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情过去已有半年,当初激烈的情绪也在忙碌充实的工作中变得平静,但两人的相处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一如从前。
一想到要向李寻欢寻求帮助,林诗音的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两人现在的状态,说好也不算好,说差也不算差,偶尔一次见面,都是几句客套的场面话,然后便各自离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就好像一対多年不见彼此生分了,拼命找话聊但实在无话可说的朋友。
其实都过了这么久,林诗音早就没那么多怨愤了,在群玉阁工作了半年,她的心境和眼界早已与过去有所不同,也渐渐明白了当初凝光告诉她的那些话。
但是,让她尤为生气的是,她都已经不那么计较往事了,为什么李寻欢就是抹不下面子来跟她说说好话,难道还要她迈出第一步吗?
想得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要她去找他帮忙,她宁可一个人通宵加班加点地做,反正聪明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暗暗观察了一天,凝光看着林诗音捧了一堆文书,然后把自己关房间里再也没出来过,不由暗暗摇头。
真是孩子气,明明有这么好的资源却放着不用,宁可自己吃苦也要跟旁人赌气,撇去旧日恋人的身份,她与李寻欢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相伴多年的好友,即便看在后两层身份上,找他来帮帮自己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紧接着,她让人往李园送了封信,信送过去的第二天,李寻欢就两手空空的来了群玉阁。
“阁主真是将在下拿捏得透透的。”李寻欢无奈说道,“若是担心表妹的身体,我这里倒是有好几个推荐的人选,也不必非得让我来。”
嘴上虽这么说着,那双灵活而温柔的眼里却充满了笑意,可见内心对这事也没有像他说得这般不情愿。
凝光看着他微笑:“那么,你愿不愿意呢?”
李寻欢又道:“在下只是个懂的舞蹈弄棒的粗人,恐怕做不来这种精细的活……”
凝光半点不劝阻,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也好,那我再给林姑娘寻一个聪明又能干的帮手,依我看,章衡就很不错,年轻俊秀,文质彬彬,人也机灵好相处,把他调过去,正好能给林姑娘解解闷。”
章衡是群玉阁护卫头领中的一个,和大部分粗野的江湖人不一样,此人身上颇有些大家子弟才有的书香风范,推测小时候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祖上或者父辈时应当发达过,只是后来家道中落,这才投身江湖混口饭吃。
李寻欢暗暗咬牙,知道这话是凝光故意说出来给自己添堵,心里不由更添了几分无奈。
龙啸云在的时候,他选择主动退让那是没有办法,现在两人之间都没有什么阻碍了,他若是还一个劲将心上人往别人怀里推,那他就真的该去好好治治脑袋里的水。
“阁主不必说这种话来激我,我答应你就是了。”他长叹一口气,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对方似乎早就在谋划着这一天的到来。
李寻欢心下一晒,他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奇才,不过是比普通人多读了几年书,连个状元都考不上的普通人而已,哪里值得人家这样费心了。
从书房里出来,李寻欢脚下不停地去了林诗音的住处。
不用跟旁人打听,在群玉阁做客的时候,他已将这里的布局和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林诗音住哪个院子这种大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听见敲门声,林诗音以为是凝光身边来给她传话的侍女,门一打开才发现,竟是许久没见了的李寻欢。
她面上一怔,接着心里便漫上一阵又一阵酸涩和气苦,但很快,她就顾不上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糟了!她没梳头没化妆,身上一件首饰也无,衣裳也只穿了件方便工作的厚厚的袍子,跟以往鲜妍明媚的大美人比起来,这个样子肯定难看极了。
林诗音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懊恼,一方面觉得自己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就是再灰头土脸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一方面又想把门关上抓紧一切时间洗漱打扮。
但这其实都是她多虑,美人在骨在皮在风韵在神魂,像她这样的美人,即便裹一身麻袋,脸上再抹几道灰都是美的,何况这样简单朴素至极的着装,只能衬得她如清水出芙蓉一般,离着灰头土脸还差十万八千里远呢。
看着她不如往日丰腴的脸颊,以及眼下淡淡的青影,李寻欢很是心疼:“表妹,许久不见,你……近来可好?”
林诗音面上冷漠地侧过身子:“你来做什么?”
李寻欢跟她相处十几年,又怎会看不见她故作冷漠的外表下,眼神却闪烁得厉害,可见她的内心并不如她表面上这么平静。
他轻轻一笑,声音温柔至极:“我听阁主说,你这边事务繁忙,一个人总是忙不过来,常常忙于工作连饭都忘了吃,我这才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对方已经主动递台阶了,林诗音的冷淡再很难维持不下去,但她又不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他的帮忙,总觉得这样做了,自己就成了一个很没有骨气的人。
这一点凝光评价得也没错,林诗音看着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实际上心理很不成熟,该有骨气的时候没骨气,不该有骨气的时候又非得拿乔一下,非得让人好声好气哄着才肯低头。
她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默默低头沉思着,李寻欢见状也不催促,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会让自己进门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林诗音这才侧过脸,别别扭扭地说道:“你进来吧,我仔细给你说说。”
林诗音负责的只是群玉阁万千庞杂事物中的一部分,只要细心就能做好,谈不上什么难度。李寻欢还在官场上时,曾处理过多少比这复杂百倍的公事,这点活又怎能难得到他?
