烛以后,殷胜男感觉那个学姐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她身上,眼神意味不明。
“大家姐,快要许愿啦!”
叶毓起身,很大气地敞开手说:“我的愿望就是大家的愿望,每个人都给许个愿吧!”
大家都在狂欢说好,一些人说要考上好大学,然后就被更多的人嘘了,喝了酒壮胆后,才改口说想脱单,找个马子或钓个凯子,长脸暖脚,云云,全场哄笑一片,烛火跟着酒杯一同晃当,殷胜男看着这些谈笑风生的面容,选择默默地站在了船舱边缘,那些人,都有谈论梦想的资格,谈论自己可以考什么大学,去追求什么样的人,未来可期。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遭际,她中途辍学了,人生的选项里,再没有考舞蹈大学这一选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都还仍旧活得好好的,不用为自己的恶行埋单,她们的人生,通往着更加广博绚烂的世界,她的人生,却只能永远地止步在这里了。
虽然栖居在乌托邦里,没有苦痛,没有忧虑,但这是一个停滞的、原地踏步的时空,她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会听到、看到脑海里播放的声画,来自练功房里的节拍声,那一面巨大的落地镜,穿着舞裙的一道纤细人影,一个优雅的起跳,空中劈叉的场景,那一瞬间的腾空,像是天鹅在飞越烟火人间,无比的自由、轻盈、空灵,台下是万千的观众和评委,为她所神驰——梦里有多么让人期待,等醒来之后,就像希望跌碎在了泥沼里,总有一些难以释怀的遗憾在里面。
殷胜男拿着苦艾酒,游走在party之间,默默帮着同学们斟酒,她的服务进展得小心翼翼,隔着一个套装和面具,大家都没有发现小青龙是她。大家让她跳舞,她就跳小丑舞和肚皮舞,让她点歌,她就帮忙点歌,这些曾经疯狂欺侮过她的同学们,对着她露出了很善意的笑,说她好可爱,想拿着手机跟她贴贴合影。
大家都热忱地簇拥着叶毓,气氛非常嗨,陆倾和那位学姐也分别送上了礼物,只不过,叶毓发现了陆倾的容色不是很好,学姐的脸色也很苍白,两个人之间似乎闹了别扭,中间生了个隔阂。
“陆哥,你就是个校服绅士啊!什么样的女仔都可以被你搞掂!”在酒过三巡后,大家一起分食了蛋糕,在场那一群男生有人喝了点啤酒,开始大舌头打趣道。
陆倾表情寡淡,让他们不要乱讲,又有人问他想考什么大学,陆倾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栾城大学。”
此话一落,大家惊掉了下巴,纷纷问为什么,都说栾大只是211,凭借陆倾的实力,稳保985,甚只进击全国顶尖的两座学府,都全无问题,叶毓放下喝了一大半啤酒的玻璃杯,看着沉着脸的学姐一眼,又看着陆倾,打圆场说:“栾城离学姐要考的苍山大学,其实只有三十多公里,乘地铁见面的话,还是很方便的啦……”
但学姐突然说了一句话:“栾城离苍山有三十公里,但离雅炼舞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雅炼舞院是全国最知名的舞蹈大学,顶尖的芭蕾舞星都出自这座学府,录取率不超过1‰,纵使身为雅望高中芭蕾舞团的大家姐,叶毓都不确信自己能不能考上雅炼舞院,在她心目中,能保上雅炼舞院的人选,有且只有周黑鸭,不过,她已经被她们联袂其他同学一起毁掉了,天鹅折翼陨落,就再无重新起舞的可能。
但是,为什么陆倾要考栾大,这是出于巧合吗?还是出于别的……
“陆倾,在你心里,是不是还中意着那个发廊妹养的扑街?”学姐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懑,突然起身开嗓问道,气势如雷,整个船舱里的人都静了,无人敢吱声,生怕被殃及了战火,她又突然盯着小青龙,“你傻愣在那里做什么,没看到我酒没了,还不赶快上杯?!”
