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有一双幽怨眸子闪过,蓝岚猝然惊醒,原来是辛在中的爱宠—黑猫萝萝,她浑忘了已以妻子的身份住在辛在中家里两夜。萝萝窝在她与辛在中之间,碧荧荧的瞳孔射出两道清冷冷的光,凝看着她。
蓝岚无意与一只猫咪上心,但萝萝自花园而来,身上所带的初秋朝露驱赶了她的睡意。辛在中安静地仰卧在她身旁,六十余岁的男人,即使平常瞧着再年轻健硕,一旦睡着,那股老年气息便会伺机逸散出。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想着人若活到了五十岁,那将是多么可怖可怜。现在她活超了五十岁,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怖的。
郊外晨曦比市区弥漫得早,略带浅浅的桔色,由窗帘的边边角角透进。蓝岚微闭双眸,忆起年幼尚住在老城区十泉里时所迎接的一个个清晨,稚嫩的意识,稚嫩的晨曦,也带有这般的浅桔色。孩童时桔色的梦,只有酸苦,不似壮年之后,百味陈杂,更不似暮年之时,连梦都没得做。随即又暗笑道,果真是老了,看到一束浅光,都能引发无限回忆与感慨。
她偷偷地扫看了一遍自己的丈夫,冷灰绒毯里,是他削瘦修长的身体轮廓。他骨相本就偏欧美人,年老后,五官棱角愈发分明,鼻梁尤显高挺。然而,有记忆时就是孤儿的他,也讲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混血;至于混了哪一国,更无从得知。只不确定地知道,生母是一九四九年随家搬往香港的学生。这历尽等待折磨与调查艰辛得来的模糊消息,至今也无所考证。
蓝岚并不敢仔细观察辛在中,他在睡梦时的面目表情也带点警觉的样态;仿佛身边一有异样,他立即会双眼猛睁,迸射出两道慑人魂魄的寒光。
不过,今天的他,好像睡得有些沉。
又听保姆说,他作息时间已紊乱多时。蓝岚推算一下时间,大概是贺昀和阮萝参加的那档恋爱综艺播出,他才如此不可控。夜夜失眠,一遍重复一遍地看有关贺昀和阮萝的片段,失眠则更甚,睡下,已是黎明前。
服装产业虽是云罗集团发家立本的产业,但在九十年代和新世纪初的红利期过后,云罗旗下的服装产业已是整个集团产业里的夕阳产业。近些年,欧、美、日快时装品牌的冲击一轮紧接一轮,步入新世纪后在服装行业规划失误的云罗愈发显出败退之势。
不单单是云罗集团的服装产业,今年中国服装业出口总额首次出现负增长,令服装从业者不得不直面实际情况,中国服装业正面临产能过剩、劳动力成本上升、产业结构亟需优化、服装品牌建设力度不够等一系列的问题。
但是,很引起纺织服装业注意的是,这一年中国纺织服装出口实现增长的十五个国家里,有十一个国家属于“一带一路”倡议参与国。
“一带一路”沿线六十五个国家和地区拥有约四十四亿人口,经济总量达二十多万亿,除却少数发达国家与地区,许多国家普遍处于经济发展的上升期,开展互利合作的前景十分广阔,服装行业发展空间亦十分巨大。
今年,就连许多中小型企业也已经意识到,随着“一带一路”战略的启航,我国纺织服装企业不仅会有更多更广的发展路径和版图,还将会有效降低他们在周边国家布局中的成本和政治风险。紧随其后,他们的态度也变得积极和开放起来,想要趁着这次机遇,让自己的企业版图走出国门。
他们中的一些人,成长于衣物不甚丰足的年代。在纺织品匮乏的时期,常常都是老大穿新的,老二穿旧的,老三穿破的,小时候在穿着上的愿望不过是想有件新衣服穿,如今自己的事业却参与到了世界人民的衣物中去。在记忆的博物馆里探寻一番,再过渡到如今,纵然都是商人,也不是没有家国情怀在其间的。有时候同行聚会上谈起来,各自的事业版图一拼凑,真敢称得上“衣被世界”。
今年,云罗太子爷贺子昂与发小方慕之所成立的锦尚集团也正式表明了自己和母公司云罗的关系,承袭了云罗最初想要创造一个百年品牌的决心和愿景。
锦尚集团是贺子昂与方慕之避开一众云罗老董事所成立的子集团,业务专注于丝绸与服装。贺子昂和方慕之最初的目标只是要打造出一个能够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知名服饰品牌,假若能以曲线挽救云罗集团的服装产业则更好不过。