有了他的帮忙,林诗音总算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他教林诗音怎样更快地通过关键词将消息分门别类,怎样用特殊符号统一标记相同的信息,怎样从一大段文字里摘取最重要的信息等等,这些对工作极有帮助,看似简单的小技巧,却是他多年来的经验总结,学起来自然没那么容易,顺理成章地,李寻欢便提出下次继续给他教。
看了眼窗外,李寻欢温声说道:“今天先到这里吧,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点歇着了。”
林诗音这会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虽然跟以前没得比,但已经不会一说话就夹枪带棒或是冷嘲热讽了。
她的唇角略微向上勾了勾,头颅微垂,脸上露出一个极清浅的微笑,低声道:“多谢表哥,你也快些回去吧。”
李寻欢没有逗留,心情愉悦地出了小院,月亮刚好在树梢间露出弯弯的一角。
本以为像他这样的性格,会十分不耐这些生意上的事,谁想,忙活了一下午,半点也没有枯燥无聊的感觉,甚至还从中品出了几分乐趣来。
或许,有趣的不是乏味的工作本身,而是在身边一起做事的那个人,或者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其乐融融的那种氛围。
李寻欢心里失笑,再想到白天凝光让他去给表妹帮忙时笃定的态度,微微摇头轻叹,自己可真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手里的工作还剩一点收尾的,就能将这一部分彻底整理完毕。这不是李寻欢忘了帮她处理,而是特意留给她练手的,林诗音愿意主动学习,他当然是乐见其成的,自然得大力支持,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帮她做好,他怎么也要给她成长的机会。
花了半个时辰,将最后一点工作处理完,林诗音长舒一口气。
原本按照她的进度,这些事怎么也得再花两三天时间才能完成,但今天只用了一下午,谁的功劳最大,自是不用说。
表哥不愧是表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到他。
心底不期然闪过这么一句话,林诗音一惊,很快回过神来,整个人又是气恼又是难为情,又有一些莫名的难过。
说到底,她如今气的更多的还是李寻欢看似风轻云淡的态度。
一想到自己当初为他眼泪流成海,而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天天在外面潇洒快活,林诗音就很难彻底放下,以正常的心态看到他,就连心里冒出句夸赞的话,都要嫌弃自己太不争气太不稳重。
但感情这回事,又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付出更多的包容与让步。
第二天吃过早饭,凝光开始翻看林诗音交上来的工作单。
“你的气色看上去比前几天好了很多,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喜事?”看着林诗音不说话都自带三分笑意的眼睛,凝光忍不住打趣两句。
“哪有什么好事……”林诗音瞬间红了脸,“也许,是昨晚睡了个好觉的缘故吧,许久都没有睡得这么舒坦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凝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微笑,虽没说出后半句,但那暧昧不明的语气,又怎能不让人联想到其他方面去。
至少林诗音就完完整整地跳进坑里了。
她本来还打算死不承认的,但转念一想,自己那点破事,又有什么是人家不知道的,便也不再否认,转而诚实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什么话也不说,只让人去猜,我又怎能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他嘴上说着怕我忙于工作累坏了身子,但相处一下午,除了工作上的事,其他半句也不跟我聊,完全不像是关心我的样子,难不成,他就真的只是因为没办法推辞你的请求,才过来帮我的忙吗?”
“或者是他心里对我已经没了往日的情谊,现在只拿我当普通亲戚看待?若果真如此,我在这里惺惺作态,摆出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岂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
凝光一时语塞,她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如今的她总算体会到了,往日某个秘书隔三差五抱怨与男友之间数不清的爱恨情仇,分分合合五百回,旁听之人的感受了。
算了,感情这回事,外人说多少话都不顶用,只能由他们自己去亲身经历体会。
“等时机成熟,他一定会跟你说的。”想来想去,她也只想到了这一句话。
林诗音像是听到什么圣旨般,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话,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丝笑。
简单寒暄几句,凝光又给她交待了新的工作,林诗音告退离去。
忙了一上午工作上的事,快到饭点时,阿飞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布包,凝光好奇问道:“你手里拿得是什么?”
阿飞将东西放在桌上,掀开裹在上面的布巾,露出两块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他翘了翘嘴角,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在外面看到有很多人围着买,就买了两块带给你尝尝,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
凝光拿起其中一个,放在鼻端闻了闻,脸上笑着道:“好香,味道肯定很不错,坐下来陪我一起享用吧。”
阿飞看着她将不值什么钱的烤红薯慢慢吃下去,这才如释重负般悄悄松了口气。
他拿了另一个慢慢剥着皮,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悄悄去看她,凝光发现了,好笑地微微挑眉,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是做了什么坏事瞒着我?”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阿飞急忙否认,停顿一瞬,他接着小声说道,“我以为像您这样的人,不会喜欢这种平民才吃的食物呢。”
“我这样的人?”凝光轻笑,“你可能对我的身份有什么误解,你是不是以为我生来尊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娇小姐?”