这让殷胜男一滞,整个人踯躅了一瞬,上前将酒给斟了,她自己也有些恍神,看着学姐跟陆倾两人对峙。学姐越来越歇斯底里,逼问陆倾的真实心意,拷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栾大,是不是私底下跟殷胜男余情未了,甚或着是两人背着她早就搞在一起了,学姐用词越来犀利狞戾,陆倾有些受不了,但也只是沉默地抱着头,想要找身边的同学递一枝烟。
学姐咬唇,上前扯掉了陆倾手上的烟,逼他回答,她快要跟陆倾撕起来了,叶毓和其他人赶忙上前阻拦,把两个人吃力地拉开,因为劝架,桌面上的东西被掀倒了,酒瓶和烟灰缸砸在地面上,残剩的蛋糕与宁烈的酒精交糅在了一起,遍地狼藉,像是荒唐滑稽的一场闹剧。
殷胜男也有些承受不住,感觉自己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心脏跳得飞快,那些词,从学姐一张一翕的嘴唇里吐出,诸如烂鞋,婊-子,贱-种,哪怕她之前听过了一回,觉得自己会免疫,但现在重新听一回,她还是觉得刺耳。
已经淡去她们的视线那么久了,殷胜男没再招惹她们,可是,她的畏葸不前,她尝试着让自己消失的举动,只会让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变本加厉地轻侮她,殷胜男这个名字,像一个社交符号,可供他们揉捻搓弄。
恰在这时候,学姐突然指着她说:“你刚刚对这个工作人员这么友善,是不是你在她身上看到了殷胜男的影子?婊-子装可怜最让你怜爱了是不是?……好,很好,那我把她头套拆下来,看看她能跟殷胜男有多相似!”
接下来要拍一段更为压抑的部分,主创人员将主镜头和主机位全接在了辛禹身上,轮到了辛禹的主场戏。
当那个学姐把手伸过来的时候,殷胜男寡不敌众,小青龙这个甲胄,被对方一举给拽扯了下来,殷胜男眼睁睁地盯着学姐的指甲,甲色是稠血般的红,又尖又长,如淬了毒的冗长藤蔓,吊住了她的脖颈,压得她无法喘息,头套掉落了,她的样子落入了所有人的眼中,这些畴昔的同学,看到了她的样子以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人籁俱寂,如死一般。
叶毓,陆倾,学姐,舞团,同班的同学,都是一个劲地凝视着她,惊愕,诧异,嘲讽,戏谑,这些尖利的视线像是一把刀,捅进了殷胜男的心脏里,凝视得越长久,捅得伤口就越深,然后,大家都反应过来了,她们开始笑她滑稽低贱的穿着,笑她土佬过时的发型,笑她自甘堕落一塌糊涂的生活,笑她是妄想变成白天鹅的周黑鸭,风气吊灯从他们身后打过来,光在大家身上形成了浓深的翳影,空气里俨似藏着万千的牙齿,咬着她的肌肤,锐到了极致,狠到了极致。
殷胜男咬肌绷得死紧,眼眶湿润胀涩,但她狠狠抬头,吸了吸鼻子,眼前眩晕感更加强烈了,她保持着冷静的职业微笑,对着学姐一字一顿:“现在还是我的工作时间,您可以把我的头套还给我吗?”
那个学姐一愣,没想到殷胜男会这样回应,殷胜男见她没反应,直接将头套拿了过来,重新带上之前,她说:“我现在没有偷你们,抢你们,坑你们,我靠自己的劳动去挣钱,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丢人?我现在干这一行,不说别的,我已经攒够雅炼舞院的学费了。”
殷胜男说这番话其实有些赌气的成分,她已经决定不念书了,但听到叶毓她们对雅炼舞院难以望其项背,她难得寻回了一丝自信,她用无懈可击的笑,作为假面,来掩饰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自我,甚至,她拿来了铲斗和扫把,将地面上的狼藉清扫干净,还给抽烟的陆倾递了一个烟灰缸,给叶毓续上了一杯苦艾酒,继续给同学们跳小丑舞。
殷胜男一边欢快地渲染气氛,但面具之下,她悄然落泪,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根本止不住了。