方慕之与贺子昂分管公司的国际发展与国内发展,在国内,为了快速提高锦尚的知名度,贺子昂以锦尚集团的名义投资了一档恋爱综艺。一向低调避镜头的贺昀夫妇更是亲自上镜,为养子助势。
观众所知,这档恋爱综艺,在邀请三对男女明星组cp的同时,也邀请了三对有着长达二十五年(银婚)、三十年(珍珠婚)、五十年(金婚)婚龄的素人中老年夫妻,中老年组的主打话题为“跨世纪的恋爱”。恰逢云罗集团董事长贺昀与太太阮萝二十五年婚龄,二人便受邀参加了这档恋爱综艺。
携手于上世纪的三对中老年夫妻,数十年夫妻感情的默契,伴随着国家发展所带来的诸多回忆,不仅吸引了大量当代年轻人的关注,更引起了许多老年、中年人的情感共鸣,成为了一档老中青皆追的恋爱综艺。收视率与口碑、评分皆逐步攀高的同时,亦掀起了一阵怀旧复古热潮。
锦尚集团按计划推出了数十款上世纪八零、九零年代复古怀旧的服饰,由节目里赞助嘉宾,到线下明星私服带货,短短一个月,卖断货了十几款服饰。虽公司早有饥饿营销的策划,但实际效果,还是超出了贺子昂和方慕之的预估。
节目不更新时,曾掀起关注的几个话题热度依旧不减,诸多不同年龄段的网友自发地在网络上晒出爷爷奶奶、父母的照片与回忆旧物,对那些没有ps、时光很缓,通讯很慢、纯真且浪漫的年代充满了遐想与神往。
虽有人在网络上分析出云罗子集团锦尚是在以国民情怀捞金,却仍然遏制不住诸多国民愿意为情怀买单、刷热度的主动性。
蓝岚在网络上匆匆浏览了几分钟有关这节目的评价与言论,然后轻身起床,拿着手机与花镜来到了楼下小会客室。因对智能手机与网络不太熟练,她费了好一会子才找到那档综艺的独播平台,观看最新一期。
她不知这档恋爱综艺的最大热度和流量已是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云罗夫妇”,节目组把“云罗夫妇”的镜头剪辑到了最后一段。她生怕错过什么,耐心看了前面几对小青年明星的镜头,也不甚懂这是明星们的真人秀作戏,直叹现在的小年轻谈对象花式有余,情意不真。
这期节目所有恋人、夫妻的任务都是到锦尚集团的设计间,在专业设计师的协助下为自己的伴侣设计服装,更多的是考验恋人、夫妻间的默契。若双方不能选到同一款面料及其他环节默契度为零,便要接受节目组设定的惩罚。
贺昀为阮萝设计了一方丝巾和一双全真丝手套,是带有遗憾地想要送给二十岁的阮萝。他说,如果那时候他没有犹豫不决且果断勇敢,他们现在的婚龄应该都超过三十年了。
换戴手套时,镜头从阮萝左手一闪而过,令观众不经意且清晰地看清了阮萝左手上满布的烧伤疤痕。经此,阮萝前几期节目一直戴着手套的悬念被揭开。虽然节目组后期补上了马赛克,但那未打码的截图已遍布网络,阮萝早年间被记者捕捉到的疤痕照片也被网友翻找了出来。
随之,一段凄美且励志的往事由贺昀口中道来。他只谈了寥寥几语,观众则理解为痛彻心扉不忍多谈,然后开始了无限的凄美遐想,自我编排故事,自我感动。
蓝岚心酸且凄楚地笑了,倒不知辛在中看见这一段会作何感想。阮萝左手烧伤,背后是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但男主角不是贺昀,是还在楼上补觉的辛在中。
隔着尺寸的手机屏幕,蓝岚认识贺昀,又有点不认识他。他身强体健,仪态清癯潇洒,似乎才四十岁出头的模样,颇具年代感的大背头,轻散出一些他刻意压制的王者气势。
记忆深处那个儒雅文弱的大学生,经过数十年的商海跌宕,即使刻意掩饰,蓝岚也能在他面容上寻觅到沉静若水的自信、杀伐决断的霸气。许是出身高干家庭,又有一段从政经历,他说话腔调一向简短有力且得体,有一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当家做主的魅力,令人丝毫想不起去质疑他的话语与情感。
然而,云罗集团的董事长岂会不知,这种融入感情色彩的营销手段,更能打动消费者。这段与他无关的凄美爱情故事被安排给全国观众,蓝岚仿佛能看到阮萝心底最深的痛,顺着斑驳疤痕化作了点滴鲜血,绽放,肆意地绽放在那鸽羽灰的手套上。