阿飞怔了怔:“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凝光看着他说道,“或许你想不到,其实在小时候,我过得并不比你好呢。”
正说着,李寻欢敲门进来,一来就看到,这对几乎可以说全天下数一数二富有的姐弟,竟然并排坐着在吃红薯……?
他咳嗽一声,微微笑着道:“希望我没有打扰二位的雅兴。”
凝光招呼他坐下:“怎会?我正在与阿飞说些有趣的事,谈不上打扰不打扰。”
李寻欢一脸饶有兴致地问道:“有趣的事?我能听一听吗?”
“李公子想听就听吧,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凝光笑眯眯说道,“只可惜,我没法在短时间内再变出一个烤红薯给你,否则我们三个就着它边吃边聊,再配上一壶热茶,岂不又合时宜又有趣?”
阿飞将自己的红薯掰了一半递过去,李寻欢毫不推辞地接过,一口咬下,当即就夸阿飞会买东西,还说这是他吃过最甜的红薯。
阿飞一点也不在意李寻欢怎么夸自己,他的心思却完全放在凝光刚才那句话上。
看见小少年定定望过来的眼神,凝光一边伸指细细剥着红薯外面那层焦黑的皮,一边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有个好出身,我的父母都是非常普通的渔民,幼时家境十分贫寒,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在我八九岁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赤着脚在码头上来回走着叫卖货品,像这样一块烤红薯,我那时候想吃都不一定吃得到,又怎么会嫌弃。”
阿飞听了后急忙说道:“我不是故意提这些让你伤心的……”
“伤心?”凝光诧异失笑,“我怎会因为这种小事伤心,难道你觉得吃苦是不能对旁人讲的不好的经历吗?”
阿飞摇了摇头,他自己就吃了无数苦,也不介意将过去展现给别人看,又怎会有这种想法,但这些事放在她身上当然又得另说。她是世上最美丽优雅高贵的人,谁又忍心将那些事放在她身上呢?
凝光继续道:“吃些苦也没什么不好,小时候多吃一份苦,长大了就能少走一步弯路,对我而言,过往的经历没什么可遮掩的,因为它们全是我宝贵的财富之一,若不经历这些,我就不会是今天的凝光。”
李寻欢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这就是阁主对钱财如此喜爱的原因吗?”
凝光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好一会,才抚着下巴淡淡轻笑:“是,也不是。”
李寻欢立即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凝光笑着开口:“有个问题你得不太准确,相比于钱,我更喜欢赚钱。”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凝光面色愉悦地说道,“生意场上的角逐永远是最新鲜刺激的游戏,与那些商贾周旋,从他们手里撬动每一分利益,赚来的银子便是我一场又一场胜利的标志,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吗?”
李寻欢忍不住笑出声:“幸好在下对经商不感兴趣,否则一想到有阁主这样一位对手,真是愁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闲聊一堆,凝光才问起他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寻欢一听,立即黯下神色,话还没说气先叹出来了:“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本想向阁主请教一番的……算了,不提也罢。”
凝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难道与林姑娘有关?”
李寻欢苦笑:“既如此,我还是说了,阁主不要笑话我就是。这次与表妹见面,她依旧对我不冷不热,昨日在书房与她忙了一下午,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别的她半句也没跟我说,甚至都没问我一声最近过得好不好,就像对待外人似的。所以我想着……她是不是心里有别的人了?”
凝光闭眼扶额,做出一副无奈至极的模样。李寻欢摸了摸鼻子,他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整天为这种事烦心很丢人,但想来想去,他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问,所以才厚着脸皮过来了。
“阿飞,我经常告诉你的一句话是什么?”凝光没有理会李寻欢,反而问一旁听得聚精会神的阿飞。
阿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问题要及时沟通,不要藏在心里闷不吭声。”
凝光看向李寻欢,在后者不好意思的眼神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看看,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你们这么大个人了,就是不愿意张嘴自己去问问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是人人都有坦诚面对内心真实想法,将想说的话一鼓作气说出口的勇气,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的事了。
但被这么一说,李寻欢也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事只能由自己去争取,外人说再多话帮再多忙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付诸行动的自己。
他起身抱拳行礼致谢:“我明白了,感谢阁主指点,今天我会好好跟表妹谈一谈的。”
等人走后,凝光趁机教育阿飞:“你看到他们两人的事了,以后万万不可学他们这套做派。有什么误会或者困难就及时说清楚,人心隔肚皮,你不说出来,别人又怎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阿飞心里害羞,但却十分坚定地告诉她:“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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