郝导拍到这一幕时,使用了最晃荡眩晕的拍摄技法,眩晕到了极致,在场每一个人对殷胜男而言,都已经像素化,成了一种没有五官的脸谱,在她而言,船上的这些人已经被格式化的了,只是一个被编写了恶意程序的npc,只要跟npc互动,对方就会让她收获恶意1。
在晃荡摇曳的船身身上,镜头从辛禹物品的传递,肢体动态、周围失焦模糊的面孔,来进一步捕捉她的内心,在流言的侵蚀之下,她铸成了更加坚硬的城墙。
灯光师还使用了两种红□□光,红色灯光罩在了那一帮谈笑风生的同学身上,蓝色灯光罩在了辛禹一个人身上,同是青春期里的少年少女,她们在红色灯光里寻觅可期的未来,喧嚣与躁动,而蓝色灯光代表绝望与极度的冷静,暗示着殷胜男的心理状态,明明她与她们在同一个空间里,但灯光将她们划分得泾渭分明。甚至在转场的时候,郝导使用了一种黑幕转场的技法,剩下待在船上的时间里,无人知道殷胜男到底还经历了什么,她可能是被欺凌了,可能是安然自得。
镜头只聚焦了现实背面的冰山一角,剩下的留白都给了观众。
拍完这一场戏,就轮到归途之后,殷胜男跟易南珂的对手戏了。
郝灏看到辛禹站在cut以后踩点的位置,一直没有动弹,担心她没有出戏,连忙来喊她,辛禹适才摘了头套,脸上的水渍已经干涸了,她对郝灏笑了笑,很怡然温和:“我在酝酿下一场戏的情绪,不太想断。”
郝灏看她一眼,喟叹一声,说:“你越来越像殷胜男了,不论是仪姿还是气质,都已经有她很大一部分的影子了,这很好,但该出戏时,一定要出戏,不要去纵容自己去深陷,我怕到时候殷胜男会把你吞掉,就算我用九头牛把你拉回来,你也很难回到原本的状态了。”
一旁帮她补妆的小叶听得心惊胆颤:“郝导,这没那么夸张吧?”
郝导思忖了一会儿,把手上的剧本蜷成了一个纸筒,一脸正色:“角色的确可以吞人,我有个大三届的前辈,因常年在外国,一直在拍西语片,近年拍了很多华语片,其中一部是民国背景,讲一个女学生为了报国去接近一个特-务头子,两人产生了一种畸形沉抑的感情,拍摄期间,拍了拢共三场床-戏。男主角对女主角相当于一种施虐者般的存在,后来戏份杀青以后,那位男演员得过好一段时间的抑郁症,是他的妻子无时无刻陪伴着他,给他治愈和蕴藉,才慢慢带着他走出这个角色所带来的翳影里。”
辛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电影我看过,背景的确很压抑,不过,拍那部电影的前辈都是影帝影后级别的,我实在不敢自比,郝导您放心,我会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现在这两场戏可能是殷胜男最压抑的桥段,我想好好演,等这些压抑的戏份过了,我能很快整饬过来。”
小叶很担忧:“以前我跟的剧组拍戏都比较合家欢,一遇到比较虐的戏,那些主演会让编剧改剧本之类的,把疼痛桥段的台词呀或者剧情,加个滤镜美化一下,就怕年轻观众不爱看,接受不了。”
另外一位随行的助理也说:“是啊,郝导,咱看刚刚这一场戏,女主角真的太憋屈了,要不接下来的那些比较虐的戏,咱给美化一下……”
郝导陡然变得凝肃:“演员改剧本?美化痛苦?还有,什么叫年轻观众不爱看,接受不了?”
这死亡三连问,一下子逼得小叶和那位小助理丝毫不敢说话了,郝导严肃起来,气场特别强,威压感铺天盖地。
电影导演跟电视剧导演一直隔着一个壁,郝导拍了三十多年的电影,从未遇到过演员对剧本不满,觉得剧情压抑,就唆使导演编剧修改剧本这些事情,电视圈可能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但电影圈若发生这样的事情,就算是腐败了,是要杜绝的。台词、对白、桥段是导演和编剧两人的事情,一个剧本的筹备与诞生,通常是一年打底,没有上限,导演出核心框架,编剧不断推翻又重写,数易其稿,只为了让人物和情节臻至完美,剧本是很神圣的东西,里边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心血。
演员的职能是演活一个角色,又怎么能越俎代庖,抢了编剧的饭碗,大刀阔斧改掉剧情?