节目播出次日,锦尚集团限量发售了节目里嘉宾所设计的服装。出乎贺子昂意料的,阮萝在节目里佩戴过的同款丝巾和手套竟在半小时内被抢购一空。这组以国风素材为主要设计元素的丝织品,定价虽比不了爱马仕,但国内高档蚕丝的丝织品,也是定价不菲的。
自然,这点销售利润,贺昀与贺子昂皆不会看在眼中。情感牌打出去后,为锦尚赢得的关注度与好感度,才是日后的价值所在。
贺子昂开起父母玩笑,若请二老来代言,便可省掉一笔一线明星的巨额代言费。
戏言归戏言,贺子昂把明星代言和父母为他出镜的价值分得很清楚。明星的名气可以为品牌带来短暂的知名度,但父母此次出境似无意却有意传达的品牌理念和品牌文化,是再当红的明星都不能达到的效果。
欧洲那几个顶奢大牌能够拥有今天在全球的地位和成就,原因之一就是一百多年来对品牌文化的苦心经营。贺子昂很听从父亲教诲,既然想要建设出一个百年品牌,就不能急功近利,要循序渐进,要把品牌和风细雨地长久经营。
短暂的家庭谈话完毕,贺子昂的目光不由看了看母亲的左手,以前曾问过,父母皆告知源于很久以前的一场工厂事故。他也是看了节目才知,原来这事故还有着凄惨美呢。再见母亲疤痕累累的左手,已不全是心疼,还有点觉得那是残缺的美丽,很有些钦羡向往父母式的爱情呢。
寒蝉凄切,夏日燥热彻底远离了这栋有着最美湖景的花园别墅。辛在中避开灯的光圈,于月影下矫健前行,湖对岸的亮,明灭不定,他眼中的神采,时隐时现。
与贺家隔湖相望的林荫小道上,他在三十年后的秋天里常常走着,过的却是三十年前夏天里与阮萝相处的那段日子。
夜幕深沉,保姆听见汽车声,判断是辛先生出去了,却猜不出辛先生这时间前往何处。
辛在中到达桐市老城区的十泉里时,天还未大亮,萝葭巷整条巷子因要办纪念婚宴和录制综艺节目被封了路,不准外来车辆通行。他只得把车停在萝葭巷隔壁的邵家巷,徒步到与十泉里主街道相连的萝葭巷东巷口。
阮萝和方浔生活长大的萝葭巷四十九号,如今是一家园林式的五星级文化酒店。那年,辛在中的身家产业被全球金融危机所波及,贺昀对他施以援手时,仅提了一个条件,把方家老宅卖还给方浔。
方浔接手这座始建于清中期的宅院后,并没有关停文化酒店,反而延续着辛在中的经营理念和方式,为云罗集团开辟了一个连锁文化酒店的业务项目。云罗集团把握住了地产热与旅游热的机遇,在诸多热门的旅游城市都以当地特色老建筑为基,融合当地文化,开办特色文化酒店,又结合集团整体业务,包揽了游客的衣食住行。
方浔是裁缝出身,虽担着整个集团副总的职衔,但只会也只爱做衣裳。他并不关心集团其他的酒店,唯十泉里萝葭巷四十九号这个酒店是他完全上心,事无巨细地照看着。
酒店易主给方浔后,装修设计上,只在门厅添加了文化展示部分,向客人们展示这古宅的历史和云罗集团的企业文化、发展史一类的;也有少许关于服饰文化的,位置有限,仅设计展出了改革开放后的,暗暗呼应着云罗集团的发家史。
千米青石板路傍河而延伸,河影灯火,秋晨风瑟瑟吹过,辛在中立于巷口,停止了对往事的追忆。
最近有个词在网络上很火—怀旧,与复古相对应。网上活跃的多是年轻人,辛在中有时觉得好笑,这群孩子还年轻着,却爱怀旧、爱复古,想要逃离自己青春所处的时代似的,向往到长辈的青春时代挥洒那多到无处安放的躁动与情感。
辛在中收回思绪,才意识到自己在萝葭巷东巷口已经站立了好几分钟,保安的眼神也由警惕转为了困惑。
九十年代,十泉里被政府列为亟需保护的历史文化街区。到了今时今日,小桥流水人家,老建筑保存完好的十泉里成了游客们必打卡之处。纵然不在节假日,十泉里也常常游客不绝。
为了今日的纪念婚宴和节目录制不被打扰,云罗集团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区政府有关部门议得待节目播出对桐市的旅游是一种很好的宣传方式,遂也配合着云罗集团对萝葭巷封路十二小时,禁止游客出入,也做了必要时对主干道进行交通疏导的准备和方案。
萝葭巷对过的柳枝巷西巷口,第一座房子现今是一家特色面馆,辛在中设法弄到的邀请函现在还进不去酒店,遂做了面馆开门后的第一个客人。他点了一份蟹黄虾仁面,随后而来的第二位客人点了一份雪菜肉丝面。
