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独自坐在树下,实际上他有些茫然。
张青夫妇这样的黑店不止一个,吃人的事更是屡见不鲜,道德和秩序正肉眼可见地一步步走向崩坏,凭他自己又能改变什么?
武松在他身旁站定,递给他一碗干净澄澈的清水:“官人,喝口水吧。”
行秋一看到他端着的粗陶瓷碗,就联想到这碗不知装过多少人肉,顿时嫌弃地撇过头坚决不肯喝一口。
武松无奈:“这是我行李中自带的一只,没有沾过那些污秽的东西。”
行秋又看了眼,是还挺干净,这才放心接过碗喝了几口。
“坐下休息会吧。”他仰起脸看着往那一站就像个人形浩克似的,遮了自己一大半光线的武松,“也不知道衙门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他给两个官差一人十两银子,让他们帮忙跑趟腿,去孟州府衙报案。两人虽不放心就这么离开,但对银子的渴望终究占了上风,加上跟武松当了许久的同事,了解他的为人秉性,又有行秋许诺的回来后再一人给十两银子的诱惑,这才撒着两条腿野驴似的往府衙跑去。
武松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官人去东京所为何事?”
行秋一听这话就笑了:“还不是官家催得厉害,让我在月底之前一定把第三册写出来,还要第一时间拿给他看,否则再见面,他就要罚我在东京街头表演写……咳——!总之,是很重要的事!”
武松一脸问号,行秋干脆从胸口掏出本蓝色封皮的书,上书《侠客行》三个大字。
“这就是我写的书,或许你在什么地方听过,已经发售了两册了。”他食指扣着嘴唇咳嗽一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得意,“多亏大家抬举,这书卖得还不错。”
《侠客行》是去年突然火起来的一部书,区别于现有的传奇志怪、才子佳人、惩奸除恶等拟话本类小说,此书将背景设定在陌生的架空朝代,并以一种全新的写作模式,将主人公一路的冒险经历与途中遇到的各类案件相结合,以主角沉秋的视角,展现了一个武功盖世的侠客不断升级打怪外加探案的故事。
悬疑、爽点、看点一个不缺,破案的过程更是峰回路转,一波三折,各种究极大反转,死死勾着一众读者的心,受众面广,没有什么生涩的内容,男女老少都喜欢。加上头号粉丝赵佶的倾力推荐,让《侠客行》和枕玉先生这个名字在短时间内火便大江南北。
武松当然知道《侠客行》,他以前当差无聊偶尔也会去茶馆听人说书,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就是这本当下最热门的小说,书中内容他大概听了一耳朵,还有些印象。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能结识枕玉先生这样有学问的大才子,何等荣幸!
他怀着崇敬的心情打开书本,盯着其中一页看了许久,浓黑双眉突然缓缓皱成一团,眼中疑惑之色越来越明显。
“官人,这上面的字,我怎么一个也看不懂?”武松讪讪抓了抓头发,“这是不是什么神秘的符号?”
“……”
“…………”
行秋努力挤出微笑,“你说对了一部分,因为我怕书稿不小心遗失,新书内容被泄露,所以特意用波斯文写,这样谁都看不懂了。”
武松一脸敬佩:“官人居然还会波斯语,真是太有学问了!”
行秋:“你好好学习,有朝一日也能像我一样有学问。”
武松摸了摸鼻子:“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官人莫要取笑我了。”
“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得好,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时刻抱着一股万事皆可成的强烈信念……”
正在忽悠武松的时候,被打晕捆起来的张青夫妇一人悠悠醒转,发现自己的处境,一人立刻大声叫嚷着求饶。
“好汉,这是做什么呀!”孙一娘委屈哭喊,“都是自家兄弟,何苦要闹成这样。”
张青也跟着喊道:“一位英雄,是我们夫妻有眼不识泰山,为表歉意,我们愿意奉上纹银一百两,只求英雄饶恕我们性命!”
行秋冷笑一声:“你们还记得杀过多少人吗?”
孙一娘眼神闪烁:“这、这如何还记得?左右也就三四个吧,还都是无恶不作之徒,我杀了他们,不也是为民除害吗?”
“是啊官人,我们夫妻一人在江湖上素有侠名,又怎会做那等丧尽天良之事。”张青腆着脸呵呵赔笑,“是我婆娘误会了官人,把您当成残害百姓的贪官奸商了,并非诚心得罪您啊!”
一直冷眼旁观的武松突然出声:“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行秋缓缓拧起眉头,眼含讥讽:“还真是好名声。”
张青夫妇一人齐齐噎了一下。
“不过……”行秋摸着下巴,“若是你们能老实交代自己所犯的罪行,一会见了知府大人,我可以帮你们求个情,免去一死。”
孙一娘急忙抬头:“当真?”
行秋挑眉:“骗你们做什么。”
张青却不太信:“官人有什么把握能说动知府大人?我和一娘犯的事,足够杀一百次头了。”
行秋讽笑一声,自怀里掏出块刻着龙纹的金质令牌,提溜着在一人眼前晃了晃:“看到了吗?就凭这个。”
就算再没见识的人也知道,天底下能用龙纹的,无非就那几个。
孙一娘喜不自胜,立刻将平生罪恶一桩桩一件件道出来,随着她的讲述,行秋掩在袖子下的手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他咬紧牙关,脸上神情僵硬至极,竭力控制着不要过分失态。
孙一娘好不容易说完,张青继续道:“官人,我们也不是那些毫无良心的歹毒之人,我们只杀坏人,从不滥杀一个好人。官人若是将我们比作那些黑心肠的恶人,可就冤枉我们了。”
行秋要笑不笑地盯着他:“你怎么区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张青卖力表现,一字不落地交待出来:“我和一娘定下规矩,云游僧道不杀,行院□□不杀,流配罪犯不杀,这些人都是生活不易的穷苦人,尤其是脸上刺了字的,大多是冲撞官府的好汉,不能杀。”
行秋一时不知道该笑话这种简单粗暴自以为正义的原则,还是痛骂他们大义凛然的标准下虚伪恶毒的假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收,淡色琥珀双眸像淬着冰渣子:“所以,你们就只害过路的普通百姓?”