就拿《渡白夜》的剧情来说,情节是写实主义,编剧团队在数年内走访了全国多个发生过暴力案件的校园,跟很多受害者大面积深度聊过,这些压抑悲剧性的情节,都是曾经真实发生在受害者身上的,这就像是长在脑子里的一颗肿瘤,是畸形的,必须要医生治疗的,要切除,电影就像是那个拍片机,要将暴力案件这一颗肿瘤照射出来,难道现在说患者接受不了,家属接受不了,医生就要刻意美化肿瘤,或者把拍片机的色彩调得好看一点?亦或者是为了不让家属担心,隐瞒这颗肿瘤的存在,说患者的健康状况一切安好?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殷胜男这一号人物,她的青春底色主动就是压抑的,与她相关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能擅自美化,前期她注定要受到这些欺负,一切都是为了后期她重新崛起做铺垫,这些压抑的部分情节,都是自有底层逻辑存在的,哪能轻易修改?
郝导一席话让小叶和助理颇为震愕,辛禹肃然起敬,在场的其他演员也保持敬慕之心,辛禹和大家调理一下自己的情绪状态,以更加投入的姿势,扎进了下一场戏的排练当中。
今夜最后一场戏,是拍摄殷胜男乘船归途以后,仍是遭遇到了叶毓学姐她们的欺侮,大家逮住了殷胜男,说想去她的员工宿舍看一下,殷胜男坚决不同意,那是她的巢,是她精神上最后一块净土,又怎么能容忍这帮不速之客擅自染指?
“哎哟,周黑鸭,你就让咱们看一下你住哪儿嘛!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叶毓和其他的小姐妹剧烈地推搡了一下她,殷胜男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她要去更衣室换下工作服,于是那些人将计就计,围堵到了更衣室,将她身上的小青龙套装扒了下来,叶毓脱殷胜男身上的衣服的时候,学姐拿出了板砖手机,咔擦咔擦,一直在拍她的身体,镜头直直怼着她的脸,拍摄她受苦的表情。殷胜男身上只穿着薄薄的打底衣,白色衣服和白色热裤,在吊灯的映照之下,很透,肌肤白得发光。
叶毓对学姐的录像镜头说:“hello,大家好,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大家猜我在xx路xx游乐场开party遇到了谁,是周黑鸭噢,周黑鸭好久没出现了,校园都不好玩了……现在呢,我给大家弄直播一下,大家看到了周黑鸭了吗,她都不练舞了,身材还是那么好……”
又来了,噩梦又来了。
殷胜男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叶毓和学姐又在带人来捉弄她,她们给她拍luo照,哪怕她已经不招惹她们了,她们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她已经放弃学业,放弃跳舞,甚至放弃未来了,为什么她们还要固执地欺弄她,如索命的厉鬼一眼,揪着她不放?!
她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殷胜男万念俱灰,在看到学姐那个手机镜头的时候,对着她的脸再次拍照时,一刹那陷入了绝望与崩溃。
她开始撕心裂肺的尖叫起来,身体如受惊的婴孩一样蜷缩成了一团,那一阵尖叫声,一叠高过一叠,裹挟着最深沉的绝望与愤怒,像是幼鸟的悲鸣,亦或者是婴孩的哀嚎,又如亡国的丧钟,狞戾又凄绝,穿云裂石,更衣室四遭的窗户几乎被尖叫声震碎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看疯子一样看着她,接下来,殷胜男突然从地面爬起来,冲到了学姐面前,劈手将对方手上的手机给砸了,手机砸碎在了地面上,殷胜男把更衣室仅剩下的几张凳子全踹了,整个人又哭又疯又笑,理智全无,她梳好的头发已经全乱了,叶毓和学姐从对方的眼里收获到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意味,忙不迭地好后退几步,吩咐几个同学去拦住她,但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拦住她。
拍到这一幕,郝灏和其他主创人员都震撼住了,感觉辛禹演技的爆发力有了迁跃式的进步,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她平常是个很淡静的人,之前拍摄花无焚的时候,她的演技爆发在了在火海里吹笛之时,那时她演得是一个痴缠又疯-批的女子,现在她演得是殷胜男,一个被欺凌逼得走投无路的少女,梦想破灭,人生灰暗,她什么都没了,她疯了,又哭又笑,如将死之人。