百无聊赖之际,他的目光在第二位客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那客人瞧着与他年纪差不多,也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头,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老年夹克,下面搭着一条枣红色的西裤,脚穿一双折痕满布的黑皮鞋。那老头转头看店铺情况时,他看清了那老头的五官,只觉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等那老头一瘸一拐找座位时,他正低头看手机短信,却突然想起来此人是谁。
老头坐在辛在中前面的位置,缠住从厅堂穿行的面馆老板聊起闲话来。他也看见了面馆的第一位客人,并未过多留意。最近几年来十泉里游玩的人很多,莫说外地游客,就连外国游客,十泉里的老住户也已看得双眼麻木。
老头在跟面馆老板骂骂咧咧地发牢骚,但面馆老板显然不想理对云罗集团几位大老总牢骚满腹的他,又碍于街里街坊的,老头说三句五句,面馆老板才“嗯”、“啊”一声。实在不愿认同的,便回他一句,“哎,你记错了,哪是你说的那样呢。”
老头察觉到面馆老板不愿做他的知己,便越说越气,那堵着浓痰的嗓子扯高了说,“就算他小结巴现在是什么大集团的副老总,当年不也让老子骑过,还驮着老子由十泉里的南街头爬到了北街头。还有小裁缝阮萝,现在当着什么董事长太太,风风光光,为了给她办婚宴还封路,当年不也差点让老子扒光了衣服给……,咳!”许是讲到生平最得意之事,嗓子眼也一阵畅通,浓痰的喷涌而出,阻了他下面的浑话。他将两口浓痰吐在洁净的白瓷砖地板上,顿了几秒,才鞋底踩着朝前一抹,向面馆老板表明自己是个讲究卫生的人。面馆老板蹙眉,趁他的雪菜肉丝面上来时找借口去了厨房。收银员小姑娘那张八卦面孔也深深皱起,身子掉转,肩膀抖着,暗暗呕了两下。
老头见面上来,用手将唇边余痰抹去,呼哧呼哧地吃起面来。嘴上忙着,他心里也忙着默语:还得赶车呢,没功夫再跟人白话。这次要是能得到看库房的活,可得好好干,不能再给家里那贱女人啰嗦啦!
辛在中虽然时而低头看手机,但也一直在听老头跟面馆老板的对话。待老头埋头吃面时,他内心泛起复杂的滋味。曾经,他跟眼前的老头当过一阵儿面和心不和的盟友,虽然原因不同,但贺昀是他们共同的敌人。现在他靠贺昀保住了部□□家,昔日的“盟友”却落魄至如此境遇。
老头咕噜面汤时,辛在中的蟹黄虾仁面送了上来,他已无食欲。
他走出面馆,十泉里街上行人已多起来,街上商铺也在陆陆续续开门营业。
今日这期节目的录制,是要为这档恋爱综艺划上一个尾声,所有嘉宾都要出席这场宴会,贺昀夫妇那些早在九十年代便红透亚洲的巨星好友也将应邀出席。十泉里主街道的人还少一些,嘉宾们进场的萝葭巷西巷口所临那条街,早有许多粉丝在等待。
十泉里两侧的小巷,横的,斜的,曲的,辛在中从来没辨得清过。今日,这纵横交错迷魂阵般的曲幽小巷子仿佛都笼在喜庆之中,令他倍感胸闷抑郁。
他浑浑噩噩路过刚开门的银饰店“银匠”,无意间瞥见了硕大的宣传语,“匠心所至,器物有灵”。
店主是世传的银器手艺人,若认真叙起家世来,也算是百年老品牌了。八十年代初,这银器店还只是一个破旧且毫无商业气息的老门面。阮萝拉他来取戒指,是她厚着街坊脸面,求老银匠专门打造的一对戒指。说是戒指,更像是一对银指环,宽厚的男戒上绕满了藤萝纹饰,细窄女戒外观无纹饰,却在内侧刻着他的中文名字。初戴银戒那日,他心里还有点不好言说的排斥。
如今,藤萝银戒仍绕在他指上,刻有他名字的女戒,听闻早已被阮萝抛在某条河流之内。
他木讷前行,摩挲着银戒,着了魔似的默念“匠心所至,器物有灵”,仿佛真的相信戒指里藏住着一个满足人心愿的精灵抑或魔鬼。假使是魔鬼,他也愿意与之交换条件。
猛然间,辛在中心脏仿佛给锐物重重挤压住。他感知到,心脏带着不甘,逆着刺痛,在一扭一扭地挣扎;他却扶着石桥栏杆倒下,于骄阳中,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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