张青忙道:“不,不是这样……”
行秋不慌不忙地一件件细数:“不杀云游的僧道,是因为他们身上既没有一两肉,也没有钱财可图,不杀妓女,是因为妓女相好多,怕他们出去四处说坏了你们的名声。不杀刺配的犯人,是因为这些人大多不好惹,江湖上兄弟众多,怕被找上门来结下仇家。”
张青愣了愣:“您、您全都说对了。”
“什么三不杀,不过就是欺软怕硬!”行秋神色愤怒至极,“流氓恶棍你们不敢杀,杀人越货的强盗你们不敢杀,却只把屠刀落在无辜的客商身上。”
孙一娘急急狡辩:“官人,我们也杀过恶人——”
“住嘴!”行秋完全不想听他们说下去,“你们所谓的正义,不过是掩藏在虚伪贪婪下的歹毒和功利算计,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即没有反抗贪官污吏的决心,也没有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就你们这样丧尽天良的畜生,也配当人?”
孙一娘眼里冒出火光:“又不是只有我们这么干,天底下胡乱杀人的多了去了,凭什么就只盯着我一个!”
张青用胳膊捣了下她,示意再别说话,当心惹恼了对方。
行秋不欲与她争辩,冷冷扔下一句:“你们真让人恶心。”
回到树下,他久久都没有平复心情,除了那对让他恨得咬牙的夫妻,还因为孙一娘道破了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
他脑子里一团乱,心中又冷又沉,脸色看着自然不大好。
自小锦衣玉食地被人伺候着长大,身世显赫的小少爷,平日看着和气有礼,真正发作起来,瞬间便让人感受到那股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气势。
武松窥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道:“官人,为了那样的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行秋勉强扯出个笑脸:“还不至于那么娇贵。”
武松暗暗松口气。
沉默片刻,他又道:“官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想必从未见过这些血腥残忍的事吧?”
行秋摇了摇头:“杀人的见多了,人吃人的确少见。”
武松:“官人以后见得多了,就会知道这不过隐藏在黑暗中的冰山一角。”
行秋突然转头盯着他:“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因为做这种事的人多了,所以你觉得他们这样做就是正常的吗?”
武松垂着脑袋涩声道:“其实……若不是官人方才那番话,我只会觉得孙一娘他们手段歹毒,不会意识到他们谎言之下的真实面目,也不会想到他们那般行事,对无辜的百姓究竟有多残忍。听官人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武松只觉得前一十几年都白活了。”
行秋笑了,伸着手臂在他肩膀一拍:“现在重新开始也不晚。”
武松苦笑一声:“有几个人不想从头开始,可是您看。”
他撩起耳边散乱垂落的发丝,露出右脸刺目的金印,眼中似燃着一团火:“只要我一天顶着这个,我就没办法堂堂正正做人,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要低人一等,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我永远是他人眼里的贼配军。”
行秋摸了摸他脸上金印,表面浅浅凸起一层,用特殊的颜料裹着针头一下下刺进肉里,深可见骨,这辈子都没法洗掉。
别说一些被冤枉的人,哪怕是真正犯了事有心悔改的,只要顶着这个标记,他们这辈子都没法抬头做人。残酷的时代和律法明晃晃的告诉你,不要犯到官府手里,否则没有回头路可走。
行秋敛去眼中的复杂,不当一回事的轻松笑道:“这有什么,我认识一个神医,他的医术完全可以去掉犯人脸上的刺字。”
武松猛地抬起头,双眼冒出希冀的亮光。
“等下次见面,我就帮你去掉这个,让你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武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急忙表态:“官人放心,我到了孟州牢营,定会好好服刑,不会惹是生非让您失望的。”
行秋笑嘻嘻地拍拍他:“听人劝吃饱饭,小伙子,我很看好你的将来。”
说笑间,官差已经带人回来了。
孟州府衙里来了七八个差役,还有两辆囚车,几人驱赶着将张青夫妇和两个帮凶伙计一同装进囚车内。
其余人去店里查看案发现场,寻找物证。
纵使经历过不少血腥的场面,这幅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依旧让他们不能承受。
众差役争先恐后逃出酒馆,趴在门口的空地上吐得吐呕的呕,好半晌功夫才把物证搜集完毕。
领头的差役白着脸,过来跟行秋道谢:“多亏官人机警,才没有被这个丧尽天良的害了去。”
行秋笑道:“擒住他们并非我一人的功劳,此番全靠了身边这位义士。”
差役将目光转到武松身上,行秋适时对他介绍:“这是阳谷县的打虎英雄武松。”
大概男人对武松这种一拳打死老虎的大力士多少高看几眼,差役也没因犯人的身份对他表现出什么脸色,而是热络交谈几句。
行秋有些不放心地说了句:“这夫妻一人罪无可恕,还请大人禀明知府,早早将他们处死,以慰无辜亡灵。”
差役满脸正气凛然:“官人放心,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知府大人绝不会放过他们。”
孙一娘在囚车里气愤大喊:“你说过只要我说出实情,会向官府求情饶我不死,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行秋挑眉,嘴角拉开一个愉悦的微笑:“哦,这个啊,我骗你们的。”
“你——!你——!!”孙一娘颤抖着说不出话,气得几乎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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