高以安今晚牵着高晓宁来给殷胜男送热汤,打听了一番,说她刚下班,现在可能在更衣室,父子俩就去宿舍提前等她,可等了好一会儿,殷胜男还是没有出现。
这时有一些换好衣服的工作人员路过,议论更衣室出事了,扮演小青龙的那个女生被人欺负了,现在精神状况好像不太正常,要不要报警云云。高以安心间骤然一紧,打了个突,突然出现一种很不妙的预感,大脑发着剧烈的烫意,他等不及了,突然把汤递给了儿子,让宿管先看照他,他尥蹶子一般,先对那些人急忙问了路,接着紧急地赶到了更衣室里。
高以安知道更衣室在哪里,但游乐场的更衣室自成一栋小楼,他不知道殷胜男具体在哪间更衣室里,他根本来不及深思熟虑了,选取了最笨拙的一种办法,“砰”的一声,他将更衣室的门一间一间地踹开,窄仄的楼道内,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女人都在捂着衣服臭骂他痴汉,高以安一边急急地道歉,一边又心急火燎地找过去。
从一楼找到了二楼——他终于在二楼尽头,当他踹开了大门的时候,他先是看到了一群装扮靓丽的少女,他的视线冲破了这些人影,看到了一个纤细得、白得发光的少女纤影,她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哭,哭毕又一直在啜泣,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冲着人群砸东西,大家都在惊惶地避让。
高以安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仅一眼,看到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瞬即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中确信了一件事,那个失控的女孩子,是他要找的殷胜男,她遍体鳞伤,飘萍无助,她受到了巨大的委屈,在用独属于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高以安的心在强烈阵痛,痛到了极致,此后,心窝几乎要化开,他拳头拧紧,青筋崩突成了一片虬结。
门一打开,叶毓学姐等人如一堆逃难的鱼群,脸上都是嫌弃而狼狈的表情,跌跌撞撞朝着外面跑,而高以安是逆流而上的渔夫,他踏过遍地狼藉,穿过手机的尸体,越过凌乱缺脚的板凳,他脱下了黑色夹克,将她只着寸缕的身体严严实实裹住,接着,劲韧的手臂一揽,将她的身体深深摁在了他的怀里。
将她抱到怀里,高以安一直高悬的心,适才安稳地落了地。
殷胜男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还在兀自挣扎,手掌如小锤杵,一下接一下地捶着他的胸膛,力道很重,但高以安一丝松开的趋势都没有,他任由她捶打,反而将她搂抱得更紧,他深着眸眶,感受到她孱弱的躯体,如风箱一般不停地啜泣又吸气。少女的脸埋在了男人的胸膛里,很快,他身上的黑色栅栏背心,马上濡湿了一大片。
她的身体真的太凉了,几乎没有温度,逐渐在他心上结成了冰花,高以安不由生出了一种虚妄之感,他无法想象是什么的经历,可以让她变成这样,如果他早点觉察到她的遭遇,早点去制止那一帮混蛋的话,她过的生活是不是就能更好一点?
高以安将殷胜男抱回了她的员工宿舍里,过了三两分钟,殷胜男身上的颤栗适才停歇,短瞬的疯狂完全抽干了她的体力,她如蔫打的菜干一样四肢瘫软,高以安稳稳托住了她,打来了一盆蒸汽腾腾的热水,蘸湿了一条毛巾,打算帮她擦脸,在灯光之下,他温柔地拨开了湿漉漉的头发,慢慢看清了殷胜男的面容。
一眼万年,枯木逢春,原来小姑娘长这样。
殷胜男察觉男人在看她,瞬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垂下了头去,把的脸埋起来,“不要看……丑死了……”
“不,你很美,很好看,”高以安蹲在她近前,手掌执着热毛巾,认认真真地帮她擦脸,指腹隔着一层毛巾,擦过她的眉骨,鼻梁,腮部,下颔,他感知着她的脸部轮廓,轻拢慢捻的描摹,其后,撤开毛巾,俯眸凝视着她,凑近,又一次重复,嗓音也跟着沙哑了几分,“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这个人世间,没人能靓得过你,真的,你长得特别好看,像美丽的白天鹅。”
男人的话如灯油跌入烛火,顷刻之间,在殷胜男的脸上撩起了臊意。
这是第一个说她好看的人。
哪怕他的比喻如此笨拙,质朴无华,但居然,让她晦暗的世界里,生平得到了第一束救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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